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盼望的第二堂历史课来临了。老师说:“起立。”然后我们听话地都立了起来。我们注意到,老师的发型没变,还是那样秃,但是他却穿了很鲜艳的衣服。
老师说道,让我们继续讲拉瓦锡——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巴黎大学,美中不足的是:他原本想学经济,但是经济实在是太热门,拉瓦锡没进成。后来拉瓦锡就进了化学系。拉瓦锡得到通知的那天晚上狂叫:“老子怎么能进这个没出息的系呢?”这句话要是让后来成为他同学的同学知道的话,一定要了他的命。但事实是,这不是拉瓦锡的劫难,而是整个巴黎大学化学系和化学系的教授们的劫难。
拉瓦锡进化学系之初,一度心灰意冷,觉得他那个企业家的梦想遥不可及了,但是他马上又对化学产生了兴趣。这事情简直就是没缘由。拉瓦锡对化学产生了兴趣以后,又经常跑到化学系主任的办公室里试问,整死了不少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有的教授被整得胸闷咳嗽;有的被整得连连腹泻;也有的竟然几天内都不排泄——也就是说,被整得便秘了。这些教授都对拉瓦锡感冒无比,往往一见拉瓦锡进来就抱着书说是去研究了。后来这一套没有了新意,一个教授被拉瓦锡拖住问:“老师是往哪里去研究?”
“实验室啊。”老头子谨小慎微地说。
“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玩玩?”拉瓦锡基本上还是童心未泯,像一个孩子缠着叔叔。
“那里啊,有很多很多毒气的。”
“那我更应该去,我总不放心老年人冒这个险。”然后这个善良的理由把老教授吓得半死,可他再也不能阻止,只好让拉瓦锡跟着去。这个老教授用手心贴住额头,自认失策。
在实验室里,拉瓦锡盯着这个老教授的一举一动,有时候问:“为什么要把这个石头放进大试管啊?”有时候问:“这个大试管是不是太小啦?”还有时候就感叹:“这个试管真好看,给我玩玩吧。”这个老年人神经过度紧张,两只手抖个不停,后来竟然把那个很好看的大试管打破了。拉瓦锡马上变得很生气,因为他刚刚还想玩玩的,现在什么都玩不了了。
教授于是说:“我不是故意的,真抱歉啊。”他甚至以为拉瓦锡要他赔一个。但是拉瓦锡只是点点头,拾起大试管,把它放进口袋里面。第二天教授们惊异地发现那个破了的试管居然被拉瓦锡修补好了。教授们赞叹道:“除了外观不美之外,简直就是一个奇迹。”这个赞叹给了拉瓦锡更大的信心。而且这个试管经过多方传阅,一直传到了学校的展览馆,其他大学的教授们也是交口称赞,拉瓦锡的名声一振再振,反反复复地振,振了很多次以后,几乎也把那些知名教授整得差不多了。
唯一没有被整死的就是系主任普利斯特。这个普利斯特胡子花白,两耳下垂得很厉害,总的来说,面目慈善。但往往是这种人,心底里面最阴暗,也最懂得圆滑处世。这也就是普利斯特能混到系主任这个地步的原因之一吧。
那天拉瓦锡在普利斯特的办公室里试问道:“普利斯特先生,试问,火是什么玩意儿?”倒不是拉瓦锡心血来潮,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好些老教授,总是得不到令他满意的回答。
普利斯特一脸崇敬地表示:“火,那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元素。”
“那么这个最伟大的元素的原子量呢?是多少呢?普利斯特老师。”
普利斯特说:“像白云一样轻,像钢铁一样重。”说的火好像是个怪物一样。
拉瓦锡耐心地继续问:“试问,它的原子量到底是多少呢?”
普利斯特果然是个老狐狸,很狡猾,王顾左右而言他道:“小拉同学,你怎么没门牙啊?这么奇怪。”
拉瓦锡坦然说道:“是被一个网球击掉的。”
普利斯特马上接上去说:“试问,网球那么柔软,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击掉了你的门牙呢?”
“这也是我正在考虑的问题啊,普利斯特老师。”
说到这里,普利斯特就让拉瓦锡先回去把这个问题想想清楚。拉瓦锡只有一根脑筋,让他回去他就回去了。但是他想了半夜也没得出答案,睡不着觉,觉得很痛苦,就像一根鱼刺堵住了喉咙一样难受,他就跑到大街上去了。
那时候大街上气氛诡异,情侣们正在窃窃私语,这使拉瓦锡怀念起他的打网球的女朋友来。他慢慢地放慢脚步,沉醉在他的初恋回忆中。突然有一条狗迎面从他身旁蹿过,像一阵妖风。拉瓦锡大惊,心想:小狗啊,逆向行驶多危险,万一被马车撞一下不就没啦?他转身看去,看清了那条狗,因为那条狗停下了脚步。它身材一般,但看上去蛮强壮的,最大的一个特点是:这条狗是个秃头。(老师说,唉,和我一模一样。)奇怪的是,这条狗完全停了下来,还朝拉瓦锡转过身来,这场景就跟恋人久别重逢一样。拉瓦锡心里咯噔一跳,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条秃头狗就呜呜地向拉瓦锡走来,把他当成主人一样亲昵地摇起了尾巴。不知为什么,拉瓦锡突然被感动了,觉得自己应该照顾它,就伸开了臂膀欢迎它。当秃头狗走到拉瓦锡面前时,拉瓦锡满足地笑了。拉瓦锡就此暂时忘记试问网球、门牙、火和原子量了。
拉瓦锡把秃头狗带回了家中,像带了一个情人回家,事实上就是一个情人。秃头狗晚上和拉瓦锡睡在一张床上。拉瓦锡觉得这不是很合适,如果秃头狗是雌性的话,就更不合适了。于是他决定看看秃头狗的尾部,以辨别秃头狗的性别。不出他的意外,果然是雌的,拉瓦锡就萌生了一种负疚感,他自言自语说:“试问,让别人知道我和一条母狗同床,别人会怎么说?会说我无耻?”
秃头狗突然轻轻地吠了一声:“汪。”
拉瓦锡疑惑地看了看秃头狗,又接着说:“会说我饥不择食?”
秃头狗又吠了一声:“汪。”
拉瓦锡说:“你别吵,又不是没给你吃饱。难道你又饿了?”
秃头狗这次吠了两声:“汪。汪。”就蹿到了拉瓦锡的床上。
拉瓦锡看看它,自我解嘲道:“你想睡床?”
“汪。”
拉瓦锡当它想睡床,就说道:“那好,为了避嫌,那我就睡地板吧。”
“汪。汪。”
“你不同意?”
“汪。”秃头狗摇头晃脑。
拉瓦锡渐渐懂了,横了横脑袋,大概,“汪。”就是同意,是;“汪。汪。”就是不同意,不是。
“这也太邪门了吧?”
“汪。”秃头狗似乎看出他明白了它的意思,高兴地摇起了尾巴。
拉瓦锡严肃地问:“一加一等于二?”
“汪。”
“一加一等于三?”
“汪。汪。”
“啊,太神奇啦。你真是天才。”拉瓦锡跷起大拇指。
“汪。”
拉瓦锡高兴得手舞足蹈,捏自己的大腿,发觉疼痛如常,所以没有做噩梦。他想,莫非这狗具有常人甚至是圣人的智慧?能辨别是非?
他问秃头狗:“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秃头狗一声也没有吠,眼神窘迫地盯着拉瓦锡。拉瓦锡明白了,大概秃头狗只能做判断题,就改了个问法。
“你有没有名字?”
“汪。”
“那你叫什么?”
秃头狗又窘迫地夹住了自己的尾巴。
拉瓦锡决定不再为难秃头狗,以后以小秃为它的昵称。
不久以后,拉瓦锡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普利斯特身上。他觉得普利斯特上次询问他没有门牙的事情,完全是为了蒙他,假惺惺地嘘寒问暖。拉瓦锡想,普利斯特也许根本不知道火是什么东西,说的又是毫无道理,是瞎掰。试问,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人,离真理如此遥远的人,怎么能主持巴黎大学化学系的大局呢?
一天,拉瓦锡又走到系办公室的门口,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门就咯吱一声地被推开了。
“普利斯特老师,我是拉瓦锡,又来请教先生问题啦。”
“哦,我认出你来了,可是我现在很忙,你看你看,我正准备下个礼拜的聚会活动。”
“有什么重要任务出席吗?让您如此忙碌,如果这样的话,那就改天吧。”拉瓦锡表现得很有礼貌。
“说来跟化学也有关系,关系倒不是很大。那是一个年轻的古代学问家——哦,岁数不会比你大,可能比你还小,但是在学术界很有威望了,是少年奇才。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商伯良先生,他会在下个礼拜来我们大学做学术交流。下个月他就要去埃及进行他的新研究,所以这次算是为商先生饯行。——你提出的关于火的问题,恕我直言,你该接受书本上的介绍。你知道,你们的课本就是我编的,上面代表了我的意见,所以不要再跟我做无谓的计较了。”普利斯特微笑着说。
“可是书本上说火是一种特殊元素,又没有质量,那为什么它是特殊的,为什么它又没有质量呢?试问一种物质没有质量那又是什么呢?”
“我已经说了,你该接受书本上的介绍,不要跟我再费唇舌,况且我今天的确很忙。”普利斯特有点儿不耐烦。
“呃,那您告诉我那位少年奇才商伯良先生知道原因吗?”拉瓦锡突然想到被普利斯特吹得天花乱坠的商伯良来了。
“不敢肯定,但既然他是奇才,知道的应该比一般人要多。”
“那太好了,我能参加你们的聚会吗?如果可以的话,那我真是太荣幸了。”
“你没有收到邀请,照理不准出席,但通知是我印发的,所以你来好了,但是要注意问问题的时机。”
“真是太感谢您了,教授先生,我走了,再见。”
拉瓦锡就这样离开了,在回去的路上,拉瓦锡想:究竟什么才是问问题的时机呢?
老师听到了下课铃声,拉瓦锡的故事戛然而止,他合起讲义的同时,我也合起了我的笔记本。老师看上去很兴奋,简直有点儿啰唆。他引述别人的对话,好像引述自己的一样,像个平时不太有人愿意与之交谈的老太婆那样。
老师的课是世界近代史,他在黑板上写道:法国大革命。就在写这五个字的时候,粉笔灰已经沾满了他的红T恤,天有点儿热,所以他的胸口微微地出了汗,他的背上也出了汗,这些汗把红T恤打湿了。这是我在他离开教室时的背影上看出来的。
跟第一节课不一样的是:这次他没有走向我,问我所写的是不是他刚刚讲的,而是径直离开了电风扇微微打着的教室。
我很奇怪,老师教授的课是法国大革命,直到现在为止却讲了两节课的拉瓦锡;除此之外,也只提到了一个普利斯特、一只秃头狗、一个打网球的女生和少年奇才商伯良,这使我的笔记本更像是拉瓦锡的传记。我不知道秃头的历史老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我不怕,不管他卖的是什么药,都不会害到我——我身体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