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副刊的稿子打印出来,送审。小童蜷起右手的手指,刚要敲副主编的门。门却开了,走出来同事小鱼。小鱼的小脸儿微醺,两小朵红晕精灵般落在两颊,轻轻颤着薄薄的羽翼。做准备飞翔状,也可解释成疲倦之后的小憩。
姐?几丝儿惊诧飘过小鱼的眼底。
这期的稿子。小童晃了晃手里一叠打印纸。
进了副主编的办公室,小童将稿子放在副主编的办公桌上。办公桌后边,一张黑色皮面的椅子。椅子上坐着的是报社的副主编,女副主编,四十出头的女副主编。永远是一头短短的花卷样的头发,闪耀着焗油膏和染发剂的光彩。小童不喜欢这颗头。她知道,这颗头也不喜欢她。从见第一面时,她们就彼此不喜欢。没有原因,没有为什么。但她们却彼此假装喜欢,把真实的情绪掩在心底。小童的假装喜欢,是因为她是她的上司,她不想得罪她。妈说,得罪了女人,就等于得罪了小人。得罪了女上司,就等于死路一条。妈还说,女人对付女人,从来不会手软。所以,小童只在心里悄悄地蔑视着副主编,蔑视她没有文学修养,却要拿出文学大师的姿态,对她组好的稿子品头论足。这个稿子咋能上咱们报纸呢?难道没有上乘的稿子了么?我对你寄予了很高的希望,这样工作可交代不了哇!如此,小童辛辛苦苦组好的一期稿子就作废了。你有脾气么?没有。她是你的领导。您放心吧,下次不会让您失望了。小童把一腔子的愤怒按压下去,让谦卑不情愿地生长出来。接下来,便是小童的加班和加点。
小童知道,副主编过去对她是不喜欢,现在对她是憎恶。借着工作之便,暗中收拾她。自从两年前,小童认识了方远,拒绝了副主编给她介绍的男朋友。这就是女上司的高明之处,明明是不喜欢小童,却硬要装作喜欢和疼爱的一副嘴脸,关心小童的私人生活。副主编给小童介绍的男朋友,不是别人,是报社的小鱼。小鱼也不是D城人,年龄上还要小着小童两岁。小鱼是要闻部的记者,长着两片薄薄的唇。小鱼一说话,两片薄薄的唇就灵巧地跃动,看着它们,小童总会想起母亲烙的薄饼,塞满了童年的胃口,有一种腻腻的感觉。那是两片缺乏真诚的薄唇。小童抗拒它们。左也为难,右也为难的时候,方远出现了。
也是从那时起,小鱼和小童的同事关系也疙疙瘩瘩起来。明明自己不欠小鱼什么,每次见着小鱼,小童都会有一种亏欠的感觉。有人给小鱼介绍女朋友,当着小童的面,小鱼会说,我这没房没车的,人家会看上我么?居然暗中拿话磕打小童。是啊,小童不是开上了沃尔沃么。小童也没说什么。让小童刮目相看的是,小鱼年纪轻轻的,突然就坐到了要闻部主任的位置上。无论是资格,还是能力,小鱼都不是最优秀的。力挺他的,是副主编。
后来,小童发现端倪了。也许,别人早就发现小童的这个发现了。只是,这样的发现不适合相互传递。副主编喜欢在唇上涂抹一种淡粉颜色的唇膏,为了保持唇部的颜色,副主编不断地修补。唇部颜色丧失,有多种渠道。吃饭,喝水,接吻。等等。副主编唇部颜色的丧失,应该相对单纯一些。起码接吻是排除在外的。那样一副正在走向衰老的唇,谁会有兴趣吻呢。小童的想法就受到了挑战。一次,小童去请示工作,门儿敲了,等着里边应了,进了副主编的办公室。小鱼正在向副社长汇报工作,大概小鱼的工作方案很是让副主编爽心吧,副主编的眼神兴奋得有几分迷离。小童看出了因为自己的出现,副主编在努力压制着迷离,不让它们从眼睛里溢出来,拉过来几片领导的严肃和矜持做掩体。但迷离还是从掩体后边淌出来点滴,被小童捕捉到了。扫了一下副主编的唇,小童保证,她绝对是无意识的扫了一下。副主编唇上的粉红色不见了,裸露出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的苍白。那是不太可能的,小童认为。但是,小童顽皮了,她想用顽皮来证明事实的不可能性。有几次,眼见小鱼刚从副主编的办公室出来,小童立即就以各种各样的工作为借口,敲响了那扇刚刚合拢的门。两片原生态的唇,来不及经过修饰。几次之后,小童不敢了。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这一刻,小童又见到了那两片苍白的唇。不过,今天,它们苍白得不够彻底,苍白的底色上残存着星星点点的粉红。一副残败的景象。
主编,这期的稿子。
小童将厚厚的一叠打印纸放在副主编的眼皮底下。心里忐忑,这门敲得真不是时候,等着挨收拾吧。
恩。副主编动了一下下巴,算是对小童的回应。看来,这个即将衰老的女人,没有心情收拾自己,说不定还沉醉在刚才的意犹未尽里。小童转身要走了。身子已经侧转过来。
小童——
副主编叫住了小童。小童停止了继续侧转,回过身子来,用正面的表情对着副主编。小童承认,她面对的是一张风韵犹存的脸,曾经的副主编,是美丽的。
去做做皮肤护理吧,女人这个年龄该学会爱惜自己了。
什么意思?她在说自己老了么?小童有的是词儿来对付这个半老女人,然而,她却不能。她是她的领导,所以,她们的对话是不平等的。她可以转弯抹角地让她不舒服,作为下属的她,除了在心里狠狠地诅咒她,还能怎样呢?管人家文化素养高和低呢,坐在这个位置上,足见她的神通广大。
谢谢主编的关心,我会学会爱惜自己的。对了,主编,一会我出去一下,上次的采访要补充一下,跟人都联系好了。
没有什么采访需要补充。报社的空气太稠密了,小童感到一阵窒息,她需要立刻离开报社,去透透空气。
和她的沃尔沃向西。想念雕塑男人的微笑了。以往,心情不好,小童都要给方远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抚慰,像一棵参天的大树,靠上去,心里就有了踏踏实实的感觉。
被雕塑男人唤作老土的丑男人不在,拴在桥墩上的三轮车也不在。还不到下班的时间,老土还没有回来。小童很奇怪,为什么就认定老土下了班,一定要回到这里呢。
雕塑男人在。雕塑男人的微笑也在。在的,还有那个脏兮兮的帐篷。
留着乱蓬蓬长发的雕塑男人在画画。恩,他的确在画画。他大概对自己的画很满意,因此,他的微笑看上去格外灿烂。白白的牙齿,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有人将脖子伸向他的画。他对人说了一句什么,人一边欣赏着一边摇摇头。昨晚,和老土打架时,他说赔他媳妇。那么,他是在画他媳妇么?小童就要打开车门了,就要走到男人跟前,亲眼看一看男人的画作了。她对他,对它,充满了好奇。
那个叫做老土的丑男人回来了。他蹬着写有D城环卫标志的三轮车,撅着屁股,车子在他屁股底下吱吱扭扭地叫着,回来了。小童就收回了自己的身子。
老土一扳三轮车的手闸,车子在雕塑男人身边停下来。下了车,从车斗里拎出来一个纸卷,给你,欠了你狗日的!
雕塑男人仿佛见着了宝贝,赶忙把纸卷揣进边角已经露出棉花套子的绿大衣里。是一卷画画的纸张。小童看清了。
老土又从车斗里拎出来一只塑料袋。然后,弯腰去了帐篷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张四条腿的小桌子,桌上是一面小菜板。不论小桌子还是小菜板,颜色是统一的黑乎乎。从塑料袋里掏出来一条肉,捉了小菜板上的菜刀,一刀一刀地切下去。
老土,炖着吃啊?
老土,改善啊?
桥下游动的那些身影,依旧挂着夜晚时的浓重的鬼魅。他们熟悉这里的一切,熟悉老土,熟悉雕塑男人,熟悉桥下的每一根桥墩。
那些从游动的身影里发出来的声音很大,所以小童听得到它们。
给你妈上坟用的!老土恶言相向。然后继续在那条肉上做文章,把肉仔细地分割成块状。切完了,又进了帐篷,出来时,手里拿了几只白瓷碗。将分割成块状的肉码放在碗里。再次进了帐篷,再次出来时,手里拎了一只小煤气罐儿。再再次进了帐篷,再再次出来,左手是一只塑料水桶,右手是一只炒菜的铁锅……老土把自己忙碌成了一只蚂蚁。时间不长,桥下便有了袅袅的炊烟气息。老土要干什么,炖肉么,不像。一二三四,一共四碗肉,被老土放在锅里蒸。老土说“给你妈上坟用的”,忽然,小童头脑一片豁然。打开手机,在功能表一栏里搜到了“日历”。果然,明天是清明节。曾经,每年的清明节,父母亲都要回到乡下,给逝去的爷爷上坟。奶奶总是提前买好一条带皮肉,切成方方正正的块状,摆放在碗里上锅蒸到半熟。然后,几碗半熟的蒸肉被父母亲带到爷爷的坟前,以及其他一些祭品。几碗肉被爷爷“吃”过后,又被父母亲原封不动地带回来。奶奶把它们重现加工后,放在锅里炖得烂烂的,香香的,变成活人盘中美餐。
老土的几碗肉,也是用来祭祀的么?两座城市相隔数百里,有相近的风俗应该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真的是去祭祀和自己同名的死去的人么?
初次相逢的那个傍晚,她听他说过的。
明天是星期四。还不到她和方远渡周末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