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堂历史课之前,下了很大的雨,从早上一直下到黄昏。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一场秋雨一场寒”。要降温了吧——我想这一次老师再也不会出汗出得很淋漓,不会把他的红T恤搞湿掉。出乎我的意料,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还是浑身湿透了。他还是穿那件红T恤,看来他衣服不多,家里也不阔绰——大学老师都这样。湿透的衣服裹住了他的身子,他很瘦,就跟我一样。我真担心,他这样下去会感冒着凉。但他的脑袋上亮晶晶的,蛮好看。
老师用手当作毛巾抹了一把脸,张开嘴巴感叹道:“好大的雨啊。”然后就熟练地翻开了他的讲义。不知为什么,他讲课之前注意了一下我,好像我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一样。可能我太关心他了,一直对他目不转睛,这不免引起了他对我的怀疑。
老师说,拉瓦锡按普利斯特所说的时间和地点去找少年奇才商伯良问问题,一路上都那么兴奋,但当他在学校的礼堂大厅恭候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还是没有等到回答他问题的人时,心情开始变得沮丧。他气愤地想道:莫非是普利斯特这个糟老头子放了他的鸽子?这个普利斯特不仅上次蒙了他一回,这次还竟敢放他鸽子,简直不想活啦。拉瓦锡越想越气,差点儿落下心脏上的毛病。他第二天就要去找普利斯特问问清楚,如果普利斯特还耍花样,他就让小秃去咬他,而且下手要狠。他让秃头狗跟着他出了门。
秃头狗在他那里吃得好睡得好,跟人有一样的待遇,毛色发亮,身体也更壮实,腿脚一如既往地利落。有时候它还被拉瓦锡带到商店瞎逛,在人群中自由穿梭,就像回到了大自然一样。有时候他们来到河边,它就能和它的主人一起洗澡;在小树林里,他们还要捉迷藏。这种种的生活,让秃头狗如入仙境。
那天,它就这样兴致高昂地跟着它的主人出发了。秃头狗觉得,跟着它的主人拉瓦锡,是它这辈子最英明的抉择,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它都无怨无悔。
但是最英明的抉择往往也包含了最危险的可能。
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里,拉瓦锡找到了普利斯特。
“我很想问问有关昨天的事情,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按照您的意思,却没有看到什么聚会,也看不到商伯良先生的踪影呢?”拉瓦锡有点儿气愤地问。
“事情大概有变化,我也是昨天早上才接到的通知,说商伯良先生生了什么病,并且病得不轻,这使聚会不得不改期举行。很抱歉,我没有及时通知到你。”普利斯特委婉道来,看上去没有丝毫欺骗拉瓦锡的嫌疑。他说完这句话后发现了蹲在拉瓦锡背后的秃头狗,顿时大惊失色,后退了几步,指着秃头狗说道:“拉瓦锡同学,你把一只野狗带到我的办公室里来,是不是很不合适?”他很紧张,说话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看上去很惧怕狗这种忠诚的动物。
“哦,普利斯特老师,我以为我把它带进来的时候您已经注意到它了,以为您对此并不介意。那是我估计错误了,很抱歉。但我要向您说明,它并不是一只野狗,而是我拉瓦锡本人饲养的。而且我向您保证,它决不会伤害到您,所以请您不用害怕。”拉瓦锡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微笑着。
“真的不会伤害到我?”
“是的,先生,我保证。它并不是一般的动物,它是一只神奇的狗,它甚至能辨别是非。”拉瓦锡转过身来,移动了几步,以便让普利斯特先生能完全地看到秃头狗。
“不信您瞧。”拉瓦锡先是面对普利斯特说,然后又半转身对秃头狗说道:“一加一等于二?”
秃头狗摇了摇尾巴:“汪。”
“它这是在说:对的。”拉瓦锡解释道。
“一加一等于三?”拉瓦锡又问秃头狗。
“汪。汪。”
拉瓦锡再次微笑:“它这是在说,不对。神奇吧?普利斯特先生。”
普利斯特紧锁住眉头,还是不能深信:“那让我来试试看。”普利斯特小心地走上前一步,轻声对秃头狗说:“二加二等于四?”
“请您大点儿声。普利斯特先生,它可能会听不清楚。”拉瓦锡提醒道。普利斯特看看拉瓦锡,又回过头来,加重了嗓音:“二加二等于四?”
秃头狗吠道:“汪。”
“它说:‘对’,先生。”拉瓦锡轻松地说。
“五加六等于十一?”
“汪。”
“三乘四等于十二?”
“汪。”
“四乘四等于十五?”
“汪。汪。”
“它说:‘不对’,先生。”拉瓦锡有点儿得意了。
“十六的开方是多少?”
“呜……”秃头狗面露窘迫的表情,好像有人要逼着它吃大便。
“它只能做判断题目,忘了告诉您,先生,真抱歉。”
“哦,是这样。那十六的开方是四?”
“汪。”
……
就这样,普利斯特的题目越问越难,几乎要等同于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要求,但聪明的秃头狗还是能够应付自如。对于偶尔的问题它会思考很长时间,但答案是全对。
“真是神奇,想不到一只狗会有如此之高的智商。”事已至此,普利斯特也只好相信了。
“对这只狗来说,已经不能说是智商的高低了。它就是智慧本身,真理本身。”拉瓦锡开始吹嘘起来,“试问,又有哪一个人能回答您的问题,又能全部答对呢?哪怕是不小心,偶尔答错的一个?唯独只有这只神奇的狗。先生,不瞒您说,我在家里已经问过它上万个问题,没有一个答案是错的。”
“是啊,真是神奇。说实话,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谁都不敢相信。”
“既然您已经相信了,不如这样吧,先生。我来请教您问题,还是有关于火的,让这只狗来判断大家说的是不是正确。您看怎么样?”拉瓦锡一本正经地征求普利斯特的意见,希望他能同意。
“这好像不太妥当。你想,狗跟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不能让狗说了算。人是地球上唯一的智慧生命啊。”
“但这只狗与众不同……它甚至可能具有超越人的智慧。”秃头狗眼睁睁看着它的主人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也很得意,一边摇着它的尾巴,一边微微笑。它想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跟了拉瓦锡吃香的喝辣的。论聪明,也只是一般般,发现它有这个本领的拉瓦锡才是旷世的英雄。
普利斯特自己心里没底,他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还是决定拒绝拉瓦锡的提议。万一有个闪失,必将使自己的颜面荡然无存,落入难堪的境地,就像很多其他的老教授一样,被拉瓦锡刁难得完全没了尊严。他不能冒这个险。他在冥冥之中知道一点,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拉瓦锡,年轻的小伙子,并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迟早有一天,他将会有所成就,改变化学界,甚至这个社会,还有普利斯特他本人目前高高在上的地位——一位名大学名教授的地位。所以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好吧,拉瓦锡同学。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带上这只神奇的狗,来参加本周末——聚会的时间已经改在那天——的学术论坛。你可以在聚餐会上郑重地提出意见——你对教科书的怀疑,就是对我本人的怀疑。我现在正式邀请你参加,哦,还有你这条狗。还希望你们不要缺席为好。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也只能成全你到这个地步了。”
“普利斯特先生,既然如此,我当然应该接受这个建议。那么好吧,周末再见。先生,我告辞了。”然后拉瓦锡就招呼他的小秃离开了普利斯特的办公室。
在拉瓦锡离开以后,普利斯特紧紧关上了大门。他关门的刹那,注意到门脚有一堆屎,如果没弄错的话,应该是一堆狗屎。普利斯特有种悲愤交加的感觉,心里暗骂。骂完后,他神情紧张,想这下子完蛋了,已经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了。如果这个周末不能解决好拉瓦锡的刁钻问题,甚至自己被问得洋相百出,他系主任的位置就很难保了。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次商伯良来,社会各界的人士都会参加,事关重大。假如他能对拉瓦锡的问题有问必答的话,那倒也算一个美名,可惜他不能——这个他最清楚不过了。普利斯特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被一个无名小卒搞得名声大败,甚至出局,就有点儿胆战心惊。
但他马上冷静下来:一定有应对的方法——对了,就是那只秃头的狗。就是因为它,才让拉瓦锡今天占尽先机。只要搞掉这条狗,拉瓦锡就仿佛失去了左右手。想到这里,普利斯特没有先前那样慌张了。
“就当是惩罚它随地大小便吧。”普利斯特高兴地自言自语。
离开普利斯特办公室以后,拉瓦锡神采飞扬。他觉得困惑他很长时间的问题就要得到解决,而且是在一个隆重的场合,有重量级的人物注视着他,也许他就快成名了,因为怀疑权威的教科书而名声大噪。他还想,也许他就快成为一个化学家了。虽然艺术家和企业家的梦想一再受到挫折,这次总算是事不过三了。
“拉瓦锡,你就快出人头地啦。”拉瓦锡欢快地喊道。
秃头狗也很快活,它觉得身边的主人能手舞足蹈地走路,那样的快活劲儿,一定跟它大有关系。它一会儿走到拉瓦锡身前,一会儿蹿到拉瓦锡身后,配合着主人愉快的心情,想着自己回家也会有很好的犒赏——它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只黑手正在向它伸过来……
在大雨瓢泼之中,第三堂世界近代史的课就结束了。我一脸迷惘地记下老师的最后一句话:“有一只黑手正在向它伸过来……”老师看了看窗外,雨势没有小下来,他没有雨具,但还是走出了教室的门,把手挡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奔进水雾迷茫的大雨之中,潇洒至极。
我现在对整个故事充满兴趣——老师讲的似乎不是什么历史,只是冠以法国大革命的主题。我敢说,像这样教授法国大革命这堂课的,全世界怕只此一家。就是为了这全世界的独苗,我也得充满兴致。另外,他能把多人的对话演绎得如此惟妙惟肖,实在是很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