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玲玲的眉宇间，长年累月地藏着忧郁，带着愁伤。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她皮肤白皙，细腻，像脂玉一样。这么美丽的女孩，会有什么心事呢？是的，唐玲玲的美丽是天然的，毫无做作、刻意和修饰。许多人初见唐玲玲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她几眼，都会被她的美丽蜇一下。
但是，唐玲玲心里有数，那是他们被她外貌所迷惑，还不了解她，还没有看到她满嘴难看的牙齿。
唐玲玲又照镜子了。唐玲玲在镜子里看到两排狗屎牙。那是她自己的牙。唐玲玲的牙齿细密、整齐，口舌和牙龈像婴儿一样鲜嫩、清爽，但是，因为一层厚厚的烟灰色云彩缠绕在牙齿上，她的嘴里，看上去很凌乱，很脏。
这样的牙俗称狗屎牙。满嘴的狗屎牙，让唐玲玲非常苦恼。唐玲玲把镜子翻过来，可翻过来还是镜子，镜子里，还是她一嘴的褐色牙齿。唐玲玲真想把镜子摔碎了。唐玲玲知道，就是把镜子摔碎了，也不能把她的满嘴狗屎牙变成她表姐那样的糯米牙。唐玲玲的表姐丙梅，在连云宾馆里做领班，人家才是真漂亮，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该丰满的地方丰满，特别是她一嘴玉色的牙齿，总让人想起石榴的米子，想象那米子的津甜和酸爽。丙梅表姐的牙齿是怎么长的呢？人家那牙齿才叫牙齿。唐玲玲既嫉妒又羡慕。
表姐丙梅又帮唐玲玲换了一个单位，这也是一家宾馆。丙梅只对这个行业熟悉，她找了她的同门姐妹，同门姐妹是太平洋宾馆的客房部经理，叫慧，江湖上都称慧姐。她答应丙梅把唐玲玲安排在太平洋宾馆做服务员。
现在，唐玲玲在照镜子，化妆，她拿着眉笔，把眉毛精心描过了，可她在给嘴唇涂口红时，就心灰意冷了，因为她又看到她一嘴灰褐色的牙齿了。
唐玲玲来海城不到两年时间，就换三个单位了，她在上岛咖啡馆做过服务员，在知鱼乐海鲜城端过盘子，在芳草园茶楼做过茶艺表演，都是因为嘴里的狗屎牙而不干了。特别是她在芳草园茶楼上班的那段经历，给她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以至于，一想到牙，她就想呕吐。一想到那个叫老莫的老板，她也想呕吐。当然，想呕吐和呕吐毕竟是两回事，因为她及时离开了老莫（此中原委，以后会有交待），只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她对即将要去报到的太平洋宾馆，是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她不知道太平洋宾馆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拿她的牙齿说事，会拿她牙齿寻开心，肯定会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他们看了她的牙齿也会皱眉头，也会拿手扇风，也会背后咬耳朵……她很泄气地坐到床上，把嘴紧紧地抿着，在心里说，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哪儿都不去了……唐玲玲拿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电话响了，是表姐的。
表姐在电话里问她出门没有。
“我不去了。”唐玲玲由着性子说。
“不去啦？说得轻巧，我费了多大劲呀，你说不去就不去了，又不是叫你去干坏事，宾馆服务员你也干不来啊？叠叠被子，拖拖地，打打水，比端盘子干净多了，不去你要干什么？你要回家啊？回家有你什么好果子吃啊？听姐姐话玲玲，好好工作。”
“好姐姐，不是干不来，我，我……”
“我晓得了，”表姐口气又软下来，“等我有了空，我带你到医院去看看，给你的牙齿上光，好了吧？”
“你别骗我了姐，我到医院问过了，没用的。”
“谁说的，你小孩子能问出什么头绪来，哪天我带你去……好了，别再跟我闹了，你到太平洋宾馆找慧姐，让她安排你工作就是了。”
唐玲玲挂了电话，心里头还是堵，就像在跟谁生气。她确实在生气，生她父母的气吗？就算是吧，是父母给了她一嘴的狗屎牙。她所在的小村叫蒋大庄，村上的男人女人，凡是姓蒋的，人人都是一嘴的狗屎牙。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她就注意到村上人的牙齿了。而她对自己牙齿的绝望，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是她第一次刷牙，她和所有女孩子一样，天生就爱美，可是她的牙齿怎么刷也刷不干净。她问她母亲。她母亲可是一嘴洁白的牙齿啊。母亲告诉她：“去问你爸爸。”唐玲玲的爸爸说：“我们村的水土不好。”她说：“妈妈怎么不是狗屎牙？奶奶怎么不是狗屎牙？”爸爸说：“妈妈不姓蒋，她姓陈，是别的村嫁过来的，奶奶也不姓蒋，她姓尹，奶奶的娘家在山里，还有华华她奶，小强他妈，还有别的人的奶奶妈妈，他们都有一嘴好看的牙齿，当然，灿灿的妈妈也是一嘴狗屎牙，因为灿灿的妈妈就是我们蒋大庄的姑娘，跟我还是同学，嘿嘿……我们还是同桌……”唐玲玲眼含泪水，说：“我要让我的牙齿变白。”“变不白了孩子，”爸爸说，“你要变白干什么呢，狗屎牙怕什么？不耽误吃饭不耽误喝水也不耽误干活，就是将来结婚了，也什么都不影响，再说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狗屎牙，我们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少胳膊掉腿啦？再再说了，牙齿是用来吃东西的，要那么白，不是白白浪费？”唐玲玲不明白牙齿的白和浪费有什么关系，她坚定地说：“不行！”爸爸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能想办法，我还能不替你想办法？我也知道一嘴的糯米牙好看，可谁让你生在咱家呢？唉——”从那时候开始，唐玲玲的心里就有一块阴影，很浓很浓的阴影，像父亲的叹息一样长久地留在她心里。她发现她一点也不漂亮了，她感觉她嘴里天天含着一泡狗屎，感觉嘴里天天臭烘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