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不及多说话,沿着上山的甬道向上爬。苍莽山景区尚未完全开发,对外宣传也不够,除去本地人,很少有外地游客。这时天已黄昏,甬道上只有我们几个人,风吹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虽然已进入夏季,却仍有微寒的感觉。
我们爬上半山腰,眼前是一个偌大的平台,沿平台走过去,再拐一个弯,就是爱情桥。
这时程佳又打来电话,声音慌张得有些变形:“你们……到哪儿了?马超……马超掉下悬崖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脑袋上,问了句废话:“人怎样了?”
程佳说:“没……看见,这么高的悬崖,八成是不行了,姚蓓在悬崖边上哭得死去活来,要不是被我拽住,她也跳下去了。”
沈恕没听见电话内容,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神情变了,加快脚步往爱情桥冲去,二亮他们紧随其后。
距离爱情桥约十几米远的树林里,姚蓓正伏在一块紧邻悬崖的巨石上哭泣,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程佳站在旁边手足无措,可能是怕失足跌落悬崖,她双手紧紧搂住一棵小树,脸色像灯光下的打印纸一样惨白。
沈恕示意几名刑警把程佳和姚蓓带到安全的地方安顿好,他打电话到市局技侦处和消防队请求支援。
这时天色渐渐黑下来,深不见底的悬崖像一张黑乎乎的巨口,可以吞噬一切坠落的物体。月色把树木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奇形怪状,张牙舞爪。一束苍白的百合花萎靡在地,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消防队员在悬崖底寻找了很久,直到半夜,才在碎石中发现马超的尸体。从近百米的悬崖上坠落,成千上万的碎石刺进他的身体,骨断筋折,皮开肉烂,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面目。原本雪白的白西装被鲜血浸透,染成大块的腥红色,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
尸体的眼睛是睁开的,虽然蒙有一层死亡的白翳,却仍然流露出生动的情绪,似乎是惊恐、诧异,又似乎是对生命的眷恋和不舍。
惊魂未定的程佳说她并未见到马超坠崖的过程,她是循着姚蓓的哭声和尖叫声找过来的,那时马超已经伏尸崖底了。程佳虽然是法制栏目的记者,却是第一次成为命案现场的当事人,吓得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
情绪几近崩溃的姚蓓只是哭,哭到嗓子嘶哑、双眼红肿,几乎要把眼角擦出血来。把她断断续续的叙述连接起来,大致的事情经过如下:
她和马超从刑警队出来后,都急于为自己解释,更为对方出卖自己而感到愤怒。但是,在激烈的争吵过后,他们知道是中了警方的诡计。这反而让两名年轻有了同经风雨共患难的感觉,以至于感情更加亲密而难以割舍。
为表明心迹,两人在网上约定,于今天下午在爱情桥上举行只有两个人的婚礼,从此以后两人就是永生永世的夫妻,绝不分离。这疯狂的想法让他们激动不已,于是,穿上租来的白西装和白色婚纱,手持洁白的百合花,他们偷偷溜出家门,共乘一辆出租车,来到楚原市的爱情圣地。他们在爱情桥上放肆地笑、疯狂地呼喊,尽情释放青春的热情。
为留住这美丽的时刻,他们拍了数不清的照片。马超为穿上婚纱的姚蓓着迷,从各个角度拍摄她的各种造型。他们在极致的快乐中没有意识到,马超已经退到悬崖边缘,在他再一次按下快门的瞬间,失足滑落悬崖,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姚蓓的哭诉让听者动容。
闻讯赶来的马超父母伤心得几欲昏厥,他们迁怒于姚蓓,数次要扑过去打,都被警员拦住。姚蓓却不躲闪,说情愿为马超抵命。
苍莽山的深夜,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
22
案发后第三十一天。
楚原市刑警支队。
我出具的马超尸检报告:
楚原市公安局
法医学尸体检验鉴定书
(2013)公刑技法尸检字99号
一、尸体检验
尸长169厘米。青年男性。穿白色西服套装,双脚皮鞋脱落。尸体仰卧,颅骨粉碎性骨折,骨盆粉碎性骨折,右肩峰粉碎性骨折,右侧七根肋骨骨折。背部、臀部、腿部有多处擦伤及割裂伤。
尸体肝脾破裂,腹腔有大量血液,双耳耳道流血。双眼睑结膜苍白,双侧瞳孔等圆等大。
余未见损伤。
二、分析说明
根据尸体检验,死者全身广泛软组织损伤,粉碎性骨折及内脏严重损伤,分析认为死因系创伤性死亡,符合高坠死亡特征。
三、结论
死者马超系从高处坠落死亡。
楚原市公安局技侦处
法医:淑心
2014年6月30日
沈恕和二亮拿着这份尸检报告,都直皱眉头,咧着嘴咝咝地吸气,像是牙疼。
我问道:“咋了?有问题?”
沈恕停止吸气,却也不说话。
二亮说:“报告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我们却有个大问题。马超是高坠致死,这很明显,但他是意外失足跌落悬崖还是被人谋害,报告里没有说明。”
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他们在走投无路时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把开启重门的钥匙,一线刺破黑暗的曙光。我从心底里也想帮助他们,可是再怎样也要尊重事实尊重科学,就说:“你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只能通过其他的途径和手段去寻找答案。”
沈恕说:“坠崖现场的勘查结果也没有任何收获,悬崖边没有搏斗痕迹。凭姚蓓的体格,如果和马超正面冲突,也不可能得手。”沈恕的语调低沉,似乎有些疲倦。
二亮看着我说:“死者被杀死抛尸的可能性可以排除,那么只有自杀、意外失足和被人推下悬崖这三种可能,从法医学角度,这三种情况有什么区别?”
我说:“一般人跳崖或跳楼自杀前,都会在现场遗留一些痕迹,因为自杀需要很大勇气,死者自杀前一般会在现场留下徘徊的足迹、大量烟头或遗书,极少有例外,这在法医学上是有效证据。可是马超显然不是自杀,姚蓓的供词也说他是意外失足死亡。”
二亮仍然不死心地问:“意外失足和被人推下悬崖,总会有些区别吧?”
我沉默半晌,才摇摇头说:“没有区别,这是法医学难题,无论是悬崖边的滑落痕迹还是尸体的外伤和内脏损伤,都没有任何区别。”
二亮叹了口气,缓慢而沉重。
我们都感觉有些无助。案情发展到现在,每个人都在怀疑姚蓓。她有作案时间,掌握姚蕾的活动规律,有能力把姚蕾骗到荒无人烟的凶案现场。她在人前表现的乖巧、冷静、大气,与她私底下表现出的放浪不羁形成鲜明对比和巨大反差,让人疑窦丛生。
她和马超在刑警队预审室里互咬,案情似乎已经到了揭开蒙头布的关键时刻,可是不知道她又用了什么手段,让马超冰释前嫌,甚至和她做出到爱情桥上私定终身的疯狂举动。
她有杀害马超的动机。马超曾是她洗清姚蕾案嫌疑的重要棋子,是她没有作案时间的证人。可是由于沈恕的非凡洞察力,察觉到监控录像中的疑点,让她在这关键一步里出现重大破绽,几乎翻船。她于是铤而走险,伺机杀害马超灭口,从此一了百了,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证实她杀了人。
我们纵然有一千种怀疑,可是证据呢?姚蕾命案现场被大雨和野狗破坏,连一枚足印、一根线头都没有留下来。马超又是死于高空坠落,现场没有监控录像,没有目击证人,这让我们束手无策。即使明知姚蓓是凶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逍遥法外。
这个十七岁的女孩,貌不惊人的高中女生,太可怕了。
此外,还有一个关键的疑点让警方的推理不能自圆其说,她杀害姚蕾的动机是什么?她们虽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却相亲相爱、和睦相处,这从姚蕾留下的文字里、她们父母和亲朋的叙述中,都可以得到证实。警方又凭什么怀疑她杀害了姚蕾?没有真凭实据的怀疑,只能显得警方无能。
我能想到这些,沈恕和二亮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刑警,自然也都想到了,所以才会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沈恕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几年前我们办过一起坠楼案,你到北京公安部法医鉴定中心,用真空金属沉积法在被害人的衣服上取到凶手手印,能不能再如法炮制一次?”
我说:“我早考虑过了。一般来说,凶手手掌上的汗水、皮屑等组织与被害人的衣物直接接触,会有痕迹残留,可以采用真空金属沉积法提取到掌纹。可是在这起案件中,姚蓓在案发时戴着新娘的白色手套。而且他们俩是情侣关系,难免接触搂抱,马超的衣服上即使有姚蓓的掌纹,也说明不了什么。”
除非奇迹出现,否则此案永远无解。
23
案发后第三十五天。
市公安局法医室。
今天至中午为止,没有案子需要我出现场。
我不想去吃午饭,就呆呆地坐在窗前,隔着玻璃观察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树枝上落着一只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鸟,聒噪地叫着。
我和它一样无聊。
突兀的电话铃声吓了我一跳,又是程佳打来的。我有些烦她,这起案子里她一直没起到好作用,凡是她参与的现场都让我们铩羽而归。她的节目倒是爆了许多独家猛料,成为姚蕾和马超被害案的最大赢家。
不去接它,铃声却锲而不舍地响,我拿起电话,没好气地说:“连一顿午饭都吃不好,你能不能让我安静十分钟?”
程佳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抱怨语气,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她的情商非常高,有成功人士的潜质。她忽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淑心姐,快到柳条湖殡仪馆来,出事了。”
我懒洋洋地说:“你在殡仪馆?出什么事了?”
程佳说:“明天马超要出殡,我过来拍几个画面。”
我有点厌恶地说:“你真是‘阵阵落不下——穆桂英’啊。”
程佳急促地说:“马超他妈快把姚蓓打死了,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
我诧异地问:“马超他妈和姚蓓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程佳说:“是撞在一起的,大家前后脚。马超他妈本来哭得死去活来的,说抓不住凶手绝不许火化马超的尸体,大家正劝着,谁知道姚蓓也来了,马超他妈扑上去又抓又咬,谁也拦不住。”
我说:“打得好,等打死了我去出现场,你现在给我打电话有点早。不过就算快打死了你也应该先往派出所打电话,我去了又不能拉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