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同走在街上,总有半大小子叫她“老土”,然后窃窃地笑。她好像成了个带标签的人,标签上写着“老土”两个字。而这两个字,代表着耻辱。每一个人都是前座男生,他们一样的口气,一样的眼神,一样的轻蔑。她的小拳手太小了,力气太弱了,面对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她打不过他们。打倒一个前座男生,会有许多个前座男生站起来。况且,她已经丧失了愤怒的资格。别人的嘲笑,别人的蔑视,她只有承受。昨天前座男生的母亲领着前座男生,找上小同的家门。前座男生的母亲,指着前座男生鼻子上残留的血渍,厉声对小同的母亲说,女孩子家家的这么厉害,长大了谁敢娶啊。
这是一语双关的话,小同的母亲当然读得出来。但是你又不能迁怒人家,羞愧难当的母亲,一条枯瘦的身子在肥大的衣裤里抖擞着,头上的几片草屑惊慌失措,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前座男生,前座男生的母亲,包括小同在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小同的母亲要打小同一顿。因为,小同母亲的目光落在了炕上的笤帚上。结果出人意料,母亲并没有抄起笤帚疙瘩,让笤帚疙瘩落在小同身上。她把哀怜而又隐忍的目光转向前座男生,一扬手,拽下来搭在门上的看不出原有颜色的毛巾,在洗脸的脸盆里沾了些浑浊的水。然后,用濡湿了的毛巾去擦前座男生的鼻子,等一会我狠狠揍她一顿,给我大侄子报仇,我大侄子受委屈了。
母亲简直是低声下气了。前座男生并不领母亲的情,将鼻子厌恶地扭向了一边,拿了一根手指对着墙角的小同,妈的,到学校见!
便跑走了。前座男生的母亲见儿子跑走了,也忙着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在后边呼喊着尾随而去。
你——
母亲用眼神剜了一眼小同,只说出了一个“你”字。身子在宽大的衣裤里摇晃了一下。小同想去扶一下,她怕母亲会倒下来。可是,她没有动。她不想动,也无法动。母亲的眼神儿好有力量,那根本就不是眼神,而是两把刀子。它们剜在她的身上,好痛好痛,胜过街上所有蔑视的眼光。小同读懂了母亲眼神的涵义:她没有脸和别人打架,没有资格给别人,给家人带来任何的麻烦。母亲的高明之处在于,不会像别人那样喊她“老土”,嘴上什么都不说,让眼睛说话。是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既然连母亲都认为她是一个不要脸的人,那她,一定就是个不要脸的人了。
下午,小同不想上学了。不全是因为前座男生的恐吓。她不想看见小芳,不想看见娟子,不想看见陈老师。曾经,她是那么喜欢坐在低矮的课桌后边,用手指点着书上的字,跟着老师有节奏地,朗朗地读。现在,她的喜欢就像一只气球里的空气,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挤压干净了。瘪瘪的,空空的。
背着草筐,从家里走出来。她不知道家人是否注意到了她,反正,没人询问她,没人阻止她。街热得发烫,热度透过布鞋底儿,传递给小同的脚掌。将一颗头垂下来,一脚掌一脚掌地往西量。向着村西的方向。这个时候,是街上最清净的时候。只有知了和禅趴在树荫里,拼命地抗议太阳的毒辣。一只小蚂蚁和小同走了个碰头,慌慌张张的,就要擦着小同的脚边而过时,小蚂蚁发现了小同身后拖着的那截短促的影子,便追逐过来。好有趣的小蚂蚁。小同把步子放得更慢了,让短促的影子笼罩着小蚂蚁。
咳——
有人很大声地咳了一下。咳声出现得很突然,仿佛是从滚烫的土地里钻出来。受了惊吓的小同抬起头,却是老土横在她的前面。
小同,我有五毛钱,跟我走啊!
天,该死的老土居然也在嘲笑她。那张丑陋的脸上尽管还残留着叔叔暴打的痕迹,竟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是啊,他压了她,欺负了她,他当然是高兴的了。一切的根源都是因老土而起,没有他的五毛钱的诱惑,她小同也不会遭到所有人的歧视。多想像打前座男生那样,勇敢地,不顾一切地和老土打上一架。哪怕打不过,被老土打死。小拳头都攥紧了,大脑已经把战斗的命令传达下去了。关键时刻,父亲的捶打,母亲的哀怜,叔叔的询问,姑姑的训话,如天兵一样降落在小同跟前,阻隔了她冲上战场的路。于是,她怯懦了。
便,不顾小蚂蚁的追逐,背着草筐,逃遁了。
村外有一片麻地。孤单单的小身子,背着草筐,在麻地里徘徊。宽阔的麻叶把太阳的毒辣过滤了一遍,泼劲就弱了很多,小同感觉到了斑斑驳驳的凉爽。麻杆好高好高,几乎高出小同好几颗头的样子。黑褐色的纺线娘娘,嗡嗡嘤嘤地围着麻果飞舞。好多的纺线娘娘啊。小同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小芳一起到麻地采麻果吃,捉纺线娘娘玩。纺线娘娘好有趣呢,捉到手,用一小片席篾儿扎在纺线娘娘的背部,然后用手捏住席篾儿的另一端。这时,纺线娘娘开始“纺线”了。打开两片翅膀,奋力地飞翔,嗡嗡,嗡嗡,像母亲纺线时,纺车发出的声音。纺线娘娘真傻,纺了半天,一两线都没有纺出来,还那么卖力气。终于,纺线娘娘纺累了,就在席篾儿上歇息一会。只要席篾儿另一头的手一动,纺线娘娘立即放弃了歇息,又勤奋地纺起线来。现在只剩下小同一个人了,头上那么多的纺线娘娘,她一点捉它们的心情都没有。捉纺线娘娘是件很快乐的事情,她不该拥有快乐。
忽然,从麻地深处传来了响动。便循着声音过去。猛地,小同愣住了,她看到了什么?几个村里的小孩脱了裤子,光着小屁股,正在干老土和她干的事。她想跑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小孩们发现了她。两个淘气的小男孩正在向她靠近,他们坏笑着,口中嘟浓着说:“老土,过来,让老子骑骑!”他们还一边用手指拨拉着小小的鸡鸡,向小同示威。“你们臭不要脸!”泪流满面的小同转身跑掉了,在她身后,是几个坏孩子的哄笑声。
压断小同继续活着勇气的,依旧是母亲。
是很少有人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年代。人低贱得像一颗颗草籽,但是,人习惯了自己的低贱。低贱,反而生出强大的生命力,没有谁轻易蔑视自己的生命。孩子,每家每户都不缺,每家每户都会跑着好几个,甚至七八个,十来个。他们在一个低贱的氛围中成长,被忽略、被不重视,却葱葱茏茏的像韭菜一样蓬勃。少有心理抑郁症,少有想不开。但是,小同抑郁了,小同想不开了。一个十岁的小生命无法承载命运的重负。母亲一定不知道,一个小女孩是有着心理承载极限的。
晚上,母亲收工回来,做一家人的饭食。和母亲一起收工回来的,还有父亲和叔叔他们。父亲和叔叔收工回来,会把身子放在炕上歇一歇,或者蹲在街上,几个人凑在一起说闲话。母亲则不行,上完了生产队的工,紧接着上家里的工。每家的男人都是如此,每家的女人都是如此。谁让你是女人呢?做女人,就不能抱怨。小同是蹲在灶边给母亲烧火的,吃了饭,又刷了锅碗瓢盆。但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根本不能排泄掉母亲心中的烦躁和压抑。母亲太压抑了,艰涩的日子如磨盘一样驮在身上,已经快压弯了腰。小同又横生枝节,小孩子知道什么,所有的耻辱都要由大人来承受。
这样,在一个母亲不发泄怨气就要发疯的晚上,她重重地落下了手中的笤帚。小同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打她。她惊恐地查看着刚洗过的碗是否干净,刚刷过的锅是否留有残渣。她实在看不出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拿起了地笤帚扫起干干净净的地。母亲的脸气得发白,她大吼:“黑灯半夜的,你扫地干啥!”
小同跑了,在母亲的笤帚第二次落下之前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