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某日早晨 圣培多尔村庄的广场
佩普的故乡圣培多尔位于巴塞罗那西北70公里之外,是一个坐落于大峡谷之间的小镇,驱车前往便可以一睹沿途瑰丽的峡谷风光。那里的空气混杂着些许干土的气息,清新扑鼻。一路向前,地平线尽头的山峦奇峰开始进入视线,那是加泰罗尼亚雄伟奇异的圣山蒙特塞拉特,它就像一张环绕山谷的巨幅剪纸,为这个宁静的加泰罗尼亚小村庄竖起了一张天然的幕布。
小镇只有7500人,踏入小镇的地界,首先映入眼帘的建筑是瓜迪奥拉父母的新家,这座现代化楼房有三层高,紧贴小镇的主干道,周围尽是新建的房屋,身为砖瓦匠的佩普父亲便是楼房的建造者。通往镇中心的路上可见几座废弃的工厂,诉说着小镇曾经历的工业时代,这些工厂在中世纪拱桥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荒凉。在圣培多尔,无论是否认识,只要在街上相遇人们就会互相问候。若是遇上熟人,免不了要停下脚步,打开话匣子聊聊。渐渐地,宽阔的大马路变成了古旧的羊肠小道,而这些小路的尽头是圣培多尔的两个广场——宏伟广场和市政广场,后者也被成为贝尔加广场,当然现在大家更多地称之为“瓜迪奥拉诞生的那个广场”。
1979年任意一天的早晨,你都可以在镇上看到一个瘦削的10岁男孩,他穿着市政队15号球衣,腋下夹着足球朝着广场中央走去,这个孩子的双腿像树枝般细长,他被当地人亲切地称呼为“小瓜迪”。随后他会呼唤自己的伙伴来到广场,里面还有一个叫作皮拉尔的女孩子,一旦伙伴人数凑齐,他便把球踢向墙壁,宣告开球。
那是一个没有游戏机的时代,马路上尽管信号灯闪烁,车却难觅踪影,或者说对这些沉溺街头足球的孩子而言,汽车的数量还不足以造成危险。佩普在上学路上就会踢上两脚,实际上他去哪儿都带着足球,随时随地都要踢上两脚,课间休息要踢,午饭时间也要踢,鹅卵石街道上要踢,喷泉边上也要踢。甚至家里人吃晚饭的时候他还要练球,这时候他妈妈便会无奈地呵斥道:“歇个5分钟行不行?球放下,人过来。”想来全世界的小镇里必然有无数这样的孩子,当然也有无数这样的妈妈。
那个时候一切都是轻松写意的,用瓜迪奥拉自己的话说,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你带着球到广场,踢到天黑为止回家,就是这么简单。孩子们不需要正规场地,不需要赛事组织,连比赛时间也不需要设定,“球场上”没有门柱,自然也没有球网,更没有警告孩子们不得在此踢球玩耍的标识。
一扇金属制的车库大门被拿来当作球门,大家总是会为了谁做守门员争论一番。皮拉尔从来不愿去守门,她射术精良,球感上佳,后来皮拉尔为隔壁镇子的女子足球队踢了十多年,这恐怕要归功于她幼年时和佩普这群小伙伴日复一日的练习吧。
佩普的归属也是“球场上”的争议话题。道理很简单,得到他的一方战术就会很明朗,佩普可以掌控比赛,只要把球传给他就万事大吉了。他的朋友们都明白佩普是最优秀的,他拥有其他人不具备的能力。为了避免争端,最后变成了由佩普来分配双方球员,这样两边实力多少可以均衡一些。这也意味着佩普早早就扮演起了领袖的角色,对他而言这是种不假思索的本能。
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的时候,街头足球也许会持续整整一天,难免有孩子脚头失准造成广场上的公物损坏,但是只要佩普对人家露个笑脸,他和伙伴们就能免于责难。
现如今,来往的汽车穿梭于广场之上,有些甚至还停在了广场中央,那再也不是孩子们可以踢球的乐园了。
当佩普回到巴萨执教B队的时候,他常常会开车回到圣培多尔,绕着整个镇子慢慢踱步;当他考虑是否要从B队前往一线队执教时,他依然数次回到小镇,在此默默沉思;之后4年间他打造出这个星球上最优秀的球队,一举改变了整个足球世界,这段时间里你很难再在镇子上看到他的身影,但依然可以感受到他存在于此。这里的球场以他的名字命名,这里的酒吧贴上了他的照片,当地有家球迷协会在广场中央的石墩上安置了一块纪念碑,旨在向巴塞罗那俱乐部致敬,4年间这家协会的会员增加了百余人。由于足球运动在当地风靡,手球队的数量还因此减少了。镇子里的孩子只想踢足球,他们会非常自豪地告诉你自己来自佩普·瓜迪奥拉的镇子:圣培多尔。
所以,佩普依然存在于圣培多尔,当然,圣培多尔也被佩普深藏在心中。那里的人们用加泰罗尼亚语轻声交谈,那里的人们用加泰罗尼亚语书写标示,那里的人们用加泰罗尼亚语命名街道。很多阳台上都飘扬着加泰罗尼亚区旗——也就是人们口中的senyera在加泰罗尼亚语中意为旗帜,加泰罗尼亚区旗为红黄横条纹旗。,废弃的房屋外墙上满是表达民族情绪的涂鸦,他们想以这样的方式唤起人们的民族意识。这座小镇拥有“通向巴塞罗那之路”的美誉,中世纪时所有的贡品和税收都要路经此地送往巴塞罗那。巴塞罗那,那是加泰罗尼亚的首府,也将是改变佩普一生命运的地方。
佩普为自己是个加泰罗尼亚人而自豪,他的教养和谦恭源于他的父母,他们和镇子上其他的父母并无二致,谦逊有礼,和蔼可亲。正是他们在佩普的心中埋下了种子,也许这也是圣培多尔代代相传的品质。
佩普的朋友大卫·特鲁巴就是这样认为的:“佩普是一个砖瓦匠的儿子,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对佩普而言,他的父亲瓦伦蒂就是勤劳和努力的榜样。很久以前,父母们没有金钱财产留给下一代,于是他们只能让孩子继承自己的尊严和原则,这个圣培多尔家庭抚养他长大成人,他们就是如此这般把古老的价值观灌输给他。如果你想要分析或者评判佩普的个性,你必须要记得一点,羊绒大衣和西装革履所包裹的,依然是一个砖瓦匠的儿子。他脚上穿着名贵的意大利皮鞋,心却依然属于朴实无华的帆布便鞋。”
每当佩普回忆起圣培多尔的孩提时光,回忆起自己的父母,回忆起漫长的广场比赛,他没法挑出某个特别的时刻,他只记得一种感觉,那种感觉叫作快乐,最纯粹,也是最简单的快乐。每当他回到家乡见到父母或者圣培多尔其他亲戚时,这种快乐就会重新回到身边。他会和家人一起坐在广场上,直到不请自来的钦慕者大量聚拢过来,美好的时光便告一段落。
记忆再度回到从前,每当太阳下山,小佩普就会回家,把足球放到卧室的角落里,那个屋子毫不起眼,唯一的装饰物是一张普拉蒂尼的海报:对于10岁的瓜迪奥拉而言,他就是足球。那个年代电视上并没有太多海外比赛的直播,瓜迪奥拉从未看过普拉蒂尼踢球,但是他听父亲和祖父说起过这个男人——他的能耐,他的领袖气质,他的明星风范。佩普对普拉蒂尼所知道的一切都源于长者生动的描绘和那张海报:那一刻优雅的法国人高昂着头颅控制着皮球,他观察着场上局势,正为下一次传球做准备。普拉蒂尼的魅力对佩普的影响久远,5年后,一个名叫佩普·瓜迪奥拉的诺坎普小球童将要在终场哨响时追着普拉蒂尼要签名,结果他虽没有得偿所愿,可他却因此学到了人生关键的一课。这件事我们稍后再说。
在镇上的修道院学校读书时佩普是公认的好学生,大家称他为“小面包”,在加泰罗尼亚语中特指那些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他在学校热爱学习,又乐于助人,只是某些时候父亲要他帮忙砌砖,小瓜迪便会逃之夭夭,这也是他最叛逆的时候了。他的笑容一直就像抹了蜜一样甜,因此镇上只要一有圣诞剧演出,他总会扮演天使。
7岁的时候佩普转学去了数英里之外的天主教教会学校曼雷萨学院,这是他第一次离家。这所学校非常严苛,所以佩普必须很快地适应新环境和新老师。他的英语启蒙老师是维吉利奥修士,现如今面对欧冠新闻发布会上的海外媒体,佩普可以轻松地开讲英语。他还会讲意大利语,加泰罗尼亚语和西班牙语当然不在话下,对了,还有法语。
在曼雷萨学院佩普的个性愈发凸显,他相当自律,拥有与生俱来的魅力,他也依旧痴迷足球。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佩普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他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周围所有人的知识,尤其是那些长者。他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高一些瘦一些,按他妈妈的说法,那是因为他一刻不停才会如此,不过这不妨碍他成为足球队队长们最青睐的球员。他还经常独自一人颠球,那是他最喜欢的游戏,没人比得过他。
在教会学校的某场比赛中,瓜迪奥拉被曼雷萨竞体队即Gimnàstic de Manresa,为加泰罗尼亚小镇曼雷萨当地球队。曼雷萨距离圣培多尔约10公里路程。的球探看上了,这位“瘦高个”男孩的领袖气质和传球能力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托他老爹瓦伦蒂的福,佩普开始了在竞体队一周两到三次的训练,一些重要的足球理念就此扎根于他的心中:“不要死盯某位球员,也不要被任何人盯死;控球时要抬头观察;触球至多两次;坚持让球走地面。”如果说好的指导是通向成功的金色大道,那么曼雷萨算是佩普足球生涯理想的起点。
对于圣培多尔的孩子而言,支持巴塞罗那是自然而然的选择,巴萨的同城死敌西班牙人队在这个镇子上只有一名拥趸,这个人恰巧就是佩普的爷爷,为了纪念已经过世的老人,他们家里甚至还挂着一张西班牙人队的海报。但是长辈的立场并未撼动佩普对巴萨的忠诚,他说道:“我的爷爷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他胸怀宽广,拥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支持比较弱小的球队,因为他们老被欺负。在我们镇子上,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西班牙人队的球迷了。”
佩普在竞体队的队友刚好有位持有巴萨季票的亲戚,于是佩普便问他能否借来一用,好让他去诺坎普看一场比赛。1982年,10岁的佩普将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入诺坎普这座雄伟的球场,巴萨在主场迎战奥萨苏纳。街道上的人流如潮水般涌向球场,人们手中挥舞着巴萨的旗帜,佩普既感喜悦,又感兴奋,身处如此宏大的场景之中,他体验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坐在了北看台七层,那片看台刚好位于一侧球门的后方,就像此前千万孩子一样,佩普对朋友嘟哝了一句:“我愿意付100万在这儿踢一次球。”
事实上当佩普在竞体队踢球时,他和巴萨青训梯队有过数次交手。这些比赛让他受益非凡,他能够很好地评估自己和球队的实力。在那支竞体队里他是个中翘楚,但是他察觉到巴萨有好些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孩子,有些甚至更强。
也就是差不多这时候,瓦伦蒂瞒着11岁的儿子填写了一份表格。那是一家体育报纸分发的报名表,通过这个渠道,孩子们将有机会参加巴萨组织的试训。
“巴萨想看看你。”几天后他的父亲告诉佩普,他着实吃了一惊。后来佩普去参加了试训,但是他表现得很紧张,在对抗中身子也显得过于瘦弱。踢得糟糕透了,他心知肚明,当天晚上他失眠了,第二天又被叫去,佩普被安放在了边路的进攻位置,他没有边路突破所需要的速度和力量,他的表现毫无起色。之后他又得到了一次机会,第三天他再度受邀试训,教练把他挪到了中场的位置,突然间佩普成为了一块球场上的魔力磁石,他策划进攻掌控节奏,尽己所能。随即巴萨做出决定,他们想要佩普入队。
他的父亲并没有告诉他这个消息,因为他并不觉得当时前往巴塞罗那对儿子的成长有利。瓦伦蒂也好,佩普的妈妈多乐丝也好,他们都担心巴塞罗那之行带来的压力会让佩普心力交瘁。他每次回家都比平时更沉默一些,他显得忧心忡忡,连饭都吃不好。在和妻子商量之后,瓦伦蒂决定拒绝巴萨的邀请。他们认为佩普前往拉玛西亚为时尚早,他太稚嫩了,还没法离家独自生活,更不要说面对残酷的竞争了。
在这次试训之后的几年中,足球依然在瓜迪奥拉家中占有很重的分量,随着佩普晋升为竞体队队长,家人不停地往返于曼雷萨和其他各地,与佩普一道征战联赛和友谊赛。巴萨梦似乎就这样被遗忘了。
几年后,瓜迪奥拉家中又一次接到了巴萨的电话,瓦伦蒂俯在话筒边听完了对方的条件。
“我们必须谈谈。”在某日竞体队训练之后,瓦伦蒂找到了自己的儿子。瓦伦蒂、多乐丝和他们13岁的儿子佩普围坐在餐桌旁。面对涉世未深的儿子,瓦伦蒂告诉他镇子和学校不是全部,外面的世界还很大;他也希望儿子能做好准备,因为一旦离家会遇到重重困难,须要牢记学业依然是重中之重;他想告诉儿子,加入巴萨意味着他要背负前所未有的责任和期待。在佩普此前的人生中,足球不过是他的游戏,然而正如瓦伦蒂对儿子所说的那样,从事他所钟爱的这项运动,加入他所崇敬的这家俱乐部,将使得他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佩普将父亲的教诲默记心中,其实他早已下定决心,如果巴萨不再召唤他,他将放弃自己的职业球员之梦,然而,巴萨又一次召唤了他!心意已定,佩普·瓜迪奥拉将要离开家乡,离开他熟悉的一切,他要前往那座大城市,为成为一名职业球员而竭尽全力。他要去追逐一个梦,这个梦就是为巴塞罗那而战!
20世纪80年代后期某年8月初的某个夜晚 在巴塞罗那 一个男孩跳上了拉玛西亚的上铺
接到电话之后不久,佩普就和父母以及哥哥佩雷动身前往拉玛西亚参观,这座旧时的农舍已经成为了巴塞罗那年轻学员的聚集地。佩普要和其他4个孩子共居一室,他攀上某个上铺随即又打开了窗子,看到窗外景象他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哇,妈妈,看呐。以后我每天一开窗就能看到诺坎普!”
当他搬到拉玛西亚的时候,他把心爱的普拉蒂尼海报留在了曾经的卧室——有意无意间,足球的意义已经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不过对佩普而言,足球仍是一种游戏。后来佩普承认,在13岁的年纪抛下熟悉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朋友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与家庭的纽带变得支离破碎,在新的环境下必须建立新的人际关系,但是他没有将自己在球队早年的时光看作是悲苦的回忆。偶尔有那么几个晚上,他会走到这座旧时农舍的底楼,拿起付费电话和父母聊聊。但是和很多思家成疾的孩子不一样,佩普打电话的频率要少得多,毕竟巴塞罗那离镇子只有1小时车程,他周末大多可以回去和家人团聚。现如今,他将那段时间描述为“大开眼界的日子”,一切都是新鲜的,到处都有新发现,离家反而可以让他更成熟,他长大了,而且成长得非常快,远离家庭和朋友让佩普和他的队友们更加坚韧。
不过在他父亲的记忆中又是另外一番模样:“这孩子哭着打电话给我们,他让我们操碎了心。”
记忆总是爱开玩笑,剑拔弩张的教练生涯让他精疲力竭,从而对他的记忆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他早年的人生记忆似乎被重写了,如今回望那段岁月,佩普总是带有一丝忧郁和依恋,只是那样的纯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很显然,在那段记忆中美好已经驱散了痛苦,要知道他10年前还在自传中写过“在那栋大房子里”有时会觉得“很无助”。不过俱乐部给了佩普和其他孩子生活所需的一切,“尤其当我需要关怀和平静的时候,他们立即就会出现在我身边,扫清我逐梦旅途上的麻烦,这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一直心存感激,无以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