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
当代小说家。1950年9月生于北京,祖籍四川自贡。
1969年1月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落户,先后做过六年农民,两年半工人。
1977年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先后担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1988年转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同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8年12月当选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2003年10月辞去山西作协副主席职务,同时退出中国作家协会。
李锐197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迄今已发表各类作品百余万字。系列小说《厚土》为作者影响较大的作品。出版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红房子》、《厚土》、《传说之死》;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不是因为自信》、《网络时代的方言》、《人间——重述白蛇传》(李锐、蒋韵合著)。另有《东岳文库·李锐卷》八卷。作品《厚土》获得过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作品被翻译为瑞典文、英文、法文、日文、德文、荷兰文等多种文字出版。2004年获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他的小说《旧址》在《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中排名第45位。
旧时的盐都自贡,民间有“不姓王不姓李,老子不怕你”之说。著名作家李锐祖籍四川省盐都自贡。李锐的祖辈,该是自贡的大盐商吧。
李锐做小说一开始不是以自贡为题材,他下乡的吕梁山成了他文学的第一笔。那本取名为《厚土》的作品为他奠定了厚重的文学地位。学者王尧在《“本土中国”与当代汉语写作——李锐小说论》中说:“《厚土》作为短篇小说的经典之作,已经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可以说是李锐的小说之母。”
但李锐的笔力不仅止于此。他那从小在京城四合院断断续续听来的父辈故事,以及由故事派生出来的那座遥远而神秘恢弘的城,无时无刻不牵动他的血脉神经。
2008年初春,桃红李白,百花争艳。年近花甲的李锐偕夫人蒋韵到自贡寻根,踏上了令他无限神往的盐卤之地。
其实盐卤已进入自贡城市的过去时。盐的堆积如山和铺天盖地已被隐蔽。盐工早已散在四荒八野。好在盐的熬炼还渗透民间,蕴藏在盐都人的匆匆行走和谈笑风生里。
他去自流井双牌坊父亲早年身任中共自贡特区区委书记兼组织部部长的那些坡坡坎坎间或转弯抹角处,去混同于自贡的一分子,去深切感受盐的宽度、厚度和依稀渺茫,以及盐都的沧桑破败。
一部惊天破石的长篇小说《旧址》就这样萌动天成。
10年之后,李锐又奉献了另一部小说《银城故事》。
这两部小说分别从不同的时段对自贡进行了叙述复活及创新。
李锐对自贡的解读不是一般意义的寻找和重塑,而是站在百年中国的立场,对中国进程的鲜明反观和文学思辨,是自贡这个内陆庞大手工业城市的横面剖析和深层次探源,是极具中国特色资本的形象诠释。或者说,是自贡立市以来最有震撼力的经典。它是自贡的,又不是自贡的。它的文学辐射面相当宽泛,影响也不只是在中国,尤其是《银城故事》被美国《纽约时报》评论为“盐的歌剧”。
《收获》编辑钟红明在访问他时,问了他一句更深层次的话,“什么使你把目光投向了1910年那样剧烈动荡的时刻?”
他的回答是:“我的祖籍是四川自贡。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盐城。深刻的血缘和精神联系是家乡给我的最大馈赠,让我终生报答不尽。如果做一个简单的表述,可以说我那些以吕梁山为苍凉背景的小说,表达了人对苦难的体验,表达了苦难对人性的千般煎熬,这煎熬既是肉体的更是精神的,同时表达了自然和人之间的剥夺和赠与。”
李锐说他虚构了一座城市,但又不是真正查无实据。银城是他最机智的写意,一群盐商的新生代。日本新学以后,虽一身锋锐,但冲动和幼稚包括无奈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妄图以炸药暗杀等个人英雄主义摧毁封建堡垒的所谓革命,是那个时代不可避免的误读。实际上他是将一段国史通过一个典型意义的内陆城市来演绎推进,表达他对民族生存的深思。
重回自贡,就李锐的小说创作和自贡情结与自贡本土作家做了一次真诚交流。市作协把他在自贡的演讲整理成《语言的自觉》,发在《作家交流》上。时任自流井区委书记的杨征宇盛情接待了他,给了他对自流井更全方位的亲身体验。
一
当代小说家李锐1950年9月生于北京,1966年毕业于北京杨闸中学,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中的1969年1月,19岁的李锐到山西吕梁山区邸家河村插队落户。春种秋收,夏雨冬雪,六载岁月,飘然而过。
1975年,回城后的李锐分配到山西临汾钢铁公司当工人。
1977年,结束了两年半车间劳力工的生活后,李锐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当时刊名《汾水》)做编辑工作。先后担任编辑部主任,副主编。
1980年至1984年,李锐寒窗自学,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函授部。
1988年转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同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8年12月当选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2004年3月,李锐荣获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他的作品曾先后被翻译成瑞典、英、法、日、德、荷兰等多种文字出版。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唯一的汉学家马悦然教授一直在翻译李锐的作品,十分推崇李锐的作品。因此,许多媒体和记者认为他将是诺贝尔文学奖中国候选人的热门人选。马悦然评价李锐说:“李锐有他特殊的经验,特殊的经历,‘文革’10年他从北京到山西吕梁山的邸加河村插队,有6年的时间跟农民生活在一起,这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文革’给他的经验是他一辈子写作的主题,他不能离开这个主题,这个是他的使命,他要把这个经验传达给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让他们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情。”
2003年10月,作家李锐由于发表公开信退出中国作家协会,并辞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职务,放弃中国作协会员资格等举动被各界关注。
二
真实生活中的李锐,是目前少有的认真而严肃地对待生活和写作的作家,据说李锐是完全按照时间的进程来安排日常的生活,比如睡眠、吃饭、写作、阅读、出去会朋友等等。李锐每天会在特定的时候到楼下散步,这是他的运动方式。说是散步,不如说是疾走,就是绕着居民楼下的一处矩形空地,从这边走到那边,来来去去走半个小时。散步的时候李锐的神情是认真的,也是严肃的,他在认真而严肃地锻炼自己的身体,就像认真而严肃地在书房里写作。
李锐有一身特别定做的制服,用来出席文学的活动。制服就像中山装,单领,口袋无盖,藏蓝或者赭色。
这样的制服穿在身上有一种仪式感,那是李锐要的对文学的仪式感。穿着这样的制服,李锐去瑞典、美国、新加坡、马来西亚、俄罗斯、法国,还有中国的香港和台湾。人去哪里,他的文学就到哪里,文学的声誉就到哪里。
“我为自己的写作定下一个标准:用方块字深刻地表达自己。但是,为什么在全球化的时代强调使用方块字?怎么才能算是深刻?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表达?‘自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自己?这几个问题一问,就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标准,其实很苛刻。用这个标准衡量自己这八本书,我不能说真的做到了,只能说还算是一种自觉的追求。”李锐如是说。
在这翻天覆地的世界上,几十年来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很单纯也很单调。写的东西也简单,除了小说就是散文随笔。如此这般,在单纯和单调之中一晃30载,眨眼间,曾经的热血青年忽然白发杂生。真快,快得来不及感叹。所谓的反省和反抗,在落到纸面的同时,也渐渐变成一个人的独白。到这时候才体味出什么叫“创作是个人的事情”。那情形很像是一个人把沙子扔进黑夜,也很像那只衔来石头填海的笨鸟。
牢记着历史无动于衷的基本属性。我不想给自己的选择涂上浪漫的色彩,更不想找一个道德的高台阶站上去。义无反顾的自生自灭是用不着宣言的。”
谈及庄重、儒雅的夫人蒋韵,李锐笑谈道:“我们也是通过文字认识的。蒋韵那个时候在山西比我有名,因为她当时写过很有名的短篇小说《我的两个女儿》,是伤痕文学,她这个小说是用手抄本的形式在他们学校流传的,后来一个同学把一份拿到了我们杂志社。因为他们是一个文学团体的,很欣赏她,他们拿过来的意思,是让我们《山西文学》的编辑见识见识,什么叫好小说。就是说你们发的不行,看看这篇吧,有点这种意思。而且明白地说,这篇小说人家已经投到外面去了,已经有人用了,你们看看吧。然后我们编辑部就传阅了,很多年轻编辑都喜欢。当时《山西文学》编辑部每一年都要召开一次到两次的文学创作会,或者是改稿会,就是把全省的作者聚集在一块,一般都是有作品在编辑部了,或者是发了,再或者是修改修改,那个时候大家传阅一下,征取征取意见。那个时候是80年代中期,而且文学气氛也比较真诚。后来在会议上,我们就见识了才女蒋韵。她在大学里,我们不是很浪漫,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要买花什么的。”
如果李锐的作品平时写出来,蒋韵做第一读者的时候,一般都很严格,都要给对方挑毛病,也会争吵,但是争吵完了以后,基本上同意对方的观点,认为彼此都要改。李锐是一个不太容易接受别人意见的人,但蒋韵的意见他一般都接受。
在文学的审美倾向或者审美的趣味上,还有两人生活中的许多东西,夫妻俩是比较一致的。甚至对于文学审美的判断尺度也比较一致。两人都比较注意语言的感觉,包括语言的节奏、语言有没有灵性等等。
因此,两人合作创作了长篇小说《人间——重述白蛇传》,由重庆出版社2007年出版发行。
《人间》“重述神话”系列图书项目是由英国坎农格特出版公司发起,全球包括英、美、中、法、德、日、韩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知名出版社参与的全球首个跨国出版合作项目。已加盟的丛书作者包括诺贝尔奖、布克奖获得者及畅销书作家,如大江健三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齐诺瓦·阿切比、若泽·萨拉马戈、托妮·莫里森、翁贝托·艾柯、苏童等。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是“重述神话”项目在中国内地的唯一参与机构。《碧奴》为著名作家苏童重述的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后羿》为著名作家叶兆言重述的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的神话;与此同时,著名作家阿来也将加盟“重述神话”,重述藏族神话史诗《格萨尔王》。
尽管是“重述”,但《人间》还是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文学景观。对“白蛇传”的重述,给了李锐和蒋韵一次完全脱离“现实描述”的机会,小说将现实和虚幻糅合在一起,用想象为我们创造了一个更具现实意味的世界,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和张力。这是一部人性之书,它所凸显的内涵、传达的意义,故事本身已无法涵盖。这是善与恶、人与妖、前世与今生的相容和汲取,更是人对自我的寻找和辨认。它跋涉虚无之境,是自省,是心灵的历史,是对表象的超越。在对人性的追问中,我们读到了关于神话与现实的寓意和经验。
三
李锐自1974年24岁时发表第一篇小说,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红房子》等,曾获“《山西文学》优秀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1986年起开始致力于系列短篇小说《厚土——吕梁山印象》的创作,已发表的《锄禾》、《眼石》、《合坟》等得到广泛的好评。其中《合坟》一篇还荣获“1985—1986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近年来李锐有多部长篇小说问世,有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瑞典文、德文等,在国际上有很大影响。
长篇小说《旧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台湾洪范出版社1993年再版;中短篇小说《传说之死》由长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出版。《拒绝合唱》,散文随笔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无风之树》,长篇小说,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台湾麦田出版社1998年版。《万里无云》,长篇小说,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台湾一方出版社2002年版。《不是因为自信》,散文随笔集,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2000年文库李锐卷》,中短篇小说集,香港明报出版社1999年版。《另一种纪念碑》,散文随笔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银城故事》,长篇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台湾麦田出版社2002年版。《网络时代的“方言”》,演讲、随笔集,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短篇小说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台湾麦田出版社2006年版。
《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以古老的传统农具为主要意象,把数千年悠远的农耕文化与现代社会放在同一平台上使之碰撞,从而把中国农民与土地、农具之间血肉相连甚至生死与共的关系,表现得刻骨铭心。同时,农民在失去土地和失去世世代代生活方式、生活环境后的茫然、创痛和决绝,也在作家的描绘中格外惊心动魄。本书共收入短篇小说16篇,每篇小说的题目都是一件农具,比如镢、锨、锄、镰、斧、扁担等,这些农具草蛇灰线般地出现在小说中,并以其为线索展开叙述。有趣的是,小说将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融合在一起,李锐称之为自己独创的“超文体拼贴”,试图以件件农具串联起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大地的农村故事。
《厚土》是李锐的成名作。《厚土》是好几篇作品的总称,或曰《吕梁山印象》,每篇均很短。已发表的9篇分别见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11期(《锄禾》、《古老峪》),《山西文学》1986年第11期(《选贼》、《限石》、《看山》),《上海文学》1986年第11期(《合坟》、《假婚》),《青年文学》1987年第12期(《驮炭》《“喝水——!”》)。严格地说,李锐的文学创作也是从《厚土》开始的。在这之前的十二三年虽然也写了一些作品,但只能算是学习和准备。
从《厚土》到《银城故事》,李锐所有的叙述以及他对“中国问题”的思考,几乎都是“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这一判断句的展开。
《旧址》是李锐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他虚构了一个以井盐而著称的内陆城市——银城以及银城中的盐业大族——九思堂李氏。这个虚构实际上是以李锐的故乡四川自贡以及李锐的家族为蓝本。在12万字的篇幅中叙述了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李氏族人在风雨飘摇的社会背景下,为家族,为理想,为亲情做出的一系列举动。这是一部家族史,更是一部时代史。
四
《银城故事》同样以虚构的银城为空间背景,以银城同盟会暴动为时间背景,在十几万字的篇幅中,清朝老兵、留日的知识青年、同盟会革命者、普通百姓,众多身份追求迥异的人物,于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共同在这个舞台上演绎了一部无奈的悲剧。当历史的无理性成为暗藏的主导,理性的人类便成为最无理性历史的创造者。
2002年阳春三月,蒋韵深情地撰写了一篇书评《动人的银城》:
银城是李锐虚构的一个地方,为了使这虚构的城市清晰起来,他画了一张图。这图,特别像从前府志、县志中的那种疆域图,粗拙而稚气,还有些像儿童画,上面,有山、有河,山是大大小小连绵的三角,河是蜿蜒的线条。还有城池,堞墙围起的,是旧城,而简单的四方框内,则是新城。河叫“银溪”,从北部连绵的山峦“桐岭”流下来,在艾叶滩向东甩了一个大弯,然后,流入青衣江,最后,汇入东南方向的长江……由于是画在纸上的城池,东西南北一目了然,东西南北全是山(三角),北是桐岭山,南是白云山,西是玉泉山,东是黛屏山。山上还全有景,有“桐岭横烟”,有“月照飞泉”,有“黛顶霞映”,有“雪寺寒山”。好,一个有根有据、有出处、有来历的城市已是跃出纸上。还有呢,旧城四座门,出北门,大道是官道,通向“上关桥”,小道则是通往渡口。过河来,大道小道一汇合,朝东直奔鸡鸣镇、桐岭关,括号里面是小字,标着,“滑竿走五天到省”,若出南门,则标着,“二十里到白云寺”……我真是非常喜欢这张图和这座城。
我喜欢它明明是莫须有,却如此言之凿凿。李锐就这样言之凿凿一砖一瓦、一枝一叶构建了他的“银城”。于是,1910年秋天,“涨满性感河水”的银溪,载着满河辉煌的金波温暖地流到了我们眼前,那个叫旺财的牛屎客,从宁静的河中打捞起了那些神秘的有字的竹片,奇异的银城故事就这样充满悬念地开了头——一个惨烈悲怆的故事,在开头的时刻,却是这样宁静和充满动人的生活的柔情。不错,这是一个奇异的故事,它大起大落出其不意的情节,有着古典传奇故事的魅力,包括这顺水漂流传送取消暴动消息的竹片,让人想起“红叶题诗”那一类传说,那是主人公刘兰亭多么无奈和绝望的一个壮举;它又是一个惨烈的故事,有多少鲜活灿烂的生命成全着那个叫做“历史”的东西,肉脯房中那一幕,老辣的聂芹轩用一把制作“火边子牛肉”的尖刀和革命志士欧阳朗云的对峙,那尖刀是怎样锋利无情鲜血淋漓试探着人性的深度,真是感天动地,震撼人心;它又是一个凄美的故事,日本姑娘芳子对欧阳朗云痴迷的、奋不顾身的爱恋,就如同樱花一样,美若仙境的绽放是那么淋漓尽致那么决绝却又永没有明天……1910年秋天的银城,围绕着一场注定要失败的起义暴动,就这么,风云莫测、有声有色地上演着一出慷慨赴死悲情无边的壮剧。1910年的银城,是悲情的城市,是精英的城市。然而,还有一个银城,一个不属于某一年某一季节的城市。那城中,几百年来,弥散着主妇们用干牛粪烧饭燃出的烟火气。李锐告诉我们,“那气味不臭,只有一些微微的草腥味,再加上一点蚕豆烧煳的烟香,”有蚕豆烟香和草腥味的干牛粪是银城“柴米油盐酱醋茶”中那个首当其冲的“柴”。银城的大街小巷,无论冬夏,石板路上总是行走着“牛屎客”的身影,他们头顶干爽的牛粪饼敲开一座座宅门与主妇们仁义地进行着每日的交易。这个银城呵,几百年来,总是有三万头水牛和百姓们同居一城。三万头水牛是银城至关重要的角色,没有它们,“盘车就不会转,井就凿不成,卤水就提不上来”,没有它们“就没法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没有银城和银城的一切”。三万头水牛养育着众多的行当,三万头水牛支撑住了一个百业兴旺的城市:比如这做牛粪饼的“牛屎客”,比如那饲养伺候水牛的“牛牌子”,比如盘车上的小帮车,比如汤锅铺里“穿黑皮的”。因为牛,就有了买卖交易的“牛市”,有了闻名遐迩的特产名吃“火边子牛肉”;因为牛,就有了银城人的罪孽感和对牛的歉疚与敬重,就有了牛王庙,有了牛的盛大祀典——十月初一牛王会和春秋两市牛的节日……这个盛产井盐的城市,井架如同森林般耸立,输送卤水的竹管在山谷河岸巨蟒般蜿蜒,那里面,仁厚地流淌着银城的血液和精华,流淌着一城人的生计,流淌着银城的日子。
这个银城,是富可敌国的盐商刘三公们的银城,年年秋风,把那道美轮美奂的“退秋鲜鱼”的香味吹散到了这城中每一个角角落落;
这个银城,更是,牛屎客旺财们的银城、是含辛茹苦却又精明能干的寡妇蔡六娘们的银城、是在陋室中一针一线缝衣待嫁的贫家女儿三妹们的银城、是最卑贱的屠夫郑老爹和矮崽们的银城。这城中的深街陋巷、一砖一瓦,若是开口说话,说的一定是六娘、三妹、郑老爹、牛屎客们最深最深的心事。
这个银城,或许更是牛们的银城。当银城惨烈的壮剧落下帷幕,当桐岭关前,农民起义军横尸遍野、当欧阳朗云年青秀美的头颅被高高悬挂上城楼、当山崩地裂的暴动在一首千年古诗中宣告失败,当这轰轰烈烈的一切成为结局,瞧,它们来了。李锐的银城,迎来了一个盛大的牛的节日。“八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像是有谁发出了命令,成千上万头牛,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银城。无论通衢大道,还是山间小径,到处都可以看见涌流的牛群……柔和的晨光中,牛群迈着安详的步子,哞哞的相互召唤着同伴。好看的弯角和庞大的身体,在轻微的碰撞中灵敏地保持着相互的间距。”这一天,这个城市的主人,是牛,是这些长角的生灵,所以,“所有和牛群相遇的人,都只能紧贴墙壁站在街边,恭等牛群庄严地走过。牛角和牛背的河流在街道上舒缓地流淌,坚硬的牛蹄从容地踏遍了人的居所,新鲜的牛粪覆盖了所有的街道和空地。天南地北原本素不相识的牛们会聚在一起,耳鼻相触,擦肩摩腿,忽然间触发了无比的骨肉亲情。成千上万头牛从古老的记忆中苏醒过来,幽深的柔情照亮了它们又大又黑的眼睛,哞哞的呼唤声汇合一片,数里之外清晰可闻。”秋天澄净的阳光下,这牛的河流,这一片仁厚和温暖的金色,善良的金色,晃着我的眼睛,让我流下泪水。
此刻的银城,真是美不胜收。我看到了地久天长的生活的魅力,看到了生命尊严的挣扎,看到了善,看到了天地间宁静的慈悲。也许,理论家会说,李锐用牛解构了史诗,解构了人的历史。
这我不懂。我只是写下了我心里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