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建
原籍广东梅县,客家人。国家一级作家。
1936年3月出生于四川富顺县。10岁始作旧体诗词;12岁开始短篇小说与杂文创作。13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8年在四川自贡市文联工作时被划为“极右派”,强制劳动改造。1979年获得“改正”后历任《自贡文艺》编辑、市文联创作辅导部主任。1984年评为市劳动模范,并受聘为四川省作协文学院第一届、第二届创作员。1988年起,任市文联专业作家。曾任自贡市人大代表、市人大常委会委员。1997年退休,现为自由撰稿人。
主要作品有:诗集《我在每一个早晨诞生》、《人和大地》、《东方诗篇》、《李加建诗选》;短篇小说集《春归何处》;长篇小说《古道斜阳》;杂文集《人话》;随笔集《高楼听云》等。作品曾获第一届、第二届四川文学奖、诗刊优秀作品奖、星星诗刊优秀创作奖、山东首届蒲松龄民间文学奖小说一等奖、四川首届歌剧调演创作二等奖等多种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新中国50年诗选》、《中国现代格律诗选》、《唐诗今译集》等多种选集,部分作品被收入大学教材。小传列入《世界华人文化名人传略》、《中国文学家辞典》、《文学大辞典》、《新中国文学家辞典》、《中国新诗大辞典》等多种辞书。
在我心中,他是一个真正献身于文学事业的人,他对诗歌极其真诚,他从事文学事业的内在气魄很大。60载寒暑,风雨兼程,他为了文学事业,牺牲了青春,牺牲了爱情,牺牲了健康,牺牲了许多人生的欢乐,他的内心有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他以坚韧的意志力量抗拒悲剧式的命运和悲剧式的环境,他以这种非凡的内在气魄,献身于他选择的文学事业,献身于他毕生痴爱的诗歌。
一
萧瑟的秋风裹挟着迷蒙的雨丝,无声无息地飞洒着。秋日的盐都很宁静。
那是1979年深秋的一天,我在市文化宫听取胡昭武老师对我的一首诗作的意见。谈话之间,我向他问起已离开这个城市20多年,新近“改正”归来的诗人李加建。不想他竟哑然失笑,指着身旁一位面目清癯、身材瘦削的中年人说:“他就是李加建。”
在我未认识李加建的四年以前,我刚来到这个古老的盐都不久,便听人谈起了他,谈起他诗情激扬、才华崭露的青年时代,谈起他蒙冤受屈、含辛茹苦的艰难岁月;也掺和着他当年风流倜傥的那些轶闻趣事。他在我记忆天幕上的第一印象是神奇而迷人的……
眼前的他让我陡然感到有些窘迫和惶恐,他点头赠与我一个温暖的微笑,我便释然了。一会儿,彼此便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
他身着一件黑不溜秋的工作服,既没下雨,亦没入冬,脚上却穿着一双高筒的反毛劳保鞋。只此,就昭示了他的困窘和寒碜,加上清瘦的脸颊又似乎因缺乏营养而显得苍老……他浑身上下都看不见一丝超乎常人的翩翩风度。唯有在他向我匆匆的一瞥中,我感觉到从那双眼睛里透射过来一束明澈睿智、深邃高远的灵光!
临别,他叫我多练、多写,随时可以去他那里玩、谈谈诗。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便开始不间断的去请教他。也间或在复刊的《星星》和其他一些报刊上读到他重返诗坛的新作,时而也和他在一刊物上“同台演出”。
一个星期天,我和几个年轻的朋友带着强烈的好奇心想去看看他当年在“劳教队”时娶的妻子六妹,便相约随他去城郊乡村的家。路上,他有些激动地向我们谈起了她:
“她是祖居村里的一个贫农的女儿,10年前,她刚满18岁,顶着巨大的社会舆论的压力,跑到我们劳教队里来和我结婚。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她身上却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女性的许多优良品质:善良正直、勤劳纯朴,富有牺牲精神。结婚后,我在劳教队劳动,她一个人在村里忍饥挨饿,勤耕苦作,省吃俭用,在整整六年中,我们一起生活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啊!……我们的感情却一天天积聚了那么多、那么深。”说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向我们吟哦起他新近献给他妻子的一首诗来:
你是我永远忠实的港湾/穿过暴风雨之后你给我以休息、安眠/你让我把阴沉的梦沉淀到水底/给我看头上一片清朗的蓝天/你让我把灼热的泪珠在你胸中融化/你用清凉的波浪轻拍着我的船舷……
哦,我明白了,难怪他“改正”后到市艺术馆上班以来,无论刮风下雨,每天总要摸黑赶回家去。他说了,晚上回去帮她洗衣喂猪,照料一下孩子,忙完了,还可以在灯下一字一字地帮她学文化。
到了她家,可把六妹急得手忙脚乱。那两间风雨飘摇的小屋实在寒酸,除了一张木板床,一个装粮食的木柜和一个小凳子外,便四壁空空了。那张唯一的小凳子被我们几个人推辞再三,到底没人去坐,加建一笑说:“别看这张小凳,我二女儿下地后,我有幸在家服侍六妹,那一个月里,我就伏在这小凳上写了一部反映新中国成立前夕,我在部队剿匪生活的长篇小说。”
我们在他屋前休息时乡亲们也涌过来说家常了。一个大婆一个劲地对加建念叨着:“李师傅呀,你这一走,我们大家都惦记着你啦,你看,我们村里能点上电灯就让你操够了心,使尽了气力呀!”
队长也接上了话题,谈起了他:“李师傅1974年回到我们村里,我们看他耿直、老实,干庄稼活也舍得花力气,就认定不是什么反革命,以后就让他在队上搞电工。可不,村上的电站,全凭他一手一脚地给我们建成了。”
加建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包劣质香烟:“伙计们,还提那些干啥!来,大家抽支烟,莫嫌孬呀!”
他和乡亲们是那样亲近,那样热乎,我蓦地想到他恐怕真正做到了知识分子“劳动化”了……
真是命途多舛,第二年5月,他的六妹在队上搬运水泥时,两只眼睛不幸被飞进的水泥烧坏了。这飞来的横祸对这对刚刚“重新做人”的患难夫妻实在是致命的一击。刚开始领到的那点薪水,尚不能偿还几年来拖欠队上的粮款,哪里有钱送她去外地医院治疗呢?痛哉,一个刚30的善良农妇,就这样被贫困夺去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自负刚强的李加建心焦如焚。奈何,他的生存技能和诗的天赋竟是成反比的!眼前的困难真叫他束手无策,只能长太息以掩涕!每天下班之后,他拖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拄着拐杖赶回家去,用那双白日里虔诚而忘我地奉献给缪斯的手,忙乱地燃起烧饭的柴火,哄着三个满脸涕泪的女儿,照料着那个叫天地也垂怜的妻子……
1980年,祖国大地“回春”,百废待兴、百业待举。那年8月,艺术馆的领导和同志们及时伸出了关切的手,让他把患眼病的六妹和三个幼女,带到市艺术馆楼上一间小屋里权且栖身度日。
生活是异常艰难的,每月就靠他27斤供应的“口粮”和40多元的工资,养活五口之家,油盐柴米、生疮害病、待人接客都得取之于其中。常常早上吃剩的稀粥,中午又和着几个未发泡的死面疙瘩,聊以果腹。五口之家,桌上只有一个菜碗:泡萝卜。他与六妹为省着给孩子们吃饱,时常互相争让得面红耳赤。
沉冤昭雪了,工作恢复了,浩劫过去了,一种对生活的美好希冀,对奉献、报效祖国和人民的渴求催迫着、鼓动着他,他恨不得马上行动起来。可是飞来的灾祸、生计的重负、伤残的身体,叫这个历经九死一生的堂堂汉子也实在招架不住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半,极度的病痛叫他不能入眠,万千往事浑然涌来。他遥望西天寥落的寒星,仰靠在床头提起笔来,把此时的情怀吐露给在成都大学的一位朋友。信末,他写下了《遗嘱》诗一首,书赠朋友为念——
我将要躺下了/在这,我的生命/还来不及开花结果的/祖国的土地/弥留时刻/我再也没有力气,说出/对这个世界的期望与留恋/只留下,这永不闭合的眼睛/让我透明的瞳仁上,映出/天上的飞鸟与流云……这紧闭的嘴唇也要变得乌黑了/像一把千斤的铁锁,永远锁住我心中/炽热的沉哀/温柔的秘密……
这首诗体的“遗嘱”,很快在成都的诗友中传阅开来,他们被诗中诗人高洁的情怀和忘我的精神深深感动。
20多个漫长而严峻的冬天都未曾毁灭他,却要在一片玫瑰色的晨光中颓然倒下,他怎不痛惜万分呢?为了今天,他经历了多么漫长的等待呀!
二
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李加建,戴着盐都“诗仙”的桂冠。
时势造英雄,在我们新生的共和国里,那是一个蔚蓝的时代,也孕育了许多蔚蓝的青年。年方20的李加建,卸掉了那身被炮火熏黄了的军装,从遥远的牡丹江边复员到故乡。满眼是沸腾的建设工地;铁轨铺到了山间、江心;钻探船的桅灯闪着光亮。他心潮澎湃,诗情勃发,信口吟成了献给故乡土地的第一首诗:《是哪儿飞来一颗星星》。
就这样“在祖国峰峦起伏的山冈间”,青年李加建的心中展开了海洋般无涯无际的惊涛巨澜。清粼粼的天地,清粼粼的家乡,在他清粼粼的心灵之潭上映出一行行蓝色的诗章:
啊——你沉思着的蓝色群山啦/你们在静听我的歌吗?/我是你严峻的/西南山国的儿子/你用峥嵘的岩石/做成我的骨头/你用瀑布的轰鸣和溪流的潺潺/教我唱出了第一支歌曲……
这首长达几百行的《山峦交响乐》第一章在上海《萌芽》上发表,引起了诗坛前辈的好评。至此,他诗涌如泉,一发而不可收,先后写下并发表了《岷江月色》、《盐场工人之歌》、《开山炮响》、《早晨之歌》、《绿色的诗》等大量讴歌新生的祖国、新兴的建设,礼赞沸腾的生产、勤劳的人民的诗作。
眼前真是一条撒满鲜花、铺满阳光的五彩缤纷的路。短短两年,他就有三本诗集问世。一颗诗坛新星在千年古盐都熠熠闪亮。
在1957年夏天反右斗争中,因涉及《星星》诗刊中流沙河《草木篇》一案,21岁的李加建“一举成名”为四川文艺界反革命集团24个骨干之一。那顶重似千斤的铁枷和无形无影的“帽子”戴在了他还是稚气十足的头上。这突来的政治旋风简直叫他来不及思考,就被推上了那个特定的位置。一切都是那样不可理解,他思索再三,也找不出丝毫反党的意念,而有的,却是对党和人民的一腔热血,满怀赤诚。他感到迷惘、冤屈、困惑……
那年夏末,他离开市文联时,写了一首《红烛》:
红烛,红烛/你为什么啼哭/焰正热,光正明/你是欢欣?还是悲苦?/耿直、做我的良心/热情,做我的肌肤/我的生命,开始于自身的燃烧/我骄傲,死时属于光明的队伍。
这就是那个灾难的日子里他心灵的回声!从此他带着对党和人民的满腔赤忱,带着那个早已彼此终生相托,而又对他和他们的爱幻灭了的姑娘最后的也是绝望的祝福,告别了故乡粼粼的江水,告别了为他哭泣的母亲、姐弟,告别了那一大堆他心血浇铸却已化为灰烬的诗稿,走上了一条茫茫天涯,遥遥无期的生活之路。他的身影消散了,伴着青春璀璨的闪光,伴着呼啸而来的北风。消散了……
20多个暑往寒来,他在农场被监督劳动过,在冰凉的铁窗里蹲伏过;长期在劳教队的苦役中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在得知刻骨铭心的恋人的婚礼之夜,独自在江边狂饮过……可这一切,重新叠印在复活了的李加建面前,他却“来不及追忆/我那波涛险恶的一生/我,只将它留在逐渐冷却下来的/额头上深深的皱纹里。”
多么坦荡的襟怀!多么坚忍的意志啊!他冲荡了一切个人抚伤追昔的唏嘘呻吟,更没有沉溺于眼前困苦的悲叹,你听:
如果真的/灵魂永远不会消失/那我会永远/不得安宁,日日夜夜/奔走在这大地上/一会儿化作风/一会儿化着雨/化一片阳光,一缕月光,一朵星光……
他真是一个钟情至极的歌者,一个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始终不渝去苦苦探求美的事业的诗人。
他到底没有在玫瑰色的晨光中颓然倒下!他拖着沉重的生活负担,挺起残损的身躯,合着我们共和国的脚步,迎来了1981年的春天。
三
他不会倒下的,因为他早已“见过死亡的眼睛/从喷火的枪口/从逼近的刀刃”。他曾“以战士献身的激情/折断它的凌厉。”当诬陷来自朋友,当出卖来自情人,他曾“以强者对生命的忠贞/撕破它的诱惑”;在冤屈的牢狱里,在阴谋的陷阱中,他曾“以哲人对历史的信任/烧毁过它的阴森”。就这样,他“以战胜者的骄傲——”“直视着死亡的眼睛!”又开始引吭高歌了。那在20多年里被践踏过的童心,被嘲弄了的赤诚,被葬送了的青春,砥砺出他罕见的意志和坚韧,对祖国和人民深厚的挚爱和对党的信念。对新生活的渴望和对艺术的追求鼓动着、鞭策着他,每天晚上蜷伏在那张借来的单人床上,在女儿们嬉戏、打闹和哭叫的“轰炸”声中,写下了一行行美妙动人的诗句。《生命》、《虎吼》、《秦始皇陵兵马俑》……数十首脍炙人口的佳作在《诗刊》、《星星》和《四川文学》上与广大读者见面了。他以更加炽热的感情,更加鲜明的个性,更加独特的风格,带着对历史更深刻的评判和对现实更敏锐的思考,创造出大量优质高产的诗作,以日益“衰竭的肉体”为祖国和人民奉献了一个“创造者的灵魂”!
“一根手杖/是十年浩劫的赐予/我拄着它/以大地为支点/挺起我残损的身躯/又向前走了……一声声,只有询问,没有犹豫。”这,是他的自题小像。
又是一个周末之夜,我拿着一叠习作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因发表太少的苦闷和哀怨之时,他没有责备我,只用那双深邃明澈的眼睛遥望西天的流云,若有所思地说:“要耐得住寂寞。”沉吟良久,他又说:“我又开始唱歌了,可我不再是一只鸟。20多年来,我拉过车、驾过船、掏过粪、打过铁、种过地、我当过爆破工、机械工、电工……那20多年我曾自以为是和文学绝缘的岁月,其实都是在塑造今天的我啊!”
多么深沉而忘我的慨叹?在他面前,我脸红了,我为他的生命从里到外都是这追求和献身而震颤不已。
临走时,他把他新创作的诗作本子给了我。路上,我翻开扉页,上面有他自题的三句话:“为历史揭示真,为生活伸张善,为人间创造美!”
我反复吟咏着这三句话,想到了很多很多……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诗人为党的拨乱反正、国家民族的振兴喜不自已,他的诗思和情思也为之激越亢奋,在他眼睛里,“是祖国的屈辱、人民的贫困、飞扬的旗帜、高昂的号声……我要去寻找,越来越炽热的人生。”
党和人民伸出了拥抱这位忠诚歌者的手,1981年夏,省作协组织诗人们前往葛洲坝建设工地体验生活、参观写作。他拄着拐杖,伫立大坝之上,汹涌的情思从个人日益暗淡的“生命”和那一缕即将消散的“黄昏”里淌了出来,汇入了沸腾喧闹的建设工地,发出了雄浑壮烈的交响:
啊,来吧!大江
你且浩浩荡荡向我流来
带着你的冰凌和花瓣
带着江面上晚霞的血与暮霭的悲哀
带着白帆的沉思和水鸟对月光的爱恋
带着茅屋的松明与厂房倒映的灯光
轮机的轰隆与桡橹的咿呀
我接受来自幽谷杜鹃花下的泉水
也接受那工业废液,那与泥沙一起
缓缓移动的遇难者的沉船与入侵者的枪炮
把你全部蕴含的悲哀,倾吐给我
把你全部郁结的愤怒,灌注给我
把你全部萌发的憧憬,交托给我
我接受你全部的希望与失望,美与丑恶
然后,向你的江心
掷进一个金光闪闪的信念
在葛洲坝工地上,他写下了《葛洲坝抒怀》、《葛洲坝放歌》、《姑娘对她的未婚夫说》等数首长诗,讴歌四化的创业者,礼赞腾飞的共和国。他的优美的长歌,在祖国山河之间,荡起了缕缕不绝的回响。
历史无情亦有情,葛洲坝归来,他的《葛洲坟抒怀》和《为和平造像》分别荣获《星星》诗歌创作奖和四川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然而,重庆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人和大地》和《我在每一个早晨诞生》两本诗集,另有部分诗作也分别选入《黎明拾穗》、《中青年诗人诗选》等全国性诗歌选集,他的《寄自南方的怀念》和《给欢乐》已选入《中国新文艺大系》,他的诗作引起了全国诗歌界的注意和好评。《星星》、《诗刊》先后专文评介了他的创作及作品。他在葛洲坝工地的力作《姑娘对她未婚夫说》荣获1983年度《诗刊》创作奖,不少诗歌理论工作者前来采访他,撰写他的评论文章……有生以来第一次福音纷至了。
中共自贡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亲自出面关心他的生活、学习和创作,市委宣传部、市文化局党组织及时给他送来了党的关怀和温暖。1983年初春,相关部门给以特殊的照顾,解决了六妹和三个幼女的城市户口、粮食问题。7月,全国作协吸收他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年末,省作协、省文联又抽调他到省文学院专事创作两年,随后他又当选为市人大代表。
四
生活的阳光沐浴着他,他感到浑身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到底迎来了玫瑰色的晨光。
加建是一个有着坚实、深沉的诗歌主题而又带有几分梦幻、浪漫气质的诗人,面对急遽变化、色彩斑斓的生活之流,他时时催化出旋风般的奇思遐想,又旋风般地苦咏出来。他顽强的个性使他无时不在向新的诗美领域探索和掘进,向更加广远的艺术境界伸展开他犀利的艺术触角,向一切美与丑、善与恶、新生与腐朽、光明和黑暗坦露出他鲜明的爱憎。
他想象绮丽,思维敏捷。美国长椅上的老人与阿波丸沉船遗骨;越南的难民船和毕加索的和平鸽,黑猩猩与冷藏人;伽利略和维纳斯;马克思与鲍狄埃,纷至沓来,一挥而就。星和灯,山和海,幼儿园,望夫石,汨罗江,枫树,指环,虎吼,猴戏……信口吟哦,妙语连珠。我惊异地发现,只要他的目光一碰上鲜活、坚实的形象,他那艺术家的双目就会陡地明亮起来,缜密的神经会高速运转起来,一下子就燃烧起了诗的激情,化出一首首诗来。
他大胆吟咏现代世界广阔的生活画面,对人类、世界,对历史、现实,对生命、爱情、理想、信仰进行着思考。而这一切,又总是和我们沸腾的生活和时代紧扣的。他把炽热的沉哀,温柔的秘密,斑驳的历史,纠结的人生,南方的怀念,早晨的诞生,孩子的眼睛,妻子的情歌,宇宙乐章,川剧鼓师,统统整理好,拈来放在“一定的历史范畴中去确定其位置”;又以哲人的头脑和思维,“从社会生活历史的总体上去把握和发掘其内涵”(竹亦青:《拄着手杖,壮怀激烈》),因而,他的诗凝聚着那样丰富炽烈的情感,包容着那样沉重深远的内容。难能可贵的是,与内容相适应的形式又是那样自然、清新和优美。新颖的手法角度,独特的艺术风格,凝练隽永的语言,内在的节奏、神韵,使我们读着他的诗,就能感受到强烈的艺术魅力,受到美的熏陶和灵魂的净化。
一切的成功绝非天赋和偶然。李加建曾告诉过我,他1936年出生在四川省富顺县,母亲贤淑、惠敏,对古典文学颇有修养,自小就叫他背诵唐诗、宋词,并给他细细讲述。加建常说:我的童年虽然没有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却过早、过于认真地品尝了几代人的人生感慨和离愁别恨……
他酷爱音乐,陋室中,常见他一边嚼着死面疙瘩,一边把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的旋律之中。看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常常忍俊不禁。时而他又捏紧拳头,伴着旋律的跳跃,全身手舞足蹈地抖动起来。只有在那片刻的迷醉之中,他似乎才忘记了一切,似乎整个世界都在为他灌注活力。末了,他又会自我解嘲地吼道:
“命运啊,我要扼住你的咽喉!”
他也爱好美术,一张毕加索的画页,他会痴迷地揣摩半天;戏剧、文史哲、心理学、生理学、未来学……无一不兼收并蓄,广揽博取之。
他说,他不是诗匠。他很少直面品评过我的诗作,而更多的是严肃地和我探讨人生,探讨怎样做人,做好人……
他喜欢“自然”的人,“自然”的诗,“自然”的谈吐。
他不吃甜食。我问过他,他曾戏谑地说,他害怕他唱的歌也浸透上甜蜜。但他酷爱吃辣椒,他说了,他喜欢“强刺激”!
他对什么事都非常认真,寄诗稿,无论寄往北京还是地方小刊物,乃至急迫中给人留言,全都一丝不苟,字字工整。
也许是他过多、过于虔诚地把一次神经的震颤都竭心尽力地奉献给了诗神缪斯,因而他在日常生活中似乎又是一个天真、稚气、不具处世之道的孩童。
他在常人面前总是平易而谦和,但在有的人面前又偶显清高和傲慢,流露出鹤立鸡群的自负和执拗。他易于冲动、急躁,又常感到孤寂、疲惫,因而在个别严肃的场合偶发议论,锋芒毕露,有疾恶如仇的刚正,也难免简单片面的偏激。
然而,他忠诚、正直,具有真正的好人品质。
他坚韧、深沉,那是在炼狱和烈火中冶炼出的坚韧和深沉。
他机警、锐敏,那是无数次与邪恶和丑类对阵过的机警和敏锐。
人啊,理解他吧!他,毕竟是一个诗人,一个对祖国和人民忠诚而善良的歌者,因为他一把生命揉成了慷慨长歌!
五
从1988年开始,李加建连续在《诗刊》、《星星》、《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报刊发表了一系列与他前期迥然不同的诗作。有评论家把他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从20世纪50年代步入诗坛,戴“右派”帽子,到70年代后期,表现在诗集《人和大地》的后半部分。
第二阶段,从复出诗坛,至80年代中期,展示在诗集《我在每一个早晨诞生》中。
第三阶段,则无疑是从1988年开始的。
如果说第一阶段是以充沛的率真,吟咏共和国欣欣向荣之景贯以纵横的才气;如果说复出以后的诗人是以黄钟大吕式的激越并伴以沧桑沉郁的思索,那么在第三个阶段,诗人在回眸与眺望之中,滔滔的时光之流冲刷尘埃,将他的经历与内心,洗练成一块纯蓝的钢铁!
他曾说:“少年时,以为写诗如吹号;中年时,以为写诗如撞钟。而今悟得,诗,不过是生命的一种自由舒展形态而已。”这是诗人对自己诗作“诗意的”划分。同样印证了他在《创作随想》中所言:“天者,大自然也,大宇宙也!果得此心如大宇宙,无念无欲、无挂无牵,一任灵性如蓝天澄澈,一任生命如白云舒卷,果得如此,庶几可谓悟得了作文之道乎?”
2005年阳春三月,龙凤山群峰叠翠,在晚生们为李加建举行的70寿宴上,他说,毕生第一次面对有关自己的如此浩大的庆宴,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真挚的一群文朋诗友们还是热烈地为他祝贺——
不仅为他古稀之年的丰硕岁月,也为他近年先后推出的诗集《东方诗篇》、《李加建诗选》的出版发行。
这两本诗集,是诗人精选的自选诗集。
诗人李加建身世坎坷,经历伤痕累累,但他的心却激流勇进,他的才气纵横在三代人的心田,他或轻柔或尖锐的笔墨把脚下的土地耕耘得肥沃且生机勃勃。他的感情深厚而真挚,他的感悟通透而富有禅意。
1993年初春4月,时年57岁的李加建终于获得了单位上给分配在自贡市自流井区塘坎上的一套处于七层楼顶层的60平方米左右的住房。当夜无眠——
“流浪大半生,终于分到了一套房子,照说,这是一个并不佳的楼层,特别是对我这年过半百、腿和脊柱都受过伤的人来说。可我却乐意住下了,因为,楼高,可以——听云。而今的都市生活,越来越使人目光向下。繁忙的车流得时时注意躲闪,拥挤的人流得处处小心撞碰。重叠摇晃的色彩纠结滚绕的线条已够叫人目不暇接神经紧张,谁还能昂首超越这尘嚣之上,去悠闲地看天、看天上潇洒的云?”加建挥毫写下了一篇随笔《高楼听云》:
而今红尘中人,更有几人能有此缘分?而我,位卑而楼层高,得以时时亲近这些超越尘嚣尽情任性飘逸自在了无牵挂的云,与它们相倚谈心,用一种只有我和它们才听得出听得懂的言语。云来造访,总在我寂寞的时候。秋深夜静,黄卷青灯,一部历史自苍凉的深处微微透出刺骨寒意,这时,流云便来轻拂我的窗帘,切切凄凄,说一些缠绵的旧梦:那是卑鄙镇压下的崇高,冷酷挤压中的柔情。步上阳台,凭栏下望,细雨迷蒙里屋顶与树冠上有潮湿的斑斑闪光,那是逝去了的亲人和情人们的泪渍……盛夏午间,烟淡茶浓,冷眼看俗务中浮泛的卑鄙与无聊,哀叹人性之畸形与萎缩,这时,浓云便来撞击我的墙壁,呼呼啦啦,唱一些激昂的往事:那是无望处的抗争,沉沦中的崛起。凭窗远望,披襟当风,疾雨如箭中的山峦与大树神态从容,那是世世代代强者的精魂巍然屹立。最为美妙的时刻是:当我结跏趺坐、澄心净虑,此身化为一潭清碧,便有白云飘来,投影潭中,渐与潭水融合为一,将前世与来生、瞬间与永恒、微尘和三千大千世界,园融为一体。这万有合一过程中的对话,是超语言的语言,诉说生命的感悟,无序亦无声,真所谓“大音希声”。大音希声。生命之源的感悟与交流是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推动那“混沌初开,乾坤始变”的初始驱动力已然融入世间万事万物之中,穿越时间的重重屏障不断向前,在与邪恶、沉沦、封闭、萎缩的碰击中焕发出它的神奇、瑰丽。万物运作,天何言哉!天若有言,当是这云的言语?
自此,李加建“身在烦嚣沉闷的生活之中,偶尔会有逝去的故人、往事泛上心来;一些零碎的想法,也久久挥之不去。最终,它们就化为了这些文字。这些随意写下的篇章,有的应邀在报刊上发表,有的随写随放,两次搬家也散佚了不少。我并不怎么把它们放在心上。”
十载岁月,飘然而过。2013年初春,李加建把这十年信笔写成的散文随笔以《高楼听云》结集出版,他在后记中写道:
这本书之所以叫做随笔,就在于随意写来、随意处置。因之,这里见不到“感恩盛世”的柔情蜜意之倾诉,也没有“建言献策”效忠党国之表白……好心的朋友们在背地里便有对我“抢救文化遗产”之议,力促我把这些文字收辑成书;不是为了“传之后世”,只是让我以生命残缺为代价所换取来的一些历史真相和思考领悟,不至于随我的大脑一起腐烂在坟墓里而已。
我们在研读李加建先生诗歌的时候,不能忽略《诗选》的序诗:
我的歌
是
走遍世界的
通行证
它的节奏
以全人类心的律动
形成
阳光是需要翻译的吗?
自由的风是有国界的吗?
我的声音
将与穿透历史的时间同在
这是诗人极好的自白。也是他的诗歌和生命穿透历史的佐证。
在世风日下的诗坛,诗人李加建用他60多年的生命辛勤耕耘,为我们奉献了巍峨而壮观、丰赡而优美的诗歌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