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别离描写中,相别者总是泪流满面,难分难舍,十分凄惨而缠绵。尽管多是身经百战的武士,此时也多表现得悲悲戚戚,儿女情长,如卷九的京都警备司令北条仲时等。与《演义》中因羞惭而自杀的徐母(第37回)、“极善卜易”、机智为夫报仇的“东吴女丈夫”徐氏(第38回)、“极其刚勇,侍婢数百,居常带刀”的孙权之妹(第54回)等众女子相较,这些武士显得过于柔情,柔得胜过了弱女子。但正是这些女性化了的男性让我们强烈感受到了痛苦相别者的悲哀,而在徐母等《演义》女性身上,我们更多感受到的是崇敬,是赞叹,是惊异,而绝非悲伤与同情。
《太平记》于别离描写、尤其于武士的别离描写中经常引用的是白居易《李夫人》中的“人非木石皆有情”,如“人非木石,岂能无情”(卷九等)。或许,正是为了更好地表现与抒发这一人人皆有之“情”,以便吸引更多的读者或听众,《太平记》作者们才更注重个人情感的描写与抒发,因为政治斗争是不能“感情用事”的;才轻智谋而重动作,因为动作直接诉诸视觉感官,更容易激起人们的情感共鸣;才在作品中描写了那么多的死,那么多的别,而且写得十分详细,十分动情,十分悲凄,十分感人。于京都之战与镰仓之战中,最为典型者当属北条仲时与妻小的生别或信忍父子的死离。前者描写在卷九,笔者已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与《太平记》吴越传说”(日·《中京国文学》第七号,1988.3)中做过说明,以下因以卷十中的“信忍自杀”为例加以说明。
信忍是北条仲时父,北条仲时是镰仓幕府派往京都的警备司令。京都保卫战失败后,北条仲时率残部保护天皇东撤镰仓,因前方路阻,中途与部从四百余人一同自杀于番场(地名)。消息传到镰仓时幕府军也已战败,信忍正准备自杀。他闻讯悲伤不已,沾血在柱子上写下了一首和歌后自杀。歌曰:
等等我吧,孩子!别将我拉下了!等等我吧,孩子!让我们一道越过死亡之山吧!
与项羽自刎乌江前夜所咏歌“力拔山兮气盖世……”相较,这首和歌显得十分凄凉,但在《太平记》作者们看来临死前的这般咏唱却极其风雅。他们对之十分欣赏,不仅详细描写了信忍的作歌过程,记录了歌词全文,对信忍之死作了诗化描写,而且最后还意犹未尽地添上了一句评论,表达了自己的欣赏:此歌至今广为流传,备受称颂,闻者无不为此歌、为此歌咏者之死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前文提及的主动赴死者人见四郎与本间资忠也都留有相似的绝命歌,作者也同样都作了详细而感人的描述,抒发了同样的感慨,表达了同样的欣赏。
于《太平记》中,令人伤心之死竟显得如此风雅,如此感人,并自作品问世六百余年来一直牵动着千百万日本人的心,使之然者是什么呢?
早《太平记》问世六百余年,日本于奈良时代编成了第一部官修史书《日本书纪》。该书卷二十五孝德天皇大化五年项下有如是一个记载:中大兄皇子因误杀苏我山田大臣,痛失爱妃造媛(苏我山田女)而伤心不已,川原史满于是唱歌跳舞为他解忧,中大兄皇子深为歌舞所动,不禁脱口赞道:美矣!悲矣!一曲歌舞,同时让人感到了悲与美。显然,日本人很早就在悲中发现了美,很早就将这两者联系了起来,而当时距日本民族文字——假名的诞生还有差不多二百年。
悲中有美,美寓悲中。古代日本人审美情趣的这一无意识流露,经后世日本人的不断醇化、凝练,终于发展成了日本民族的一大审美特点和根深蒂固的文学理念。这一特点的最终形成是在平安后期、《源氏物语》问世前后的十世纪末~十一世纪初,但在平安前期的《古今和歌集》时代(十世纪初),它虽然还未形成为一种理念,却已经成了日本人的一种有意识的审美表现。《古今和歌集》编成于905年,是日本的第一部敕选和歌集,也是其后各和歌集的典范。它共20卷,其中专收离别、羁旅等伤别离和歌者有3卷;恋歌有5卷,所歌唱的却几乎都是不成功的悲哀之恋、不为对方所知的单相思或专程前往幽会却未能得见的痛苦和焦虑(《白话日本古典9·古今和歌集》:日·小学馆);四季歌共6卷(春歌二、夏歌一、秋歌二、冬歌一),但即使是最该充满喜悦的咏春和歌两卷,所收和歌也多是对留春不住的叹息与感伤,而非对春天到来的企盼与喜悦……其中最典型者或是对樱花的歌唱。在烂漫的春天百花园中,千余年来最令日本人感动的是樱花,但集中所歌唱的不是含苞欲放的花蕾,不是吐芯绽放的鲜花,而是未及绽放便随早春三月的微风倏然飘落的风情,是对之不由生出的微微叹息与淡淡伤感。对美丽者、高贵者的“英年早逝”,对不得不与美丽者、高贵者分别的的叹惜与感伤或是人之常情,但古今集歌人们却将之发展成了一种有意识的审美表现,尽管他们暂时还未能将之理论化。
《太平记》作者对《古今和歌集》主要编者纪贯之为和歌集所作序言极为赞赏,不仅在作品中有直接引用,而且明确表示了自己的赞同(卷二)。或许,正是由于这一传统审美观念的巨大影响,作者才那么津津乐道于败者的悲惨结局,才使得本该充满腥风血雨、刀光剑影的这部历史战争题材作品带上了那么多的柔情和眼泪,赢得了那么多女性受众的喜爱(《鉴赏日本古典文学21·太平记 曾我物语 义经记》:日·角川书店)。而以上所述或许也能为我们做出说明:为什么《太平记》中三国故事必须以孔明为主要人物,为什么《太平记》作者是以“智·仁·勇”三德而非“天时·地利·人和”三条件的占有来把握曹操·刘备·孙权,来说明魏·蜀·吴的三国鼎立:因为孔明是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性人物,因为“智·仁·勇”是个人的品德素质,而“天时·地利·人和”是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它是社会的而非个人的,是与日本文学的非社会传统不相容的。而既然《太平记》对《演义》的这些接受特点是具民族传统性的,那就不可能终于《太平记》,而必然要反映到后世日本人对《演义》的接受上。或即因此才有了后世“日本的三国热,说到底就是孔明热”(杂喉润《三国志与日本人》p126)现象的产生吧。
【主要参考文献】
(1)后藤丹治·釜田喜三郎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34~36·太平记》一~三:(日)岩波书店,1973.1
(2)长谷川端校注译《新编日本古典文学全集54~57·太平记》一~四:(日)小学馆,1996.3
(3)长谷川端编《军记文学研究丛书8·太平记的成立》:(日)汲古书院,1998.3
(4)长谷川端《太平记研究》:(日)汲古书院,1982.3
(5)今川了俊《难太平记》:载山崎正和译《白话日本古典15·太平记》(日·河出书房新社,1979.5)
(6)增田欣《太平记的比较文学研究》:(日)角川书店,1976.3
(7)永积安明、岛田勇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31·保元物语 平治物语》:(日)岩波书店,1956.7
(8)冈见正雄校注《日本古典文学大系37·义经记》:(日)岩波书店,1959.5
(9)高桥贞一校注《平家物语》:(日)讲谈社,1986.4
(10)永积安明《军事小说的世界》:(日)朝日新闻社,1978.7
(11)大隅和雄《事典日本史》:(日)sosiete书社,1988.10
(12)《罗山文集》卷三十二
(13)赖山阳《日本外史》
(14)直木孝次郎《日本历史2·古代国家的成立》:(日)中央公论社,1965.3
(15)杂喉润《三国志与日本人》:(日)讲谈社,2002.12
(16)《白话日本古典9·古今和歌集》:(日)小学馆
(17)《鉴赏日本古典文学21·太平记 曾我物语 义经记》:(日)角川书店
(18)《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
(19)《三国演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9
(20)《古本小说集成·三分事略 三国志平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8
(21)《论语》
(2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23)木宫泰彦著、胡锡年译《日中文化交流史》:商务印书馆,1980.4
(24)黄人《小说小话》:见朱一玄·刘毓枕编《三国演义资料汇编》p648~650(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6)
(25)叶维四等《三国演义创作论》:江苏人民出版社,1984.9
(26)《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
(27)刘知渐《三国演义新论》: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