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小同没有吃饭。围坐在饭桌上吃饭的家人没有一个人来叫她。她一个人瑟缩在西屋的炕沿儿上,小身子弓着,两条腿儿顺着炕沿儿垂着。一只脚套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五根脚趾头拘谨地合拢着,不敢随意乱动一下。小同不知道那只鞋子去了哪里。她没有想到,平日里沉默的父亲不但踹了她,而且还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头倒悬着,像捶打一口袋粮食那样捶打她。鞋子就在那样的捶打中脱落的。捶打中,她看到了一个倒置的世界,树是倒的,人是倒的。倒着的母亲,倒着的弟弟妹妹,倒着的每一个家人,他们对父亲的捶打无动于衷。母亲的表情是惊恐的,绝望的,哀怜的。她瘦得只有一把骨架的身子,如同一棵被虫蛀了的庄稼,一阵风就要倒下去的样子。母亲宁愿倒下,也不愿意制止父亲的捶打么?来住娘家的姑姑,袖着两只手,眼睛里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嘴巴里小声嘀咕着,也该打两下了。弟弟则是幸灾乐祸的。他八岁的成长史,伴随着父亲无数次的捶打。仿佛少了父亲的捶打,他就不能成长。今天,弟弟终于目睹了期盼已久的父亲对别人的捶打,终于可以沦落到一个纯粹的看客。那小子,自然是满眼满心的喜不自禁。妹妹,小同也看到了六岁的妹妹。她牵着母亲的衣襟,黑黑的大眼睛里盈满了亮亮的泪水。她见惯了父亲对哥哥的捶打,习以为常了,头一次看见父亲捶打姐姐,被吓到了。也许她在想,这一回遭到捶打的是姐姐,下一回说不定就是她了。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围观的人只有妹妹的表情是小同需要的。小同隐约还记得,妹妹是弯了腰的,好像从地上捡拾到了什么。现在想来,应该是她的鞋子吧。
妹妹并没有把鞋子还给她。她知道为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妹妹没有勇气背叛一个集体的疏离。没错,是一个集体的疏离。父亲朝她起飞的那一脚的瞬间,这个集体的疏离就开始了。原因呢?小同努力地想,原因呢?和老土有关么?
集体的疏离是可怕的。比父亲的捶打还要可怕。
只有十岁的小同不知道,比集体的疏离和父亲的捶打更可怕的东西,慢慢地朝她涌过来。她不知道它的威力,辨不清它的真实面目。没有关系,会有人来告诉她。他们和她们会剥开它的外壳,露出里边真实的容颜,告诉小同一旦和它结缘,小同就不再是过去的小同了。
她是刚刚被父亲捶打过的人,所以,即使很饿,也不能主动凑到桌前吃饭。要等着来叫,即使父母不叫,打发了弟弟妹妹来叫也是可以的。叫是一个台阶,有了这个台阶,下不下是她的事。小同是有着小骄傲的女孩,家人给她下了台阶,她也未必就去吃饭。挨饿,是对小尊严的维护,是对父亲捶打的抗议。让她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人来叫她,没有一个人给她铺设台阶,就让她干巴巴地悬着。大大小小的头凑在堂屋的一张方桌上吃饭,桌子小,人多,显得头很密集。都在投入地吃着碗里的饭,没有人说话,咀嚼声在一片沉寂中显得格外巨大杂乱。好像吃饭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得不吃,不得不完成的一个任务。尤其是母亲,她的心思更不在吃饭上。母亲背对着小同,但是小同从母亲的后背上,读出了母亲的表情。母亲的绝望更加彻底了,深度的绝望爬满了后背。它们大概过于沉重,母亲羸弱的身体显然背负不动,因此整个背部微微地颤抖着。
饭吃完了。母亲撑着颤抖的身子收拾碗筷。后来,小同想,碗筷不过是母亲手里的一个道具。母亲需要借助它们,来达到逃避的目的。因为母亲知道接下来会有一个可怕的询问发生,而她无法面对,更无法参与。参与那个询问比观看小同的捶打更让她无法接受。询问是从姑姑开始的。确切地说,姑姑不是询问,而是训诫。她什么都没有问小同,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天色已经很暗了,无人去点灯窑里的煤油灯。姑姑将脸凑近小同,让小同看清她脸上使用的表情。姑姑脸上是什么表情,小同抓不住,它们总是随着姑姑的嘴巴跳来跳去。姑姑将唾沫星子溅了小同一脸,每一颗唾沫星子都不叫唾沫星子,而是叫“丢人”。小同的小脸上,便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丢人。姑姑直到把嘴巴里含着的丢人,全喷在了小同的脸上,才罢休了,气喘吁吁地直起了身子。为下一个人的询问腾出位置来。
询问的是叔叔。不是父亲。以小同那时的年纪,她还不能理解父亲和母亲的逃避。询问必须要有,然而,舍得捶打小同的父亲,却没有力量开始一个询问。他选择了和母亲一样的逃避。
叔叔的询问很简洁,也很直接。和姑姑的话语方式完全不一样。
叔叔问小同:“他压你了么?”
小同答:“压了。”
叔叔问:“到底压没压?”
小同重复一遍:“压了。”
叔叔的问话就结束了。更深重的夜色将保持着一个坐姿的小同围裹起来,给她一个依靠。它对她满含着同情。不自觉的,小同的泪就流了出来。不是悲伤的泪水,不是委屈的泪水。是耻辱的泪水。这一刻,她明白了。父亲的捶打因老土压她而起,母亲的绝望因老土压她而起,姑姑喷出的丢人因老土压她而起。那是一个耻辱的动作。
从家人的态度上,小同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在确定小同被老土“压”了之后,叔叔把老土暴打了一顿。小同家和老土家还隔着篱笆热热闹闹地打了一架。他们每个人都在捋胳膊挽袖子,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副把对方吞了的势头。小同躲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的这场战争。她明白,这场战争因她和老土而起。小同家的观点是老土欺负了小同,而小同才是个十岁的孩子。老土家的观点是老土没有欺负小同。说着骂着,老土家的观点就变成了“欺负”了怎么着,你们凭什么打了我们的人。
小芳也和小同也断了交。早上上学在路上碰到,小芳恶狠狠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呸,不要脸,和我哥搞流氓!
谁和你哥搞流氓?娟子把耳朵凑近小芳,却把眼神儿丢在后边的小同身上。一脸的窃喜,一脸的幸灾乐祸。
冲上去,狠狠地扇小芳两个嘴巴子,扇娟子三个,不,六个嘴巴子。小同满胸腔的愤怒小蛇一样游移,一直蹿到十根指尖儿上。十根指尖儿像被火点燃一般,火辣辣地疼到心里。
一个十岁小女孩的忍耐力,如同被拉到了极限的橡皮筋,稍稍再加一点力量,就要绷断了。
崩断的一瞬间发生在放学。喜欢上学,喜欢听老师讲课的小同,每一节课都听得心不在焉。坐在低矮破旧的课桌后边,一对目光捉住课桌上用铅笔画下的太阳不放,不敢四下观望,不敢触碰同学的眼神。唯恐一个张望,一个触碰会惹来同学的不屑和鄙夷。梳着和母亲一样头型,在齐脖颈短发上扎了一个歪马尾的陈老师,用手里的教鞭啪啪地敲打着黑板,有的同学咋不认真听课呢?小同知道陈老师在说她。可是她不能确定陈老师是否知道了她的事情,她怕一抬头,从陈老师的眼睛里读出来异样。因此,她不抬头,坚决不抬头。幸好,陈老师念在她平时是个好学生的份上,没有过度追究,只在讲完课时,踱到她身边,伸出沾染着白色粉笔面儿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突然,陈老师用手指着坐在小同前边的一个男生,又是你吧!
不是我……我啥也没干……该男生委屈极了。为了证明他是真的委屈,嘴巴最大程度地咧开来,小眼睛使劲儿地眨巴了几眨巴,挤出来几星泪花儿,雾气昭昭地挂在睫毛上。
坚持到了放学。等同学差不多走光了,小同才绕过一排排低矮破旧的课桌,孤零零的小身子向着学校大门口移动。说是大门口,其实很小。一个人站在门口,再伸出一条手臂,门口就满登登的了。每天放学,大门口就会变成一只瓶子塞,人塞在门口,怎么都拔不出来。离着门口一段距离,小同就看到本该空荡荡的门口,被一个人占据了。就是那个动作:屁股顶在门框上,手臂用力地朝前够,占满了整个门口。是前座儿男生。
小同很快想明白了,他是要报复她。因为她,他被陈老师无辜地训斥了。对他,小同的心里有一点点的歉疚,所以,她走近大门口时,轻着声音对他说,让我过去一下。他不动,一动不动。看架势,小同走过这道大门有些困难了。身子没动,嘴巴却动了,他说,有能耐跟老师告状去呀,你个臭老土!
小同愤怒了。她早就想愤怒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就那样像一头小狮子般从大门口冲了过去,冲开了前座儿男生的手臂,并且把前座男生差点带了一个跟头。
前座男生岂肯罢休,拿出男子汉的气势,反过来去追打小同。小同索性甩了肩上的花书包,勇猛地和前座男生厮打起来。在厮打中,她不再是小女孩小同,而是一头真正的小狮子。一袭重拳击打在前座儿男生的鼻子上,瞬时,鲜血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