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医院是宋城最好的医院,全市包括附近地县的所有疑难杂症都常在这里会合。大门口几乎每天都是门庭若市,人们几乎都忘记了这条街的本名,干脆就称这条街叫为医院街。
协和医院的生意兴隆,自然让住在医院附近的人家都沾足光,一夜之间所有靠医院四周居住的人家都做起了生意。卖水果的、卖礼品盒的、卖鲜花的店比比皆是,四季时令水果像打了蜡一样鲜亮,五颜六色的礼品盒装潢得美轮美奂,各式各样的花篮造型让人美不胜收,沿着医院的一条街时时刻刻都仿佛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马其林的家也住在这条街上,马其林也给开了个小铺,只是他家的小店既不卖鲜花礼品也不卖水果糕点。马其林的小店卖卫生纸呀、塑料盆呀、小饭盒呀之类的小商品,而且门口还摆了个卖茶水的茶水桶。邻居们讥笑马其林说,你这是挨着金铺卖挖耳勺,人家赚钱你拣漏,能有多大出息。马其林笑了笑没有分辩,其实他心里的盘算比谁都精。这条街上卖水果卖礼品的店已经够多了,而卖鲜货的风险又大,同行的竞争又强,何必都往一条窄道上去挤。再说,人们总觉得这条街上东西很宰人,很多来看病人的人都开始在外边买了东西再提进来。这行生意只能是越来越难做了。他马其林卖的东西就不一样,这里大部分是病人生活的所需品价格也不高,就是贵个块儿八毛也显不出什么来,谁也不会计较,而且他的商品没有时令品的风险。马其林之所以卖水是发现协和医院有一批农民卖血大军,他们一星期有几拨人要来协和医院卖血。一大早就有进城卖血的农民敲开他的大门,大缸子大缸子地喝着白开水。马其林开始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拼命地喝下那么多的白开水。有一次,一个年轻人大概第一次出来卖血,说什么也不愿喝那么多的水。领他来的一个年长的汉子小声劝他说,傻孩子,快多喝点吧,喝水多了血就不会那么稠能多抽一点。马其林和妻子这才明白卖血的人为什么要拼命地喝这么些白开水了。抽完血的人大多数又会回到马其林的小店,打开随身带的干粮就着白开水再吃下去。舍得一点的去买一块钱的猪头肉就着馍吃,然后歇一下就攥着湿淋淋的票子回家去了。
马其林是个有自己事做的人,他的店大多数是由妻子镇守的。妻子的名字叫荣美丽,从她俊秀的外表就可以看出她曾经的风韵。她下岗有几年了,这个店在很大意义上是给她开的。荣美丽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对人永远是和颜悦色,这对生意人来说是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因此她的回头客也格外多。
一天,有个三十来岁的小媳妇,抽完血后又回到荣美丽的小店,她的脸黄黄的坐在小板凳上半靠着墙疲惫地啃着干馍喝着白水。荣美丽一边给她续着热水一边不忍地说,你看你的脸色多暗,回去歇几天补一补,别要钱不要命。那个女人疲惫地说,大姐,歇啥呀,回去就得下地。家里有个病孩子,没有活钱,只能卖点血给孩子治病。荣美丽听了一阵心酸,农村媳妇过得日子真苦,就动了恻隐之心。她起身去厨房给卖血的媳妇下了一碗挂面,里面还卧了一个荷包蛋。那小媳妇看见荣美丽端面给她,吃惊地连忙站起来直摆手说,大姐,使不得,使不得!我没啥给你怎么能吃你的东西!荣美丽嗔怪地说,看你说的,一碗面我还是管得起。赶快趁热吃吧,身体要紧。那媳妇迟疑了一下终于接过面,慢慢地吃了起来。当她吃到碗底的一个荷包蛋时,眼泪就滚了出来说,大姐,你比我婆婆对我还好,我每次卖血回去别说吃鸡蛋了,多躺一会儿她都给我脸子看。大姐,农村女人苦哇。说着就啜泣起来。荣美丽连忙说,吃饭时可不兴哭,小心眼泪流到碗里。俗话说,眼泪流到碗里会变成毒药的。小媳妇这才忍住了泪。吃完面揉着红红的眼睛千恩万谢地走了。
大概又过了个把星期,那个卖血的小媳妇又来了,身上还背了个七八岁的男娃。进门就喊荣美丽,大姐!然后打开一个紫花布包,里面裹的竟是一包红彤彤的大枣。荣美丽做出生气状一边把布包重新裹上一边说,妹子,你这是干什么?我稀罕你的东西了?拿走,卖了给孩子治病!女人着急地按荣美丽的手说,大姐,这是我的一颗心呀!我们乡下也没啥稀罕东西,这几颗枣是自家院里树上结的,大姐,你看这枣就像女人的乳汁一样,我们那里都叫它妈妈枣,甜得很。平时打下来我婆婆连孩子都舍不得让吃,您尝尝。女人拿起一颗枣强塞进荣美丽的嘴里,荣美丽只好吃了,果然肉质细嫩而且还很脆甜。看来这个农村媳妇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这时女人拉出身后的孩子说,小栓,喊大娘。小孩软不拉耷地歪在她身边,脸色苍白地发出蚊子般的哼哼声,大娘。
荣美丽看着孩子吃惊地说,这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咋这样?小媳妇眼泪流出来了说,到协和医院检查说是再生障碍性贫血病。要想彻底根治只有骨髓移植。可移植骨髓最少要几十万,我就是把全身的血都卖干也不够几十万呀!大姐,你说不给孩子治吧对不起孩子,他还那么小!治吧,上哪弄那么些的钱呀。想想我都快愁死了。说着就用包枣的紫花包布擦拭眼睛。那天碰巧马其林也在家,他托起孩子的小脸看了看,孩子怏怏的,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他。马其林叹了一口气安慰地说,孩子还小要抓紧时间给孩子看病,我们这一代的希望不就是孩子嘛!东方不亮西方亮多跑几个地方,兴许有高人能治这个病。那媳妇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跟我提过说是河北有家医院能治这个病,我想等过了秋打了粮食,就带孩子过去看看。
等那女人背着孩子走后,马其林摇着头对荣美丽说,我看上哪也是瞎丢钱,这孩子的病难治好!我刚才拨拉了一下那孩子,那孩子浑身竟软得像面条一样,连路都走不了几步。荣美丽埋怨地说,你刚才还鼓励人家带孩子去外地看病,怎么现在又说这种话?马其林白了她一眼说,有那么劝人的吗?你看这对面的医院里,每天都有见上帝的病人,可医院就是他们生的希望。我们怎么能说劝病人的家属放弃给孩子治病的话呢,那于情于理都让人不能接受。荣美丽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觉得丈夫的话还是很理的,也就没说什么转身去招呼生意去了。
日子依旧像往常一样过着,那个媳妇再也没带孩子来协和医院看病也没有来卖血了。有天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荣美丽就对马其林说,那个乡下媳妇很久没有来了。马其林说,只怕那孩子已经不在了,俗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幼哇。荣美丽叹了口气说,那娘俩命真苦。唉,人的命,天注定!
桌上的老亨得利座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让人的心头突然一悸。这座钟实在是太老了,老得连敲钟点都随心所欲,让人猝不及防了。荣美丽说,咱们回头还是换个钟吧,这钟都老得掉牙了。现在卖的电子钟漂亮得很,不仅走得特别准还能唱出各式各样音乐。马其林却说,到咱们这个年龄还需要什么精确的时间。只要它能走就行了。最近马其林的生意不顺心境也不太好,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说话也很伤感。荣美丽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俩人默默地躺在黑夜里。
窗外忽然起了北风,一扇窗户没有关好,风像一匹野马窜进屋里横冲直闯噼里叭啦地弄出了许多响声。马其林侧身打开灯,看见地上落下了一个镜框,碎了一地玻璃。马其林一看地上的镜框,连忙跳下床去,小心地捡开压在镜框上的玻璃碎片,拿出镜框里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