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是不深的,也不会有着水流;缓缓地涌上来了,缓缓地又伏了下去:群山像无数偌大的蒙古包,呆呆地在排列。八月天里,秋收过了种麦,每一座山都被犁过了,犁沟随着山势往上旋转,愈旋愈小,愈旋愈圆。天上是指纹形的云,地上是指纹形的田,它们平行着,中间是一轮太阳;光芒把任何地方也照得见了,一切都亮亮堂堂。缓缓地向那圆底走去,心就重重地往下沉;山洼里便有了人家。并没有几棵树的,窑门开着,是一个半圆形的窟窿,它正好是山形的缩小,似乎从这里进去,山的内部世界就都在里边。山便再不是圆圈的叠合了,无数的抛物线突然间地凝固,天的弧线囊括了山的弧线,山的弧线囊括了门窗的弧线。一地都是那么寂静了,驴没有叫,狗是三个、四个的躺在窟背,太阳独独地在空中照着。
路如绳一般地缠起来了:山垭上,热热闹闹的人群曾走去赶过庙会。路却永远不能踏出一条大道来,凌乱的一堆细绳突然地扔了过来,立即就分散开去,在洼底的草皮地上纵纵横横了。这似乎是一张巨大的网,由山垭哗地撒落下去,从此就老想要打捞起什么了。但是,草皮地里能有什么呢?树木是没有的,花朵是没有的,除了荆棘,蒿草,几乎连一块石头也不易见到。人走在上边,脚用不着高抬,身用不着深弯,双手直棍一般地相反叉在背后,千次万次地看那羊群漫过,粪蛋儿如急雨落下,嘭嘭地飞溅着黑点儿。起风了,每一条路上都在冒着土的尘烟,簌簌地,一时如燃起了无数的导火索,竟使人很有了几分骇怕呢。一座山和一座山,一个村和一个村,就是这么被无数的网罩起来了。走到任何地方,每一块都被开垦着,每处被开垦的坡下,都会突然地住着人家,几十里内,甚至几百里内,谁不会知道那条沟里住着哪户人家呢?一听口音,就攀谈开来,说不定又是转弯抹角的亲戚。他们一生在这个地方,就一刻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有的一辈子也没有去过县城,甚至连一条山沟也不曾走了出去;他们用自己的脚踏出了这无数的网,他们却永远走不出这无数的网。但是,他们最乐趣的是在二三月,山沟里的山鸡成群在崖畔晒日头,几十人集合起来,分站在两个山头,大声叫喊,山鸡子从这边山上飞到那边山上,又从那边山上飞到这边山上,人们的呐喊,使它们不能安宁,它们没有鹰的翅膀可以飞过更多的山沟,三四个来回,就立即在空中方向不定地旋转,猛地石子一样垂直跌下,气绝而死了。
土是沙质的,奇怪的是靠崖凿一个洞去,竟百年千年不会倒坍,或许筑一堵墙吧,用不着去苫瓦,东来的雨打,西去的风吹,那墙再也不会垮掉,反倒生出一层厚厚的绿苔,春天里发绿,绿嫩得可爱,夏天里发黑,黑得浓郁,秋天里生出茸绒,冬天里却都消失了,印出梅花一般的白斑。日月东西,四季交替,它们在希冀着什么,这么更换着苔衣?!默默的信念全然塑造成那枣树了,河滩上,沟畔里,在窗前的石磙子碾盘前,在山与山弧形的接壤处,突然间就发现它了。它似乎长得毫无目的,太随便了,太缓慢了,春天里开一层淡淡的花,秋天里就挂一身红果。这是最懂得了贫困,才表现着极大的丰富吗?是因为最懂得了干旱,那糖汁一样的水分才凝固在枝头吗?
冬天里,逢个好日头,吃早饭的时候,村里人就都圪蹴在窗前石碾盘上,呼呼噜噜吃饭了。饭是荞麦面,汤是羊肉汤,海碗端起来,颤悠悠的,比脑袋还要大呢。半尺长的线线辣角,就夹在二拇指中,如山东人夹大葱一样,蘸了盐,一口一截,鼻尖上,嘴唇上,汗就咕咕噜噜地流下来了。他们蹲着,竭力把一切都往里收,身子几乎要成一个球形了,随时便要弹跳而起,爆炸开去。但随之,就都沉默了,一言不发,像一疙瘩一疙瘩苔石,和那碾盘上的石磙子一样,凝重而粗笨了。窗内,窗眼里有一束阳光在浮射,婆姨们正磨着黄豆,磨的上扇压着磨的下扇,两块凿着花纹的石头顿挫着,黄豆成了白浆在浸流。整个冬天,婆姨们要待在窑里干这种工作,如果这磨盘是生活的时钟,这婆姨的左胳膊和右胳膊,就该是搅动白天和黑夜的时针和分针了。
山峁下的小路上,一月半月里,就会起了唢呐声的。唢呐的声音使这里的人们精神最激动,他们会立即放下一切活计,站在那里张望。唢呐队悠悠地上来了,是一支小小的迎亲队,前边四支唢呐,吹鼓手全是粗壮汉子,眼球凸鼓,腮帮满圆,三尺长的唢呐吹天吹地,满山沟沟都是一种带韵的吼声了。农人不会作诗,但他们都有唢呐,红白喜事,哭哭笑笑,唢呐扩大了他们的嘴。后边,是一头肥嘟嘟的毛驴,耸着耳朵,喷着响鼻,额头上,脖子上,红红绿绿系满彩绸。套杆后就是一辆架子车,车头坐着一位新娘,花一样娟美,小白菜一样鲜嫩,她盯着车下的土路,脸上似笑,又未笑,欲哭,却未哭;失去知觉了一般的麻麻木木。但人们最喜欢看这一张脸了,这一张脸,使整个高原以此明亮起来。后边的那辆车,是两个花枝招展的陪娘坐着,咧着嘴憨笑,狼狼狈狈地紧抱着陪箱,陪被,枕头,镜子。再后边便是骑着毛驴的新郎,一脸的得意,抬胳膊动腿地常要忘形。每过一个村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在怀里兜了枣儿祝贺,吃一颗枣儿,道一声谢谢,道一声谢谢,说一番吉祥,唢呐就越发热闹,声浪似乎要把人们全部抛上天空,轰然粉碎了去呢。
最逗人情思的是那村头小店:几乎每一个村庄,路畔里就有了那么一家人,老汉是肉肉的模样,婆姨是瘦瘦的精干,人到老年,弯腰驼背的,却出养个万般水灵的女儿来。女儿一天天长大,使整个村庄自豪,也使这个村庄从此不能安宁。父母懂得人生的美好,也懂得女儿的价值,他们开起店来,果然生意兴隆。就有了那么个后生,他到远远的黄河东岸去驮铁锅去了,一去三天三夜,这女子老听见驴子哇儿哇儿地响,站在窗前的枣树下,往东看得脖子都硬了。她恨死了后生,恨得揉面,捏了他的小面人儿,捏了便揉,揉了又捏。就在她去后洼洼拔萝卜的时候,那后生却赶回来,坐在窑里吃饭,说一声:“这面怎么没味?”回道:“我们胳膊没劲,巧巧不在。”“啊达去了?”人家不理睬,他便脸通红,末了出了门,一步三回头。老人家送客送到窑背背,女子正赶回藏在山峁峁,瞧见爹娘在,想下去说句话,又怕老人嫌,待在那里,灰不沓沓。只待得爹娘转脚回去了,一阵风从峁上卷下来:“等一等!”踉踉跄跄跑近了,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却从怀里掏出个青杏儿来。
可怜这地面老是干旱,半年半年不曾落下一滴雨。但是,一落雨就没完没了,沟也满了,河也满了。住在几屹崂洼里的人家,一下雨人人都在关心着门前那条公路了。公路是新开的,路一开,外面的人就都来过,大卡车也有,小卧车也有,国家干部来家说一席漂亮的京腔,录一段他们的歌谣,他们会轻狂地把什么好东西都翻出来让人家吃。客人走过,窑背上的皮鞋印就不许被扫了去,娃娃们却从此学得要刷牙,要剪发……如今雨地里路垮了,全村人心都揪起来,一个人背了镢头去修,全村人都跟了去干。小卧车嘟嘟地开过来,停在那边,他们急得骂天骂地骂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公家的事看得重,他们的力气瞧得轻。路修通了,车开过了,车一响,哗地人们都向两边靠,脸是笑笑的,十二分的虔诚和得宠,肥大的狗汪汪地叫着要去撵,几个人拉住绳儿不敢丢手。
走遍了十八县,一样的地形,一样的颜色,见屋有人让歇,遇饭有人让吃。饭是除了羊肉,荞面,就是黄澄澄的小米;小米稀作米汤,稠作干饭,吃罢饭,坐下来,大人小孩立即就熟了。女人都白脸子,细腰身,穿窄窄的小袄;蓄长长的辫,多情多意,给你纯净的笑,男的却边塞将士一般的强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上了酒席,又有人醉倒方止。但是,广漠的团块状的高原,花朵在山洼里悄悄地开了,悄悄地败了,只是在地下土中肿着块茎;牛一般的力气呢,也硬是在一把老镢头下慢慢地消耗了,只是加厚着活土层的尺寸。春到夏,秋到冬,或许有过五彩斑斓,但黄却在这里统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归复于黄土的颜色。每到初春里,大批大批的城里画家都来写生了,站在山洼随便一望,四面的山峁上,弧线的起伏处,犁地的人和牛就衬在天幕。顺路走近去,或许正在用力,牛向前倾着,人向前倾着,角度似乎要和土地平行了,无形的力变成了有形的套绳了。深深的犁沟,像绳索一般,一圈一圈地往紧里套,他们似乎要冲出这个愈来愈小的圈,但留给他们活动的地方愈来愈小,末了,就停驻在山峁顶上。他们该休息了。只有小儿们,停止了在地边玩耍,一步步爬过来,扑进娘的怀里,眨着眼,吃着奶……
1982年9月写于延川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