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拎着一串葡萄,正吃得不亦乐乎,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姑娘喜欢喝茶?”
“呃……”陆佳宜一转身,只见一个面容和汪士慎极为相似的男子出现在自己身边,顿时愣住了。
和汪士慎不同的是,这人的眉毛很浓,下面一双眼睛却小了些,显出几分狡猾的味道。不过,他和汪士慎确实长得很像,莫非是汪士慎的兄弟?
“还好……还好……”陆佳宜偷偷地把没吃完的葡萄塞回盘子里,故作矜持地坐下。
那人促狭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在她的脸上和胸前转了几圈,陆佳宜有点忍不住了,正要发作,却见他突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听下人说,你是来找小六子的?我是他的四哥汪士诚,这厢有礼了。”
陆佳宜简直要被他古怪的笑容闪瞎眼,感觉浑身都不太舒服,只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请问四少爷,汪公子在哪里?”
“他早上出门去了。”汪士诚的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我见姑娘喜欢喝茶,巧的是,我前阵子得了一包好茶,今天算我俩有缘,我请姑娘品一品。”
陆佳宜只希望这人早点从身边滚开,听了他的话,立刻说:“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汪士诚拍拍手,叫来了下人,仔细吩咐了一番,然后在陆佳宜身边大方地坐了下来。
幸好,茶很快就上来了。陆佳宜极力保持着微笑,从下人手里接过茶杯,低头一看,只见茶汤颜色清澈,叶底匀整,闻起来有淡雅清香,不禁在心里嘀咕:“这家伙这么大方,真的请我喝好茶?”
“怎么样?”汪士诚对自己的品味相当自信,迫不及待地发问。
陆佳宜轻啜了一口,一边回味茶水的味道,一边在脑海里搜刮关于茶的知识。
她酝酿了一会儿,准备开口:“我觉得……”
“四哥,陆姑娘是小弟的客人,我们汪府是书香世家,如果因大意以次茶怠慢客人,恐怕不太合礼数吧?”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陆佳宜的话。
陆佳宜循声望去,只见来人站在花厅门口,逆着光,面容虚幻而温暖。他身着月白色衣服,腰间悬着一块水滴般的玉坠,只在那儿一站,清风便不请自来。
汪士慎!
陆佳宜一高兴,马上就忘记了自己身处什么年代,朝对方挥起了手,大喊道:“小六子!”
温润如玉的公子帅不过三秒……
汪士慎一听到她开口,原本英俊的面容便开始隐隐抽搐。
反倒是汪士诚冷笑起来:“你什么意思,竟敢说我怠慢了你的客人?别以为你多读了几年书,就可以在兄长面前放肆!我告诉你……”
“方才,我见下人取了你房中的阳羡茶,不到一刻钟便冲泡好了,急匆匆地送到这里。如果我没猜错,今日府里的水,是从清风峡的下峡取来的吧?”汪士慎走近一步,看了一眼陆佳宜手中的茶水,皱眉道,“陆姑娘家中是做茶叶生意的,和四哥以往结识的女子不同。好茶坏茶,她自然品尝得出。”
“下峡的水又怎么……”汪士诚不悦,语气里带了几分怒气。
陆佳宜却来了兴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了眨,好奇地望着汪士慎,问:“我倒想知道,你没有喝过我手上的这杯茶,如何能分辨出这是哪里的水泡的?”
汪士慎看向她,只见一双如秋水般清澈明亮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心跳莫名快了一拍。昨天见她衣衫不整,言语粗鲁,只道不是在山里出没的妖精,便是落魄的难民,今日一见,竟然长了一双这么有神的眼睛……
她昨日还提到了一种不为人熟知的茶,果然有些与众不同。
汪士慎淡淡一笑,收敛了心神,道:“富溪乡人少地偏,唯一能勉强配得上阳羡茶的水,只有附近的清风峡。用上峡的水泡,茶味太浓,用下峡的水泡,茶味又太淡。我知道府里的下人嫌麻烦,不愿意跑远路,平时都在下峡打水。刚才我见泡茶的下人不到一刻钟就把茶泡好了,自然直到他是直接取用府里的水。”说到一半,他顿了顿,指着陆佳宜手中的茶杯,接着道,“四哥请看,陆姑娘手中这杯茶,直到此刻才出现茶色,这不是用下峡的水泡的,又是用哪里的水呢?”
陆佳宜越听嘴巴张得越大,突然很侥幸刚才自己没有开口,不然就糗大了。这个汪士慎,果然是一个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物,非同一般!想到这里,她不禁对这位在她的时代里早已作古的先人多了几分好感。
“你……”汪士诚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鼻孔重重地出气,“哼!”他也不再纠缠,一甩袖子就走了。
陆佳宜在心里偷笑,冷不防瞥见汪士慎正看见自己,一怔,两人就这么尴尬地对望起来。
“咳……”汪士慎轻咳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道,“陆姑娘若喜欢阳羡茶,我可以让下人重新泡过。女孩子家不宜喝太浓的茶,用中峡的水,茶味便在浓淡之间,是再好不过。”
“不、不用啦……”陆佳宜摆摆手,道,“要泡一壶新茶还得麻烦你家里的人去外面打水,太麻烦了。”
汪士慎明白她的好意,不再勉强,而是道:“那我便请姑娘到花园走走吧。”说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嗯?”陆佳宜不明所以。
汪士慎忍住笑,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早上我从花厅经过时,这里的瓜果和点心都还是满满一盘……嗯……吃多了容易积食,散散步有助于消化。”
这人的眼睛也太毒了吧!
陆佳宜满脸通红地放下茶杯,一溜烟跑了出去。
在汪府的后花园,陆佳宜见这里植满了松、竹、菊、梅,四季皆有景色可以观赏。临近暮春,她漫步在落英点点的小径上,望着满园的青翠,还有在最后时光绽放美丽的花朵,心情不禁好了起来。
陆佳宜在一盆盆栽梅树旁停下了脚步。春色满园,唯独这株梅树荒芜着,看起来有些凄凉。
汪士慎见她面露惋惜之色,忍不住道:“万树寒天色,南枝独有花。这株梅花并不寂寞,只是性格孤傲,只肯在万木凋零的寒冬开放罢了。”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陆佳宜严肃地点点头,说,“另外,要是在冬天,等梅花开了,就可以做梅花糕吃了,梅花鸡片也不错。”
汪士慎满脸震惊地看着她,只见那半张侧脸在春日的映照下,竟生出了几许梦幻之意。
鬼使神差的,他又跟自己解释,这样的她,或许就是最本真的陆佳宜吧?那些矜持和含蓄,反而不适合放在她身上。
“我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陆佳宜猛然回过神来,扭头问。
汪士慎笑了一下,并不回答她的话,而是道:“请问陆姑娘,你今日来找在下,是有什么事吗?”
“哦,对了!”陆佳宜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图纸,递给了汪士慎,“我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罐子是专门用来装火青茶的。既然现在找不到火青茶,我想请工匠先把这个罐子做出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不过,我画工不行,所以……能不能请你帮我润色一下?”
陆佳宜揪着自己的头发,一脸不好意思的表情。
汪士慎接过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陆佳宜的画工实在不敢恭维,大概是由于她自己也认不出自己画的是什么,所以还用了不少文字在上面做了详细的说明。总而言之,这张“图纸”看起来就像一副被打翻的墨水泼洒过的作品,惨不忍睹。
这哪里是让他帮忙润色,分明是要重画一张了。
汪士慎忍住笑,道:“好吧,看在你时不时给我制造惊喜的份上,我就帮你一帮。”
听了这话,陆佳宜立刻露出一脸“我看好你”的表情,兴高采烈地说:“谢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三
办完正事,陆佳宜跟汪士慎告辞。经过王府侧门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正要匆匆离去的茶娘。
“茶娘姐姐!等等我!”陆佳宜赶紧追上去,热情地去抓茶娘的衣袖。没想到,茶娘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猛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姐姐,你怎么了?”陆佳宜差异地问。
茶娘惊慌地看了她一眼,稍稍松了一口气,低声说:“我、我没事。”说着她偷偷地往身后瞄了一眼,确定没有其他人跟过来,表情终于放松下来。
陆佳宜看着她的样子,越发觉得奇怪。
茶娘似乎不想在汪府久待,拉着她迅速走了出来。等走到自己家门口,茶娘才满怀歉意地对陆佳宜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吓着你了。”
陆佳宜摆摆手:“没没没,我才不是那种娇弱的小女子呢!”
茶娘看着她,眼里似乎藏着深深的心事。她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陆姑娘,我真羡慕你。”
陆佳宜一脸奇怪地反问:“羡慕我什么?”
“我、我平时……都不太敢和六公子说话,每次看到他,我总觉得慌里慌张的,心跳得特别快。”茶娘苦涩地一笑,低下头说,“我刚才去给府里送茶叶,经过花园的时候,看到你和他有说有笑的,而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陆姑娘,你真勇敢。”
陆佳宜张大了嘴巴,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茶娘好奇地问。
“原来……”陆佳宜笑嘻嘻地说,“你喜欢上汪家六公子了!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在面对他的时候感到手足无措,总担心自己出丑被对方笑话。姐姐,我说的对吗?”
“我……我……”茶娘的脸顿时像烧着了一样红起来,“我是普普通通的采茶女,大字不识几个,他是学识渊博的六少爷……我哪里、哪里能……”
“哎呀!”陆佳宜很反感古代的门户偏见,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说,“喜欢一个人又不犯法,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你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吧?当年,牛郎哥要是因为出身而自卑,不敢去追求天帝爷爷的孙女儿,这个美丽的传说就没有了呢!哎,我记得,他们还生了一对儿女呢……”
“陆姑娘!”茶娘越发脸红了,羞涩地不敢让陆佳宜再说下去。不过,经陆佳宜这样一开导,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陆佳宜知道茶娘是个矜持的姑娘,不再捉弄她,而是认真地考虑起了这件事。她对汪士慎的妻子没什么印象,索性不再纠结历史了,既然茶娘喜欢他,就撮合他们在一起好了!好不容易来这个时代走一遭,能做点好事也挺有意义的。
想到这里,陆佳宜点点头,对茶娘神秘一笑,说:“经过这两天的接触,我也觉得那位汪六公子人很不错,和姐姐挺配的!所以,我决定帮你!”
茶娘紧张兮兮地问:“帮我?你要怎么帮我?”
“当然是帮你们制造机会啦!日久才能生情嘛,没有谁会喜欢上一个对自己来说完全陌生的人。”陆佳宜打了个响指,得意洋洋地说:“跟我来!”
茶娘赴约前,陆佳宜千叮咛万嘱咐,还让她把设计好的台词从头到尾都背了一遍,搞得像是去参加开国大典一样隆重。茶娘没有信心,也很心虚,在陆佳宜的一再鼓励下终于走出了家门。她的背影,仿佛有种烈士赴死般的决然。
“等你的好消息!”陆佳宜站在门口,满怀期待地挥手。
冷不防,旁边窜出来一个人,凑近了陆佳宜的耳边,语气轻佻地说:“姑娘,原来你就住在我家隔壁,可让我一顿好找。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可为你得相思病了。”
陆佳宜全身石化,僵硬地转过身子,只见一张和汪士慎有七分相似的脸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她吓得往旁边一缩,脱口而出:“汪士诚,你想干吗?”
汪士诚的笑容凝固了,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姑娘,本公子是特地来寻你的,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
汪士诚从来没在女人面前吃过亏,这个神经大条的丫头恐怕是不知道他的厉害吧!
陆佳宜知道自己刚才是冲动了点,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问:“那我请问汪公子,你千方百计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呢?”
汪士诚笑了,一双小眼睛在陆佳宜全身上下走了个遍,越发有光彩。陆佳宜见他眼神不对,当即变了脸色。她没工夫维持礼仪,一甩袖子就要走。
汪士诚见状,忙高声制止:“哎哎哎,姑娘,别走!上次家中一别,我心里一直想着姑娘……”
回答他的是一声响亮的关门声。
剩下的半句话被堵在嘴里,汪士诚恼怒地一拍大门,愤恨地道:“肯定是因为小六子那个家伙,在长辈面前抢我风头还不够,还敢跟我抢女人!我一定要他好看!”他气不过,狠狠地朝旁边吐了一口口水,扭头就走。
关上大门后,陆佳宜气呼呼地回到茶娘房间。一想起汪士诚那双色眯眯的眼睛,她的肺都要气炸了。她就搞不懂了,同是书香世家的公子,汪士诚和汪士慎的差别怎么会有这么大?
汪士慎年少博学,风度翩翩,虽然有个喜欢捉弄人的恶趣味,但不妨碍他成为少女眼中的万人迷。茶娘从小对他情根深种,对了,不知道茶娘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陆佳宜唉声叹气的,不过现在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等茶娘回来。当她茶娘出家门的那一刻,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午饭时间过后,茶娘回来了,而且,她还带着一个人。
陆佳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躺回床上——装病!
她眯着眼睛,心却跳得极快。
汪士慎从容地走进房间,微微俯身,观察了陆佳宜一下,自言自语道:“真的病了?”停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在陆佳宜头顶继续飘荡,“我看见饭桌上那只碗了,病了也有这么好的胃口,真不愧是……”
陆佳宜浑身一抖,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乖乖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异常清秀的脸孔和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陆佳宜和他四目相对,毕竟做了亏心事,心里还是有点慌的,但嘴上还是很好强:“这里是女孩子的闺房,你进来干吗?”
汪士慎皱了皱眉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把戏?你为了火青茶千里奔波,怎么会用病了做托词,让茶娘来跟我打探茶罐的制作情况?我以为,你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你和茶娘才相处几天?如果你们真是彼此的知己,当初你来找我画图纸,就不会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