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是石城市一家机关里的转业干部,妻子何红在居委会工作,他们有一个舒适安逸的家。
除夕之夜很冷,天上还飘起了雪花,许明和何红在老人家里吃了年夜饭回来,快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何红捅捅许明说:“哎,你看!”借着不太亮的街灯,许明看见自己家门口有一个穿大衣的陌生汉子,正在探头探脑地转悠。他想干啥?许明一把拉过何红,隐到了暗处。
只见那汉子裹了裹大衣,转身离去,但走了几步之后,又迟缓地掉过头,走到许明家门口,伸手在防盗门上敲了几下。
许明忍不住一个大步冲了上去,断喝一声:“你找谁?”
那汉子转过头来,打量了许明一眼,高兴地叫道:“老班长,你认不出我了?”
“你是……”许明听他的声音有点熟,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来。
“老班长,你真认不出我来了?我是三班的熊正寿呀!”汉子说着,又看看何红,“这位是……是我嫂子?”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天太冷,汉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发颤,“还记得吗?老班长,拿谅山那晚,临上去之前,你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嫂子的相片交给我保管,说要是‘光荣’了……”
“噢……”许明这下想起来了:熊正寿,东北人,当年和自己一个班的,可自打分手后,就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了。
许明赶紧将熊正寿往屋里请:“好家伙,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熊正寿说:“大前年在天津遇到老排长,听他提起过你。我刚才先找到你单位,问了门卫老头,才找到这里的。”
说着话,三个人就进了屋。许明打开客厅里的灯,熊正寿拉了张身边的椅子就坐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紧紧身上的大衣。
既然是许明的老战友登门,何红理该热情招待才是,可何红一边端茶递烟,一边用眼角扫熊正寿,心里直犯嘀咕,扭过头就给许明递眼色。
许明不由也留意起眼前这个老战友来,只见他双眉紧锁,神情憔悴苍老,灰黄消瘦的脸上满是胡茬,身上的灰色呢大衣皱皱巴巴的,脚上的皮鞋瘪瘪塌塌的,两手空空荡荡,行李包裹没有一件。这副落魄样子,简直就和大街上的乞丐差不多。
许明心里也觉得疑惑,不由脱口问道:“熊正寿啊,这些年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
熊正寿艰难地咧嘴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只是端起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茶。
屋里的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尴尬,许明看熊正寿额头上汗也沁出来了,于是递了一支烟给他,又拿出打火机替他点上,说:“屋里有暖气,你把大衣脱了吧。”
可谁知熊正寿往额头上抹了把汗,将大衣掀开半边,却又马上裹起来,连连摆手说:“不热,不热,没关系,没关系。”
见他这副样子,许明心里的疑惑更大了,断定熊正寿今天登门,一定有什么事情。
果然,熊正寿开口了:“唉,我真是窝囊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熊正寿的老家在一个偏僻山村,退伍后的十多年里,他一没门路二没特长,所以一直混得不死不活的。眼看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飞出山外去打工,他心里也痒痒的,终于下决心也南下闯荡去,可到了广州以后,他根本找不到工作,就只好在街头给人家擦皮鞋。
几天前,熊正寿怀揣一万多块辛苦挣来的血汗钱,乘长途车回老家过年,没料车开到半路抛了锚,突然从路边蹿出来三个歹徒,叫车上所有人把钱交出来。熊正寿死活不肯,于是就被歹徒拖到车下打昏在地上,装着血汗钱和身份证的上衣也被剥走了。后来,幸亏一个拾荒的老太太给了他这件大衣,又给了他十五块钱买了张短途车票,他才来到这里……
熊正寿讲到这里,许明夫妻俩一时都没有吭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熊正寿现在身无分文,他今天上门,是来借钱的?
许明给自己点上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问熊正寿:“出了这种事情,你家里……还不知道吧?”
见熊正寿点头,许明顺手将桌角上的电话机往他面前推了推,说:“那你还是快给家里通个电话,先报声平安吧,家里等你不回,他们不知会怎么担心呢!”
许明这样做,其实是希望能以此来判断熊正寿讲的这段经历是真是假,而且留下他老家的电话号码,万一以后有什么事,还能找到他。
可熊正寿却对许明说:“老班长,你……你不知道,我老家那地方又穷又偏远,到现在村里都还没哪家装上电话呢。”
许明吃不准熊正寿这话的真伪,想了想,说:“要不,我先陪你去趟派出所报案吧?”
“别麻烦啦,老班长,”熊正寿摇摇头,“案发地又不在这里,报了案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呀。”他说着,欠身朝客厅对面的卫生间扫了一眼,对许明说要解个手,就走过去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哗哗”的水声,趁这工夫,何红悄悄问许明:“你信他的话吗?”
许明沉吟道:“现在很难判断。”
何红急了:“那我们怎么办?”
许明说:“我看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他肯定是遇到了难处。既然千里迢迢地找我来了,今天又是除夕夜,我还能咋办?先让他在这儿过了年再说吧。”
“你昏头了?”何红一听许明说要留熊正寿在家里过年,气得瞪着眼睛就把许明往屋角拽,“这年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你想学**,也得先留点神哪。”
许明一听何红这话,生气地说:“照你意思,莫非要我赶他走?我们曾经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啊!”
“哼,是战友不错,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嘿,亏你还见多识广呢,你如今凭啥相信他?”何红尽量压低声音说,“你也不想想,人是会变的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了解他的过去,可你了解他的现在吗?”
许明朝何红撇撇嘴:“你别疑神疑鬼嘛!”
“我疑神疑鬼?”何红直朝许明翻白眼,“那些天天挂着‘求助学费’纸牌、可怜巴巴跪在大街上的少年,那些天天拉住过往行人诉苦、说丢了回家路费的妇女,究竟有几个是真的?我在居委会工作,这样的事见得多了。”
被何红这么一说,许明心里有点乱了:“那……依你看呢?”
“要依我看呀,你这个战友……”何红朝关上门的卫生间看了一眼,连连摇头。
这时候,熊正寿还没有从卫生间里出来,许明突然觉得,自打熊正寿进去后,里面“哗哗”的水声好像一直没有停止过,他心头闪过一种莫名的感觉,不由朝卫生间走去。
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许明隐约听到似乎夹杂着短促而压抑的喘息的声音,那声音尽管很低,但听起来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莫非,熊正寿找上门来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是他在玩什么花招?
许明试着推推卫生间的门,纹丝不动;他又拿出钥匙轻轻插进锁孔,想突然给熊正寿个措手不及,但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死了。怎么办?是再等会儿,还是马上敲门进去?
许明和何红正举棋不定,忽然,里面传出“通”一声响,紧接着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夫妻俩心里一紧,不约而同地抬手就拼命敲门:“开门,开门,熊正寿,快开门!”
敲了好半天,门终于开了,熊正寿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许明和何红。
许明紧张地问:“刚才什么声音?你……你在里面怎么了?”
“没怎么呀,我解了手,洗了把脸……”熊正寿依然紧裹着大衣,朝许明和何红笑笑。不过尽管如此,许明还是发现熊正寿笑得很勉强,身子在大衣里直哆嗦。
熊正寿回到客厅后,何红朝许明递了个眼色,说:“你看,光顾着说话,你战友还饿着肚子呢,快帮我下饺子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就拉许明走进厨房,然后赶紧轻轻掩上门,对许明道,“我看这人来路不正,咱摸不清底细,不如当机立断打发他走人。”
许明知道何红不是个势利冷漠的人,实在是因为世事使她变得谨慎起来,况且她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此刻真要将以往的生死战友赶走,许明还是狠不下心来。
透过门缝,许明悄悄注视着蜷缩在客厅里的熊正寿,踌躇了一下,对何红说:“咱们再想想,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办法?万一他刚才说的是真的呢?那咱们在这个时候赶他走,就实在说不过去,也太没有人情味了……”
可是何红不答应:“你别放着安稳日子不过,给我惹出点事儿来。万一他真是在当地杀人犯法了呢?万一他真是一个被通缉的罪犯呢?”何红又惊又急,连气都喘不匀了,“咱要是收留他,没准就成东郭先生了,说不定还会被警方传去,成为窝藏犯,到时候咱们可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哪!”
许明想想何红的话说不定真有道理,可还是拉不下这个面子,他还在犹豫。
这时候,客厅里开着的电视机里,除夕夜的春节联欢晚会正进入高潮,街上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也越来越热闹,而原本蜷缩在那里的熊正寿呢,好像越来越显得焦躁不安起来,他不停地喝茶、抽烟,又时不时走到窗前,掀开窗帘打量屋外那越飘越紧的雪花,像是一头疲惫的困兽。
许明对自己说:“看来,真的不能再犹豫了。”
可是,用什么借口赶熊正寿走呢?
何红灵机一动,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由她在厨房里打许明的手机,故意说成是局长打来电话,要许明立即去单位值班,然后顺水推舟扔二百块钱,让熊正寿走人。二百块钱买个太平,夫妻俩都觉得值。
然而,当他们两个人从厨房出来,却发现客厅里的熊正寿不见了,屋外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他那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消失在夜幕尽头……
两个月后,许明收到一封寄自东北的信,拆开一看,是熊正寿写来的。信上这么说:
老班长,嫂子:
请原谅我除夕之夜的不辞而别。
那晚在你们面前,我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但是却隐瞒了一个重要细节:在与歹徒搏斗中,我的胸部和背部被刺了三刀,并且伤口还在流血。尽管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可我却没敢流露出来,因为我记得老班长曾经说起过,嫂子从小就有晕血症,见不得血,何况当时还是除夕夜,我不忍让你们紧张。
那天,我担心我坚持不到家里,所以才不得已登门,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们给我一点路费。可是,当时也许是我太冒失了,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了你们对我的怀疑。我觉得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后来就把借路费的话强咽下肚去。后来,我身上的伤口突然疼得厉害,不得已只好躲进卫生间,让“哗哗”的水声来掩饰我痛苦的呻吟。我脱下外衣,对着镜子检查伤势,没想由于虚弱而昏倒在里面。
也许是苍天有眼,离开你们后我沿路讨饭,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正月十五那天,当我回到家里时,家中老老少少,还有全村的人,都为我哭了。
……
看到这里,许明怔住了,他的心头仿佛被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不禁喃喃道:“熊正寿啊熊正寿,我多么希望你那时候真是一个说谎的骗子啊……”
(叶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