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店住了一段时间后,加德纳教授就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每每本杰明试图把钥匙板放进墙洞里时,饭店的服务员(往往是女性)走过看到总喜欢手把手地帮助本杰明把钥匙放进洞里。她们在“教”完本杰明之后,往往还要向加德纳教授夫妇投去一瞥,似乎希望得到他们的赞许,同时好像也在责备他们:你们为什么不关心本杰明的“学习”过程呢?
然而,作为本杰明的家长,加德纳教授和妻子也在帮助他学习。他们认为对一岁多的本杰明来说,能否把钥匙放进洞里,并不是本杰明的学习目的。本杰明拿着钥匙板晃动着,发出了声响,同时他也在无意识地模仿大人,试图把钥匙板放进墙洞里。他并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这样做,他这样做也只是一种乐趣。这种快乐自主的学习过程对本杰明来说要比把钥匙板准确而有效地放进洞里更具学习意义。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本杰明正在通过“自己动手”的学习方法来享受这个自我控制的学习过程和其中的乐趣,同时他也从中获得了知识技能,培养了解决问题的能力。
本杰明的“钥匙”故事就成了加德纳教授《开启头脑》一书中贯穿首尾的形象主题。通过这个钥匙故事,加德纳教授比较直观地分析了中美教育思想及观念上的差异。加德纳教授以后与中国教育界同行交流时,发现他们大多数人都和旅馆的服务员有着相同的态度:既然成年人(即教师)知道手把手地帮助本杰明把钥匙放进洞里(即教学过程)是最有效的方法,那么为什么还要让本杰明“慢吞吞”地去学习呢?另外,这种“手把手”的教学使得学生很快地掌握了这个技能,那学生不就可以进一步学习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吗?
而加德纳教授则认为,这种着重培养孩子们学习上的自主和探索精神才是美国人文主义教育思想的关键部分。也正是从这个观点上说,加德纳教授和他的妻子并没有对他们孩子的学习过程放任自流,他们所做的就是要保证本杰明有一个安全的、有助于他学习和提高技能的学习环境。同时这个学习环境也有一定的难度和必不可少的乐趣。他们认为本杰明拿着钥匙板玩耍本身就是一种最佳的学习方法。因此,他们完全不赞赏成年人在这样一个学习过程中去“干预”本杰明“自己动手”的学习过程。
应该说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读到加德纳教授的《开启头脑》一书时,我从理论上感到新奇,但是并没有深刻的理解。在以后多年的教育思考和教学(包括家庭教育)活动中,我逐步地认识到这个生动的例子比较形象地体现了中美教育观念和实践上的巨大差异:中国传统的教学方法是以“教”为主,以“教”促“学”,以“教”督“学”;美国主流的教学方法是以“学”为主,“教”以助“学”,“教”以导“学”。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岳岳已经长大成人,并开启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虽然岳岳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分”又“守己”的“乖孩子”、“好孩子”,但他在学习和成长过程中既保持了丰富的个性,又充满了超强的自信,同时他在各方面都取得了比较理想的成绩。应该说,我们孩子的成长远远地超出了我们当时所谓的“好孩子”的期望。最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没有成为我们所期望的“乖”孩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岳岳的人生可能就是扭曲的,也可能是不幸福的。
当然我们对孩子的期望,在过去十几年里也随着我们自己在教育理念上的学习、理解和认同,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应该说,我们孩子的幸福健康的成长,和这种人性化的教育环境是分不开的。
回顾孩子的成长过程,这种尊重个性的以人为本的教育环境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即使有了最好的理论,要应用于实践,还是需要多方面的理解、配合和支持。其中至少要有学校、家庭和孩子自身三方面的协调。现在许多教育研究调查表明,家长在孩子的学习和成长过程中,起到最关键的作用。而家长如何评估自己孩子的学习和成长,又是指导家庭教育的主要决策因素。
在《开启头脑》一书中,加德纳教授提到,当他和中国的教育工作者交流一个最常提到的问题,即如何比较中美两国的教育思想和实践时,加德纳教授总是用以下这段话来阐述他的观点:
在中国,教育过程被认为是一种竞赛。学生投入这个竞赛的时间应该是越早越好,同时他们要在这个大家都公认的,也是可以参与的跑道上跑得越快越好。教育体系的成功与否就是取决于有多少学生尽快地到达了终点线。在美国,我们也认识到教育是一项赛事,但是我们觉得学生应该有机会漫游徘徊在跑道上,甚至到最后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到达终点。正因为这些学生有机会在跑道上东游西荡,这些参与者有时到达终点时可以奉献出更多的东西。
我们并不知道岳岳会到达怎么样的一个终点,但是我们可以初步确信他会走出一条适合他身心自由发展的人生道路,并给我们许多惊喜,甚至是挑战。有一点是无疑的——他会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不懂音乐
“如果你再听这首歌,我就把这盘磁带从车窗扔出去!”
我怒火中烧地对儿子发出了一声吼叫。
我们全家正开车出去长途旅游,在初中读书的儿子第一次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盘市场上刚发行的单歌磁带。我们的车子一上路,儿子迫不及待地要求妈妈把这盘磁带放进车子的音响里。歌曲的名字叫“这男孩是我的”(The Boy Is Mine),磁带的封面上印着两个怒目而视的黑人女孩。我一看这首歌曲的名字和磁带封面就“知道”歌词内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明摆着,两个女孩正在为一个男孩子争风吃醋。
车子已经开了半个多小时了,儿子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这盘磁带。可是他不知道此时的老爸正怒火中烧,他当然更加不可能知道他的那位在“文革”中长大的老爸看到这盘磁带的封面时的心理感受:市场上这么多的歌曲磁带,为什么偏偏自己掏钱买这么一盘“乱七八糟”的磁带?!刚进初中的男孩怎么就开始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当年我在国内大学担任学生辅导员的那种“管教”心态不由自主地开始占了上风,再配上“老子说了算”的家长作风,这一声怒吼也就不足为怪了。
岳岳听到我的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静了片刻,然后小声却又一字一顿地说:“爸爸,你不懂音乐!”妻子一看“形势”不好,赶忙把音乐磁带从汽车音响中取出来,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下来了。
“爸爸,你不懂音乐!”这句话一路上在我耳旁挥之不去。
是啊,我冷静下来后仔细一想,我基本就是听懂了歌曲开场白中两个女孩的几句对话:“对不起,我可以和你说一句话吗?嗯,可以,你知道你看起来有点眼熟。/是呀,你看起来也是如此呀。可是我只想让你知道……他……你知道我在说谁……”
我确实没有听懂这首歌的绝大部分歌词。当时我也没有情绪来仔细聆听这些歌词。对我来说,这首歌的题目及开场白早就把主题点明了。这种内容难道还值得去理解吗?如果歌曲的主题内容不好,我还有什么心情欣赏这首歌的曲调?更何况儿子刚上初中,女孩子谈情说爱的歌曲对他来说有什么价值呢?
当天晚上回到家后,“爸爸,你不懂音乐!”这句话始终在我脑海里回响。情绪平静之后我开始慢慢反省自己。孩子说我不懂音乐,这是一句大实话。我记得我小学时因为年龄小,又比较害羞,上音乐课时非常害怕在老师面前唱歌,结果五年级音乐课考试我差点不及格。以后“文革”中和上山下乡插队期间,能够听到的都是少数几首“慷慨激昂”、内容单调的革命歌曲。当然,最为关键的是这些歌曲与当时我这个知识青年的个人生活和感情是毫不相干的。当时,我们年轻人根本就没有属于我们青春期所特有的情感世界的音乐。
“文革”之后上大学时,我由于年龄偏大,学习紧张,也没有太多“音乐细胞”,自然从来没有对当时开始传播的流行音乐产生过真正的兴趣。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大学担任辅导员期间,我仍然“习惯性”地鼓励学生多听“正面”的中外经典音乐。(其实就是变相地要求学生少听“没有太多正面意义”的流行音乐。)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就是一个十足的音乐盲!作为一个音乐盲的我来评论儿子所喜爱的歌曲,就像一个文盲随意评论读者所喜爱看的书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教育”?!
应该说,儿子说我不懂音乐完全是一针见血。
岳岳从小就非常喜欢音乐,记得当年他看了刚上映的美国电影《秘密花园》(Secret Garden)之后,很喜欢其中曲调优美的主题歌《你是我的所有》(You Are My Everything),没多久他就基本上可以把这首歌的歌词全部记住并唱出来。他从小学起就参加了学校及我们所居住的城市学区合唱队。同时我们又鼓励他学习了小提琴,中学期间他参加了学校管弦乐队。他的记性很好,因此许多歌曲他听过几遍就完全记住了。从小学高年级起他对各种流行歌曲的兴趣逐渐提高。初中时儿子进入了所谓的青少年时代,对这类流行音乐感兴趣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了。
反复思考之后,我开始觉得“磁带风波”就不是小事一桩了。
作为教育工作者,作为父亲,我如果根据自己的好恶不讲道理采用武断的方法来干预孩子,那么等于告诉孩子:父子之间的交流可以是不讲道理的。不讲道理的交流就不是交流,更不是教育。如果在家庭教育中父母与孩子的交流不讲道理,感情用事,让这个现象延续下去,亲子之间的交流隔阂就会加深加宽,最后就会完全断绝,家庭亲子教育就会完全失效。如此失效的亲子交流最后的结果就是失情,甚至失控。这样的现象难道不是司空见惯的吗?
经过几天的自我反省,我终于鼓起勇气正式向儿子道歉。我诚恳地对儿子说:“那天在车上爸爸不许你听那首歌曲(The Boy Is Mine)是不对的。爸爸错了。”当时岳岳正在埋头看书,他基本上也没有多少反应。我当时也很庆幸,儿子没有再给我任何“难堪”。
其实,父母亲向孩子真诚地赔礼道歉,孩子都会愉快地接受。而且这种赔礼道歉只会使父母亲在孩子面前更有“面子”。
作为一名职业教育工作者,我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学习机会”(learning moment),我就真心实意地向儿子请教那盘磁带到底对他具有哪些吸引力。他认真地告诉我这是一盘刚发行的流行新歌磁带,它的内容很新颖,两个演唱的女孩以自然的对话开场,既有合唱,又有分声唱,还有对唱。虽然这只是一盒单歌磁带,但是它包含了多种音乐形式:有正式的伴奏唱,有无伴奏的唱,还有单纯器乐的演奏等。当时我作为一个音乐盲,虽然只是似懂非懂,但是我可以看出孩子对这首歌曲比较全面的理解和真挚浓厚的兴趣。当然,女孩的恋爱内容使这部音乐作品更加富有青春气息和情调。
多年之后,我为了准备在社区开设的家庭教育课上把这段经历作为案例介绍给其他家长,我又认真地聆听了这首歌曲,并细读了全部歌词。我真正被这首歌曲的整体音乐美深深打动。回想当年纯真可爱的音乐迷的儿子如此喜欢这首歌,当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时,却被我这个十足的音乐盲的父亲不通人情地“臭骂”一通,我简直羞愧万分。想到现在父子两人美国东西海岸万里相隔,我们已经无法回归当年儿子如此纯真的年代,我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那个男孩是我的》在1998年5月发行之后不久就登上了美国流行歌曲榜首,长达13周之久。这首歌的两位演唱者也因此而扬名于美国和欧洲歌坛。2004年我回国内探亲,在与朋友家庭聚餐时,我谈及儿子的这段故事。我当时把这首歌的歌名误说成“He Is Mine”,我国内朋友在读高中的儿子立刻纠正了我,说应该是“The Boy Is Mine”。由此,这首歌在国内的知名度可见一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在网络上检索到这首歌,聆听之后做出自己的判断。)
这个“磁盘风波”之后,我又趁热打铁对孩子说,以后有机会再帮助爸爸提高一点音乐修养,或许还可以给我写一篇小文章介绍一下青少年中颇为流行的说唱(RAP)音乐。几个月之后我看儿子没有动静,也就把此事淡忘了。然而某个周末的晚上,孩子果然如约交给我有四页纸的RAP音乐介绍。儿子在文章中简单地介绍了RAP音乐的起源和发展,并附上了几首经典RAP歌曲的歌词。他在文章中介绍了RAP音乐是如何从美国黑人早期的自发的节奏强烈的田间劳动音乐逐渐转化成美国大都市黑人青少年中流行的语言粗狂、感情激烈的音乐。正是由于这种音乐具有强烈的城市黑人与南美裔少数民族的生活气息和反正统音乐的特点,因此这种音乐对居住在都市郊区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具有一种特殊的新奇和诱惑。
记得岳岳开始喜欢RAP音乐之后,他整天都会不停地吟唱和聆听这些歌曲。他放学后到体操俱乐部去练体操时有时也忍不住要哼上几段这些曲子。他的体操教练正好是一个黑人,在城市黑人居住区长大,对RAP音乐中所表达的那些“非正统”的内容有一种不同的亲身感受。当他听到岳岳在哼唱RAP音乐中一些比较“负面”的歌词时,他显得相当吃惊,并及时劝告我妻子要对岳岳的那种音乐“爱好”多加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