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公馆是不会消失的,就像它由上个世纪西班牙建筑师建造的石壁一样坚固。深夜时年轻的人们散去,另一些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张师母家的工人早就拖着平板车在铁门外等着,吴大叔和高园丁同保安吸着烟闲聊,还有附近一家家政公司派来的保洁女工。他们要清理宴会用过的插花,浇灌被踩踏得七零八落的草地,还要用几桶水冲洗干净地板、拆卸被随意躺和卧过的沙发外套,如果纱帘上有泼过酒的痕迹,也是要拆下来带走洗净的。
这时候如果有客人返回寻找遗忘的钥匙或手机,他会看到和聚会上不一样的陈小姐——她的头发在耳后绾着,唇上的颜色脱了一半,有金色鞋跟的高跟鞋也换了下来,长裙下露出拖着塑料凉鞋的一截脚踝。她在园中把工作交代一遍便上楼去睡了。
等到这庞大的清洗工作完成,天色也白蒙蒙地亮了,“小雨天”的木质大门从里面打开来,暖湿的清晨空气充满房间,虾肉小笼包的香气也漫了出去,朱老板和从陈小姐家走出来的穿着橡胶靴的保洁女工问着早安,这是夜与昼在武康路上的衔接。
这场盛大宴会进行的时候,珠雨田以为这是陈小姐的朋友为她举办的接风聚会,是仅此一次的繁华热闹,因此对那衣香鬓影的街景也添了几分流连,回头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不知下次再见到是几时了。意外的是,第二个周六的中午,张师母的伙计又拖着平板车,载着用报纸扎好的插花走进那扇黑漆铁门里了。过了不多时,“燕北飞”送餐的车子也来了,然后是那些漂亮的年轻宾客,不多时又在柏油路上塞满了,原来这狂欢是不会止息的,其中一周的安静不过是休息,是为下一个欢乐的夜晚积蓄精力的。
在这周而复始的繁华与平静中,陈白露像夜与昼的衔接一样天衣无缝。那绾着头发、长裙上沾满草叶与酒渍的,和架着瓶底眼镜、堵在早上八点钟的高架上的,是同一个陈白露;那园庭聚会上发号施令的女主人,和写字楼里埋头描线的美术实习生,是同一个陈白露。
迷恋历史小说的美少女们以为乱世中才有隐居者,这本来也是不错的,但乱世的种类有许多,战争、天灾,或者改朝换代,这是能写进史书的那一类。还有一类是史书不会收录的,那就是一个人的乱世,是笃信之信崩塌后再无法重建,是生活在一个GDP增速飞快的、有许多美人与美景环绕的时代,却突然不想往前走了。
陈白露便是这样一位隐居者,关于她隐居之前的经历,并非爱惜笔墨不肯重复,而是那些往事总是不会甘心沉没,总要在以后的岁月里以各种形态纷纷回来;就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固然有与当下决绝的信念,但薇草也是周的薇草,有本事连采薇而食也不要。
珠雨田和陈白露在L大厦又见过一次面。L大厦是陈小姐工作的地方,与珠雨田的学校只有几百米路程,里面分布着几十家公司,大多是做IT的,因此这栋写字楼的灯光有一大半是彻夜亮着的。一层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总是坐满了撕扯合同的人;另有一家电影院,虽然环境一般,却是难得在放映3D电影时不调暗屏幕灯光来省钱的,因为这点朴素的美德,这家电影院倒比大厦本身还出名。
某个周一的早上,陈白露在咖啡厅的柜台前排队买沙拉,怀中抱着一叠画册,因为开本太大,不能塞进手包里。身侧的人们大多沉默且严肃,有人不时看时间以怕错过打卡,只有两个女孩推推搡搡的,边笑边讲着今天上午因故停掉一场课的轻松,这是附近学校跑来看电影的学生了。
女孩中的一位留着长鬈发,在陈白露身侧跑跑跳跳的,栗色的发卷几乎要贴到陈白露的脸上,陈白露一闪躲,怀中的画册哗的一声撒了满地。陈白露待恼又不能恼,因为那女孩边蹲下身去拾着画册边仰起脸来看她,她浓密的长鬈发几乎要垂到地板上,瞳仁黑亮得像要放出光来,这样美貌的一个少女,用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你,谁还能责怪她不小心呢?陈白露叹口气接过画册,这本也是不要紧的,但画册中间夹着一块新买的手写板,边缘被摔出了裂痕,这是要替换下公司里坏掉的那一块的。陈白露正在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在打卡之前的半个小时里迅速买到一块手写板,那美貌少女的身后转出一个圆脸的姑娘,又惊又喜地喊她的名字,圆脸姑娘便是珠雨田。
珠雨田把摔出了裂痕的手写板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着,它是坏掉无疑了,她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位住在带大花园的公馆的、在两天前的周末还举办着武康路上最气派的聚会的小姐,自称是L大厦里一家游戏公司的美工。她甚至确认了好几遍:“不是设计师吗?”陈小姐只是回答她:“算不上,只是做描线的工作。”
这真是令珠雨田十二个意外。珠雨田告诉她,如果她现在返回学校,向美术系的同学借一块手写板,只要拿出体能测试时长跑的速度,是可以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回来的。陈白露看着美术组的总监陪着老板从旋转门内走进来,说笑着朝电梯走去,干脆把车钥匙扔给她,又告诉她车位的方位。珠雨田拿着钥匙却犯了难,因为她是不会开车的,那个长鬈发的姑娘早跳了起来,拉着珠雨田往停车场跑,嘴里喊着“我开我开”,两人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了。
如今的大学校园里也是尽有漂亮的车子的,它们和漂亮的年轻人一样,总是成股地朝同一个方向流动,仿佛知识、青春、美丽这些好听的词汇都有磁铁一样的吸引力似的,终于会把它们汇聚在一起。尽管如此,莉莉,那个有浓密长鬈发的姑娘从车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整栋教一楼都仿佛增添了一瞬间的明亮似的。
珠雨田冲到楼上的画室里。那位美术系的同学在画一幅青山绿水的油画,满手颜色,让珠雨田自己从他的背包里取画板。珠雨田随口问了“在游戏公司做描线的美工这种工作好不好玩”,同学冷笑:“我们搞艺术的怎么会了解这么庸俗的问题?”珠雨田也知道这句话里是有一点自嘲的幽默的,只好讪讪地笑笑。
等她回到教一楼下的小广场上,那部车子还停在那儿,莉莉不见了,拥吻的情侣们和长椅上的读书人也不见了,只有广场中央一群穿着西装的中老年人围成了半圆,不知在看什么新鲜事。珠雨田跑去看,却见到那群中老年人是本校和本学院的几位领导,众星捧月似的陪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脸膛大汉,莉莉站在他的面前,长鬈发在春风里飞着,手舞足蹈地说笑着。
这位黑脸膛大汉是宋先生,至于他是谁,不如单独分出一个篇章来讲。如果直觉不错的话,他便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了。
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悲剧,没有车祸和失忆,也没有误会和冤屈;它只是某些女性角色的悲剧,因为你把人家当作男主角来设定的时候,在人家的“人生如戏”里,这位女性不过是一片温柔的晨光、一束可爱的草芥、一滴晶亮的露水罢了。这位宋先生是一个可爱的人,当然在银幕里,他会由一位风度翩翩的老帅哥扮演,不过在文字阶段,请保留这份严肃的反差吧——他的相貌实在是不大好看,而且有点凶神恶煞似的。
这是珠雨田第一次见到宋先生的真人,不过她和莉莉和几乎全学校的同学在各路媒体上早就对他的一切八卦了如指掌。说起来他还算是年长珠雨田二十届的师兄,不过毕业后据说没有做过一天建筑师的工作,而是转行从商,如今他的产业之庞大足够把学校买下来许多次了,连珠雨田申明放弃的那个出国的项目也是由他设立的奖学金——想到这件事,珠雨田心里一疼。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脸上却渐渐湿了,那是天上早有的一层薄云,毫无征兆地下了一片小雨。
上海的梅雨季到了,珠雨田这天回家,看到墙壁上又生了一圈一圈的霉渍,空气里总像能挤出水来似的,树叶和草地是早就乱哄哄地兴盛了,每一场雨落下来,都能用肉眼看到在生长似的。
珠雨田伏案写着功课,只有一盏台灯亮着,这天朱老板去一个远方表舅家吃喜酒,店里不营业,因此四下是不真实的静,只有一阵簌簌声从身侧传来,珠雨田停笔细听,却又听到“啵”的一声,回头看时,是墙角的一棵盆栽新抽了嫩绿色的茎秆,从老茎的芯里弱弱地探出半片叶子,原来植物生长的声音的确是能够听到的。
窗外是有一点雨的,行人大多撑着伞,一朵一朵地移动着,路灯上也是团着一层水汽的,珠雨田盯着那雾蒙蒙的光晕看,一眼便看到一个女孩在雨里疾走着,短裤衬衫,半长的头发,朴素得毫不起眼,但从那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小腿还是能辨认出是陈白露小姐来。
珠雨田看着陈白露走出武康路1768弄的黑漆大门,朝开门的保安点了点头,绕过那棵梧桐树,径直朝“小雨天”走来。她先是看了看左边的茶叶铺,又跑到右边的便利店门口朝里张望,然后才回到“小雨天”门口,仰起头看那块乌木的招牌。
珠雨田推开窗子,雨水和泥土的味道一下子扑进来,她喊陈白露的名字,陈白露于是抬起头,湿漉漉的脸上笑着,朝她摆摆手。珠雨田跑下楼来,因为跑得太急,到了楼梯上才发现光着脚,又上楼穿鞋去。前门已经被朱老板上了锁,她从厨房上开的一个后门绕出来,因为耽搁了时间,跑到店前的时候,陈白露已经犹豫着,待走不走的样子。她的头发和肩膀都湿了,边跟着珠雨田朝后门走去边说:“每天吃盒饭真是够了,本想今天自己下厨,买了一堆肉菜回来又发现天然气是坏的,亏我搬来了这么久才知道。想出来找吃的,你家今天又休息。”
珠雨田解释了母亲吃喜酒的事,便带着她走进厨房,食材尽有,不过珠雨田想起上次送鲜肉月饼的尴尬,一时倒为难了。想来想去,打开装点心的柜子,果然有一盒新做好的蝴蝶酥,这想必是南北皆宜的口味,自己先拿起一个来吃,果然陈白露也很高兴,问这盒点心的价格,珠雨田从来不问家务,哪里知道什么价格,只让她随便吃或者带走。
两人吃得高兴,又翻冰箱找果汁喝,却翻到放在保温盒里冰着的一大盒白切羊肉,珠雨田知道这是林瑞家今晚要的夜宵,朱老板离家之前特意煮好的。陈白露的眼睛亮起来,问有什么蘸料没有,珠雨田不懂这些,好在陈白露也不懂,她们把厨房里能找到的调料都加了一点,混成一碗味道鲜郁的东西,外加一碟干辣椒,须臾把二斤白切羊肉吃得干净。
两人说说笑笑的,因为白天的借手写板一事,明明只见过两三面,却好像熟识了很久的朋友。珠雨田一高兴,把白天见到宋先生,并宋先生的种种传言,还有只考中他设立的出国基金的半奖的事都告诉了陈白露。陈白露对前面那些七零八落的描述倒没什么反应,专门夸奖她:“考中半奖也很好呀,出国是第几个学期?”
珠雨田解释了是明年,却没有解释为什么只中半奖是徒劳的,她不愿意像开玩笑一样轻松地讲出家中的窘迫。她只是不肯再谈这个话题,夹了一块羊肉在辣椒粉里滚着。那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晚上清凉的风从后门的缝隙里溜进来,陈白露也没有说什么,那盆羊肉已经见底了。
到了周末,又是一个盛事般的聚会之日,“燕北飞”的车子从“小雨天”的门口经过的时候,朱老板告诉珠雨田,昨天陈白露来找她订了一年份的聚会餐食,说是客人大多是上海人,所以还是本地口味更合适;并且一次付清了全年的款项,这位陈白露果然和张师母口中形容的一样,是个粗心又散漫的大小姐呢。珠雨田听母亲报出这笔款项的数目,正是她要出国所缺的那另一半费用,于是心中热热地翻涌起一些什么,忍不住朝向陈白露家走去的客人们笑了一笑,心里想:
“你们的朋友陈白露小姐,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