林瓷回到豁湖,父亲在家。林有才问:“给我看看,买的什么书?”他走近女儿,“都是给学生课外辅导的书呢,好。”他给了他的女儿温和地肯定。
林瓷想起陈作人说过的话,问父亲:“爸爸,我们豁湖围堤要不要紧?”林有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林瓷说:“要是幸福闸开闸放水到北河,豁湖围堤会漫吧?”林有才点头说:“那当然了,幸福大堤光堤高就是37米,北河只有30米的最高水位线,不光漫,就是北河两岸都会淹个精光。”
林瓷说:“陈作人说,幸福闸可能要炸。”
林有才说:“陈作人说?他游手好闲知道个什么。”
林瓷说:“我觉得他的分析有些道理呢。”
林有才问:“他怎样分析的?”
林瓷就把陈作人的话重复了一遍。林有才默默地吸了几口烟,望着家门口鱼塘里的茫茫碧色,说:“幸福闸是个老闸,要担心只担心它承受不住幸福大河的洪水。炸闸?我看不会。翻闸有可能,万一幸福闸翻闸,洪水翻进北河,那我们豁湖就保不住了。”
林瓷急忙说:“爸爸,我在县城还看见武警了,一车一车的,都握着枪,全副武装。不管是翻闸还是炸闸,我们怎办呢爸爸?”
在1991年5月龙卷风袭击豁湖时,豁湖渔民几乎每家都遭受了空前惨重的损失。以洪湖人林家为例,倾家荡产的林有才失去了妻子。在这长达8年的艰难复苏过程中,林家父女相依为命。林有才勤扒苦做地供林瓷上中学、读师范,他为了尽早翻身,不等老支书陈厚祥的春播动员,在1998年春节时特意回了一趟洪湖老家,向老家的亲戚东挪西借了将近6万元钱,加上家里不多的积蓄,开年后一分不剩地投入到了他承包的百亩湖田。林瓷问父亲怎么办,是指万一淹湖,林家的借款怎么还。
“怎办?”林有才说,“现在又不是起鱼的时候,这个季节起鱼卖不出价钱。万一淹湖了,那就彻底完蛋了。”林瓷说:“爸爸,今年我们家投入了将近7万元钱,未必坐等一个倾家荡产?我们赶紧请些人来帮忙起鱼,不管卖个什么价,多少卖点钱,大小是个收入呀?总比彻底完蛋要强啊,您说呢爸爸?”林有才大声说:“你懂个什么!现在起鱼,7万元钱顶多只能收回7千元钱!不管是翻闸还是炸闸,一定会有通知安排的,损失会有人认的。不该你操心的事,你少管。好了,你莫跟我说这些了,看你的书去。”说完,他戴上草帽出门。林有才感到刚才对女儿言语重了一些,站在门口对女儿轻声说:“我上堤防汛去的,小瓷啊,鱼塘的事,不用你操心。啊?”
在这次短暂的争论中,林瓷没有能够说服父亲。
林有才途经豁湖小学迎面碰上了何莲芝。他们虽然都在豁湖围堤南岸居住,距离并不遥远,但真正面对面的机会却是不多的。他们两人内心都知道,只要一见面就有某种幸福的感觉。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感觉到另一个人在场,两人就会在共同的幸福感觉里相互注视,有时这种注视只是很短很短地轻轻一碰目光,心里就会隐隐作痛。这感觉除了他们,谁也不知。
“有才哥,上堤的?”校长装作刚看见似的。
“啊。”答话的人只是随便一应。
“林瓷今天也进了城的呢?”校长想多说几句话。
“啊。”仍然只从鼻子里简单应一下。
这就算他们两人说过话了。然后林有才急匆匆向围堤西段走去,何莲芝则用竹扫帚打扫着学校门口水泥地上的垃圾。何莲芝从县城回豁湖不是先回家而是先到学校,看见校门口脏就要打扫,多年来她一直是这样。在何莲芝的心里,豁湖小学就是她的家。
“她把一生都扑在小学了。”林有才想。
“他来了这么多年老这样躲着我。”何莲芝想。
“我是半老的人了,小瓷也这么大了,唉。”他还在想。
“人啦,到死只有长叹一口气啊。”她也还在想。
何莲芝的丈夫陈敬道在1991年5月龙卷风灾难残废了以后,骨子里既是害怕又是期待地总觉得老婆何莲芝会与林有才发生一点什么事情,他不止一次想象着捉奸捉双的情景,可他始终没有能够如愿以偿。他的残废很关键,他连床上的能力也失去了。他知道当初在厚祥哥把她介绍给自己后林有才看上了她,随着自己能力的失去,现在他是变得越来越疯狂地无端地憎恨着他们技巧的高明,他经常仇恨着他们居然天衣无缝、了无痕迹地没让他发现什么。陈敬道不认为自己是在无中生有,只认定要么是自己太蠢,要么就是他们太聪明了。陈敬道在这样一种心理的驱动下,只要有机会就和林有才过不去。他的确感觉到了什么,因此对姓林的经常很不客气。
这次轮班巡堤,陈敬道与林有才在一个堤段。北河汹涌的洪水越过岸边的树梢凶狠地向堤身砸来,豁湖围堤不停地发出声声喘息。
陈敬道看见林有才走过来了,鼻子里哼一声,跛着腿走近林有才,问:“林有才,你这人脑子好,你说,今年豁湖保得住吗?”林有才并不看他,反问道:“你说呢?”陈敬道说:“我看保不住。”林有才一笑,但不说话。陈敬道说:“我看你笑得好勉强,豁湖今年淹了,你就彻底完蛋了哈?”林有才点点头,说:“那是。”陈敬道觉得打击林有才的机会来了,索性放声大笑了一通后盯着林有才的眼睛问:“那你就只好卷起铺盖回洪湖了哦?”林有才阴冷着面孔反问:“为什么呢?”陈敬道说:“我这个人相信命,你的命不在我们豁湖,你的命在你们洪湖。”林有才哼了一下,不说话。陈敬道说:“有才,我不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你在我跟前笑,好像瞧不起我。你一直都有点瞧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呢?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林有才扬了扬手中的长木棍,走进哨棚取了一盏马灯,打算开始巡堤,回头扔下一句:“那你就想办法让我瞧得起你!”
陈敬道恨恨地站在夕阳下的哨棚前,恨恨地冲着林有才的背影说:“林有才,你就是瞧不起我,你一直瞧不起我!你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狗日的,话又说回来,我凭什么要在乎你呢?你瞧不起我又怎样?你个狗日的外乡人!”
已经走出十多米远的林有才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低着头。陈敬道以为林有才会像往常一样听任他骂不理睬他的,此刻林有才定在那里低着头,顿觉心里有点发虚。再骂他肯定是不行的,又不好就这样认输,陈敬道声音失去刚才那股硬劲了,问:“你想怎样?林有才你说你想怎样呢?”林有才咬了咬牙骨,快得像风一样走近陈敬道,说:“陈敬道,是的,我是外乡人,不是我们这些外乡人来,我敢说你们豁湖像你这样的东西到死都弄不清怎样养鱼。我今天索性把话给你说个明白,你不是老说我瞧不起你吗?你是怎样对莲芝的?她好歹是个小学校长,是豁湖人当中的文化人,你老是打她骂她,她能把你当人看吗?你有什么让我瞧得起你的?人各有命,当初我放弃当老师来豁湖承包养鱼,不是来讨你羞辱的,不是来和你争夺莲芝的。我一再忍让,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你,不是我怕你,懂吧?小瓷都长成大姑娘了,我也老了,我一半身子都进土了,只求过安稳日子。今天我再警告你一次,你再不要惹我,听到没?你再惹我,我不弄死你我就不姓林!”说完林有才返身往前走,不再看他。
陈敬道盯着林有才远去的背影叫道:“你吓哪个呢?你吓得倒我?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你把老子当苕,狗日的,老子迟早拿鱼叉杀了你姓林的,狗日的外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