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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拾荒者(上)

文/叶灵

◆1

“哇”的一声,急促而尖利的哭喊,夹杂着更高分贝的叫骂声,把我从梦中惊醒。黑夜的寂静骤然被打破。

惊醒的我,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儿子,儿子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我这才松了口气。

隔壁的男孩又拉在床上,或者尿床了?印象中,那男孩五六岁的样子,浑圆的脖颈,浑圆的鼻子,浑圆的胳膊,浑圆的腿脚,整个身子几乎都是浑圆的。肉乎乎的脸蛋白里透红,虎实可爱。小家伙的嘴巴整天都不闲着,腮帮总是鼓鼓的,不停地嚼着。甚至刚放下饭碗,就见他拿包零食,又大口小口地吃着,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仔细看会发现,那圆乎乎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些呆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隔壁的吵闹声渐渐变小。折腾累了吧。我刚暗自庆幸,没想到,瓢盆相碰的哐当声,倒水的哗哗声,伴杂着几声嘟囔,又从隔壁传来。寂静的黑夜,墙壁好像纸糊的一样,窸窣的微小声音,都清晰入耳。

睡意全消。我瞪着眼看着天花板,一想到熟睡的孩子会不会被吵醒,想起明天还要面对一大堆琐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默念着“一只绵羊、二只绵羊……”可愈数头脑愈清醒。都是这女人不懂事,三更半夜的只顾自己。失眠的我,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到了隔壁女人身上。

我真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偏要在这里租房子。刚来到小城,只考虑着离学校近点,上下班方便,更方便照顾几个月大的孩子。

这里曾是一个果品市场。市场周围一圈统一是二层楼的店铺,中间有三排背靠背的单间平房,平行排列着,宛若一个方方正正的棋盘,摆了几排整齐的棋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市场建成举行开幕式时,在师范上学的我还参加了节目演出。对于严重缺乏文艺细胞的我来说,这是生平参加的仅有的一次大型文艺演出。后来,这个市场确实繁荣过几年。周末,我常到市场里转悠,看看货架上那一个赛似一个的SOD苹果,像选美一样陈列着。但不知从何时起,市场就开始萧条了。再后来,渐渐改头换面,成了一个杂货市场,卖什么的都有:水果店,五金店,日杂店,粮油店,服装店,理发店,家具店,饲料店,等等等等,一应俱全。不出市场,几乎能买到所有的生活用品。每个店铺在生活中都承担着各自的角色与使命,犹如一副象棋,车马炮相士将卒缺一不可。

当时的我,满脑子的青春梦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将来会到小城。1994年我师范毕业,现实很快就无情地碾碎了所有梦想,同学中,只有个别人靠着关系留在了县城,而自己被“放逐”到边远的山区小镇。身为农民的父母,能供我上师范,我已感激不尽了。我尽情品味着初为人师的收获与喜悦,虽然每月只有三四百元的工资,有时还拖欠,或者“打折”。我并不觉得其中的枯燥与艰辛,心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没过几年,我也和别人一样,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经营着日子,虽然艰辛,却也甜蜜。

2000年,我跟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冲过重重考核的关卡,终于调到县城新建的一所初中。此时,我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儿子,暂时栖居在小城一隅,开始为生活打拼。学校离这市场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昔日繁华的市场已萧条得如一副破败的残局。

来到小城的第一个夜晚,面对霓虹闪烁,练歌房内传出的高声喧哗,广场上熙攘的人群,我心里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兴奋抑或自卑。十几年前,自己只是小城匆匆的过客。而如今,对于单位,我已是一位员工;对于小城,我是即将进来的定居者。想想以后,每天清晨,自己会在某个街道的早餐小摊,喝碗豆浆,吃个包子,日复一日地过活,享受着小城给予的待遇——内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太踏实的得意与自豪。相对于许多想进城而未遂愿的人来说,我应该是幸运的了。

城里的夜风温温的,有种模糊的暧昧,熏得让人微醉,与乡下那种清新的凉爽完全不同。马路两旁高高的路灯,远处高楼上的灯火,都次第亮起,如繁星点点,明亮而温暖。我抱着儿子,呆呆地望着,打量着眼前的小城,熟悉而又陌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突然袭来。是的,属于我的那间小小屋子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家,它不过是暂时的落脚之地。而我,也只不过是一阵风偶然刮进城的一粒种子,随风飘荡,找寻着城里那少得可怜的泥土。而后发芽,开花,结果,这已是自己的造化了。能作为一枚棋子摆在小城这棋盘上,哪怕是一枚小小的卒子——我也满足了。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粉嘟嘟的嘴唇砸吧了两下,我笑了。

我租的房子在市场中间的一排,北边隔壁的一间是不规则形状的边角房,里面住着一个拾破烂的女人,她有个四五岁的儿子。房前边有用栅栏封住的一片空地,里面堆聚着一些废纸箱、塑料袋等杂物。墙角是摞了几层的啤酒瓶子,瓶嘴和瓶底相互交错排列成整齐的一行。栅栏入口的小门常用一把铁锁锁着。

搬东西的那天下午,正好那女人也在——瘦瘦的,穿着一身红碎花图案的短袖和马裤,看着很利落。她热情地对我说,住在这里还算方便吧。吃水得到这排房子南边去提,每天九点开始放水,一个小时,去晚就没了。公用厕所在西北角,晚上没有路灯,得准备个手电筒。我们在这住五六年了,挺好的。说完,她笑了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挺好的。这仅是她的想法。对于我来说,却不是心中所愿,但暂时又没有什么办法——不知自己能在这里呆多久,总之,是越短越好吧。我对她还是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打扫,提水,擦洗,收拾,忙活了半天,我终于安顿好乱七八糟的物品。还有孩子和保姆。爱人也返回乡下学校了。

◆2

还有两天就要上班了。

我也开始逐渐习惯了准城里人的生活。

城里的生活是踩着固定的鼓点,紧张而有序的:起床,早餐,挤公交车,上班,下班,回家……一成不变,好像工厂流水线的程序,一道又一道,小城里的人早已习惯了这千篇一律的节奏——刻板也充实的生活。

隔壁的女人很勤快,每天一大早,就能听见锅碗瓢盆的动静。早饭完,她就换上一身破旧的劳动服,腋下夹着两个编织袋,锁上栅栏,出去了。

她的胖儿子穿着还算干净,总是在栅栏内玩,吃着零食,玩着仿真玩具手枪,手枪“嘟嘟”地响个不停,小家伙也撅起嘴跟着“嘟嘟”,连续不断,嘴角满是唾沫,也不擦。天一凉,男孩整天掉着清鼻涕,“呼哧呼哧”地吸溜着,好像两只虫子在鼻孔边来回地出出进进,有时,一不小心,掉进了嘴巴,小家伙砸吧砸吧,仿佛吃到了什么美味。

我发现,中午十二点一过,女人就会准时回来,提着满满一袋子不知什么东西,全身脏兮兮的。女人赶紧开炉,洗刷,换衣,搭锅,擀面,炒菜。午饭吃过,女人又忙碌地换上“工作服”,倒出袋子里的东西,麻利地进行分类整理后,又夹着编织袋,出门时仍不忘锁上栅栏。

一到下午,胖男孩就不像上午那么安份了。零食吃光了,玩具枪也玩腻了,被扔在了一边。女人刚走,男孩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抓住栅栏使劲地摇晃,大喊道:“开门,快给我开门——”。见没人应,他摇得更使劲了,“哐当哐当”的声响,仿佛断茬的钢铁板子在水泥上磨划,尖锐刺耳,扰得邻居安静不得。有人哄他几句,你妈妈给你买好吃的去了,一会就回来的。果然,他迟疑片刻,马上停了下来,小脑袋挤进钢筋的空隙,向外面望了望,见没人影,继而恼怒了,更使劲地摇晃着。然而,这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女人总是在天快黑时回来。胖男孩喊累了,就会靠在椅子上安静下来,有时就躺在地上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我不免同情起这孩子。真够可怜的,整天像猫狗一样的圈养着,何况是一个贪玩的孩子。女人也真够狠心。

夕阳收走了最后一丝光亮,被栅栏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光影,也变成了黑乎乎一片。女人回来了,满脸的疲惫,手里提着满满一袋零食。胖男孩一见,马上笑开了,完全忘了刚才的一切。女人抱住男孩,亲了一下,又忙着做饭去了。我曾劝过女人,让孩子出来玩多好。女人一听,马上摇摇头说,那绝对不行,他和别人不一样,到处乱跑,跑丢了咋办?以前跑出去好几天,让她找得好苦,结果差点冻死在铁路边。说完,女人长叹了一口气,唉,我和他就是一对冤家,谁也离不开谁。对于女人,整天就指望着拾点破烂来填补生活,能喂饱肚子,给孩子多买几款玩具和好吃的。把男孩锁在家里,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了。

生活总是按部就班地朝前行走的。而我也开始了上班。我担任两个班的语文课和班主任——到了新环境,唯有拿出一股子拼劲,才能站稳脚跟。每天清晨,天灰蒙蒙就起床,早操,晨读,上课,半天的时间就从眼前晃了过去。中午,我安顿好学生,急匆匆小跑着回到小屋,给孩子喂口奶,再小跑着返回学校。下午,备课、批改作业、班级事务等等,全泡在了办公室。晚上,下自习后到宿舍查完寝才能回家。

看来我真是想错了。即便是离学校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也根本挤不出时间来照顾孩子。事一多,时间紧了,早上出门天不亮,孩子还在熟睡。晚上回来,孩子已进入梦乡,整天把孩子全扔给了保姆。

我成了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深深的愧疚与自责,常常困扰得我深夜不眠或噩梦连连。可是,只要清晨闹钟准时一响,就如吹响了号角,容不得有半点迟疑,我立刻起床,直奔学校,无暇顾及更多。每天,我就如陀螺一样地旋转着,不知疲倦,不敢停歇,更多生活的艰辛也被磨成了一种惯性。

抽空回来看孩子,孩子一见我就手舞足蹈,扬起两只手臂,像天使舞动着双翅——紧紧依偎在我怀里,仿佛怕别人随时都要抱走他一样。孩子就是这样单纯,你只要对他一丁点的好,他就会马上忘记苦痛,露出笑容,从来不会计较什么。就如隔壁的胖男孩,几包零食就可以瞬间忘却刚才歇斯底里的哭喊。

我每每离开时,总会惹得孩子大哭一场——搜肠刮肚地编的一些可笑理由,次数多了,孩子已不再相信。后来,我干脆就少回来几次,或者不回家了。

昨天,我还在指责隔壁女人的心狠——就不能一天少拾点破烂,多陪陪男孩?可当自己面对孩子时,却发现,有时生活中的无奈与匆忙,来不及太多的儿女情长。把男孩锁在家里,实在是没办法的。女人整天拾荒,就如在浩淼的海洋中打捞着渺小的希望,拾捡着活着的寄托。

想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单位距离这么近,忙得顾不上回来看孩子;儿子就在身边,自己却早出晚归无暇去陪。或许,现实生活就是由无数道变化莫测的选择题组成,人就是在不断地选择中朝前走着。其中舍与得,只有自己去把握了——而现实大多却是单选题,要么选一,要么放弃。我不过是小城里一个小小的卒子。梦想无论有多遥远,只要能远远望见,我就不会犹豫,也不会退缩地一步步向前。

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我就如一个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梭子,整天忙碌地穿梭在两者之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个日子都被精心纺织,最终成为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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