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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商家退货三百金 急煞窑家瓷器人

长生上了马车,背靠车厢,心情凝重,怏怏地一言不发。乘车同行的有两个伙计。

年纪大的姓刘名路,房子县人,是个车把式。刘把式常年在外,风吹日晒,他胳膊、胸、背,所有的肌肤,一准儿的古铜色,写在脸上的岁月愈加显得苍桑。

年纪小的姓岳名顺,祖籍淄川郡,幼年随父亲逃荒邢州,父亲病亡后李福怜其年幼无人照料,收为徒弟。十六岁的岳顺,长得眉清目秀,他坐在车尾,手中摆弄着一个装有蝈蝈的席笼,不时地拿眼睛往笼内眯着,他并不担心蝈蝈的死活而是怕它在这个时候叫将起来,扰乱了车上的寂静,招来刘把式的责骂。但它又不忍心丢弃蝈蝈。

整个天空静止了。远天的白云露出秋的笑脸,仿佛天门上的一把锁,把撒野的夏季的热风挡在天门之外,整个世界在透析,由浑沌变为清澈。早上大而亮的太阳,挂在刚刚睡醒的树梢上,摆出一幅好心情的样子,伴随着马车亦步亦趋地移行。宽阔的官道,指向北方,道两旁的树木八字摆开,延伸到天际。多雨的季节让路面上布满泥泞,留给路人最深刻也最尴尬的记忆莫过于凹凸不平的车辙。车铃叮当一阵紧似一阵,惊醒了贪睡的蝉们,它们来不及辨别些什么,一声尖叫逃之夭夭,空气在浓缩。

“怎么都不说话呀。”长生探出头,打破寂静,移动着修长的身躯,洒满阳光的脸庞逾发清新俊朗。骑马随行的王工首,没有说话,他那胖而圆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深藏在一顶饱经风雨的草帽下,粗而结实的帽绳从耳后绕至下额,忧心忡忡的脸庞愈显窘迫。

“昨夜喝酒多了,嗓子不好使,不是这个,我会给你们吼两嗓子,让你们乐活乐活。”快人快语的刘把式,留着一把胡须,他头上的白丝纱,像头箍一样匝的结实,遮挡阳光,也收集着头上的汗水。

他这等的装束是从北方胡人那里学来的,他常年出车送货,走了不少地方,但他觉得还是幽州一带胡人的装束适合他这个赶马车的人仿效。当年,长生的父亲李福到北方幽州推销邢州瓷器,刘把式就是凭着这身的打扮,赢得胡人好感,他们走遍胡人居住区,结识了众多胡人达贵,邢州瓷器由此进入并占领了北方市场。李福因刘把式在邢州瓷器市场的开拓上立有大功,同时有意历练刘把式与胡人的结交能力,准许他平日里可以些饮酒,其酒钱也有李家开支,这在邢州瓷器行中是仅有的一例。

但刘把式从未自恃有功而放纵自己,他好酒而有度,从未因饮酒而耽误差事,因此口碑甚佳。刘把式身为车夫,胆大有谋,但也心细如丝,他知道三百两银子的瓷器被拒收不是件小事情,这对初出茅庐尚没有多少经商历练的少东家长生来说,无疑是泰山压顶,然事已如此,愁又何用呢。

一路上刘把式一直在观察、注意着少东家的情绪,等待着事情的转机。长生主动打破了寂静,想调和气氛,刘把式很高兴,他为少东家的长进和成熟高兴,他借机行事,调侃了上面那些话。长生笑着说道:“刘把式,你最好甭吼,你要是吼两嗓子,这山林里的狼又要下崽子了。”岳顺聪慧,知道刘把式的用心,问道:“李行首,刘师傅真的下过狼崽子?”

大家大笑。刘把式骂道:“有你这样说师傅的嘛,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下狼崽子。我看你身上是痒痒了,找抽呢。”大家又笑。“师傅,这话可说歪了,大男人下不了狼崽,女人也下不得的,不信回去问问师母。”岳顺继续贫嘴。刘把式转回头说:“小贫嘴,等会儿,看师傅怎么收拾你这个没大没小的东西!”岳顺知道玩笑开大了,忙赔礼说“对不起师傅,小子认罚。”

长生收住笑,说道:“师傅不记徒弟的仇。刘把式,我替岳顺求个情,饶他一次。”刘把式说:“既然少东家讲情,我就给少东家一个面子。但咱们死罪免了,活罪难除。这样,岳顺你把手里的蝈蝈给我扔到车外去,我就免了你。”

岳顺急了,把蝈蝈藏在身后,跪起来说道:“蝈蝈有什么错,要罚还是罚我好了。不瞒你们说,为了抓这几只蝈蝈,我瞒着师傅偷偷跑到城外,在漫天野地晒了好久哩。”刘把式转过脸说,“十年不打自招,我说昨天午后找不到你呢。好,新错旧错一起罚!”岳顺无奈而又有些赌气地说:“罚就罚!”长生用脚踢在智顺屁股上,“你小子咋这么倔呼,说句好听的不就结了。”之后又说:“我小的时候比你淘多了,偷瓜摸枣,上房揭瓦的事儿都干过。”岳顺小声说:“你是少东家。”

“什么少东家呀!都是人,都是孩子,都一样的野性儿。”长生孩子似解释着。刘把式见长生高兴了。说道:“岳顺这孩子啊,犟性儿,犟下来九头牛也拽不回来。和我的心思。”岳顺见师傅称赞他,高兴地叩礼道:“谢师傅夸奖!”由于用力猛,手中蝈蝈笼儿散了架,几只蝈蝈在车上四处逃窜,忙坏了岳顺和长生,最终抓捕到一只。刘把式高兴地大笑,笑声传得很远。长生和岳顺忙碌了一阵,长生说:“岳顺,姜还是老的辣,又上刘把式的当了。”岳顺无奈,不情愿地放生了手中的蝈蝈。长生向车后喊道:“王师傅,你没丢吧!怎么一路上听不到你的声音?”

跟随在车后骑马前行的王工首笑了笑,依旧摇头。总之,心事压着他,他无心想别的事情。长生清楚王工首沉闷不语的原因,打圆场说:“顺儿,我给你讲讲刘把式抓狼崽子的故事,听么?”岳顺高兴地窜到长生身边,“好啊,我竖着耳朵听哩。”刘把式见长生心情好转,心里一阵高兴,也不在乎自己成为大家的笑柄,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只要大家乐活、高兴就好,可他嘴上却说:“你就听他胡咧咧哩。”长生说:“不管胡咧咧不胡咧咧,我们讲我们的,你要赶好车,正午前赶到内丘城。”

刘把式扬起鞭子,空中一声脆响,说道:“邢州到内丘五十里,无雨季节,响午前准到,现在路不好走,赶到有点玄乎。不过呢,靠近邢州城这边路基软,雨水季节难走,过了官庄往北,就是石子路了,赶紧一点,应该能到。”长生说:“你老人家尽力吧。”他坐正身子,让岳顺把车帐的布帘卷高了一些,开始讲故事。

其实此时长生的内心十分矛盾,像挣扎在水面上的一只小鸟,想飞起来,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感觉自己的身子一直往下沉,他拼力挣扎,不停的告诫自己,一定要飞起来、飞起来,只有飞起来才能解脱愁闷,走出危局。所以他极力放松自己的,放松情绪,即使思想深外有许许多多乱如麻的困惑、羁绊,他起码想在表面上做出大度的样子,做给大家看,做给王工首看。王工首为人老实,心量小,盛不下事儿,像一具难得的容易破碎的瓷儿,有优点也有弱点,如果王工首倒下了、破碎了,瓷器行失去的将是一个无人替代的技术上的高师,长生的瓷窑生产将面临灭顶之灾。

长生想到这些,开始后怕,怕自己重蹈父亲在世时的前车之覆。去年春天,他们家在赶制一批外地客户定做的瓷器时,因生产中出现质量纰漏,烧制的瓷器未达到客户的要求,导致客户拒收,损失银子一百余两,负责技术监工的杨工首自咎其责,告老还乡,不久抱病而终。长生的父亲也忧心成疾,命绝于今春。

这种与瓷器人命运相伴随行的悲剧已让长生铭心刻骨,现在灾祸再次来临,波及的除了他们李家之外还有内丘的五家瓷器大户,这对初出茅庐身为行首的长生来讲压力很大。长生所要做的不单是减少损失,而是要避免类似于他父亲的悲剧重演,避免王工首重蹈杨工首的覆辙。

钱财固然重要,争强好胜的面子也固然重要,但这些都比不上生命的重要,杨工首走了,父亲也走了,败了的事业可以重来,失去的生命却难以复生。长生的心终于从魂不守舍的忐忑不安中平静下来,似一束山泉经历层层山岩的颠簸后,缓缓地汇入一道静静的河湾。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王工首如释重负地说:“王师傅,你可要坐好了,听迷了故事从马上摔下来,可不赖我。”

“不会的。”王工首终于开口,随意而答。

长生说:“调露二年冬,刘把式和王师傅到内丘山里打柴。”岳顺打断问:“调露二年是哪一年,为什么上山打柴?”刘把式说:“你管它是哪一年,听就好唠,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王工首解释说:“调露二年,是高宗皇帝的年号,距离现在十年了。打柴的活儿,是过去常干的活儿,冬天清闲时上山打一阵子柴,够窑场烧多半年的,现在都从市场上买柴草烧窑,好用不好用都得用。山上的柴,木质硬,火量足,烧窑时好把握火候儿,做瓷器活,自己打的山柴最好。”王工首信手游缰,紧跟在马车后面。长生拍着岳顺的头说:“王师傅讲的,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王工首懂得真多!”岳顺说。长生借势说道:“那是自然,懂得不多还能当工首,王工首脑子里头的东西和手上的工夫,够你学一辈子的。”长生继续讲道:“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王工首和刘把式四个人到山里去砍柴,走的时候,王工首带了四只烧鸡,准备干完活后犒劳大家。干了一半活儿,刘把式肚里的馋虫闹开了事,搅得他呀,心慌意乱,口歪眼邪,馋瘾大发,禁不住偷偷地溜回到放车的地方,想偷吃放在车上的烧鸡……”

刘把式大嗓门说道:“吃个烧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偷就难听了。长生你呀,可要嘴下留情哩。”长生说:“放心吧,原汁原味讲哩。”长生继续说道:“回到放车的那个地方,刘把式发现出了事情。你猜怎么的?”岳顺说:“肯定把车丢了。”刘把式笑道:“丢个屁。冰天雪地谁吃饱撑地去偷车。”

长生说:“不是车丢了,是烧鸡丢了。烧鸡可是刘把式的心肝儿,见到丢了烧鸡,刘把式怒火中烧双目如烛,远远望去见一只狼正叼着烧鸡往山上跑。”

“是狼啊!”岳顺眼睛里放着光。

“这还了得,老狼竟敢和我刘把式抢烧鸡吃,简直是虎口里拔牙不要小命了。说时迟,那时快,刘把式拿起车上的马鞭,追将上去,只听啪的一声……”说到此长生戛然而止。等了好一会儿,岳顺猴急似的,“李行首你说呀。”

“没了。”

“什么没了?”

“狼没了。”

“哪烧鸡呢?”

“也没了。”

“谁吃了呢?”

长生说:“不知道。”刘把式和王工首咯咯地笑,刘把式笑声中带着愉悦和满足。脚下的路面似乎平坦了,马车在刘把式的笑声里加速前行。顺儿望着大家,越发糊涂,急着想听下文。长生等够了时间,继续说:“过了大半天的功夫,跑丢的刘把式从山上回来了,他怀里抱着两只饿昏的狼崽子。刘把式告诉大伙说这狼崽是刚才叼走烧鸡的母狼下的,母狼跑丢了,留下了它们。”

“那烧鸡呢?”岳顺又问。

王工首说:“这不明摆着嘛,要么母狼吃了,要么刘把式吃了。”

“可那是四只烧鸡呢。”岳顺搬着自己的指头说。长生弹着顺儿的脑袋,“真不开窍,为什么说母狼下崽呢,下崽的母狼饭量大,一只两只鸡填不饱肚子,吃四只烧鸡自然是小菜一碟。”

“我听说,狼都是三四月份下崽,哪有冬天下崽呢。”岳顺问。长生悄悄指着刘把式,小声说:“这事儿我就不晓得,去问刘把式。”刘把式耳尖,还是听到了。他说,“我亲手抱回来的狼崽,哪还有错。王师傅当时在场,眼见为证。至于说它们是什么时候生的,母狼没给我说,我也没法儿给你们说。”

岳顺年纪小,喜欢小动物一类的故事,他的心思完全融入故事之中。他幻想着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恨不得亲临其景体验一番。许是兴奋的缘故,顺儿稚嫩的圆脸盘上洋溢着红润,大而亮的眼睛上闪动着长长的睫毛。谁看见他都会说,他眼睛上的睫毛是会说话的,睫毛是嘴巴的先行官,他的嘴巴每动一次,睫毛总是先动起来,现在他睫毛又动了起来。“后来呢,后来把狼崽子怎么了?”刘把式瓮声瓮气地说:“怎么了,吃了。”

“啊!”岳顺张开大嘴巴,连睫毛也凝固在半空中,好像太阳从天而降,砸了他的头。长生笑道:“看把你吓的,刘把式吃的是烧鸡,可不是狼崽子。他把狼崽带回家,喂养了一个冬天。狼崽吃得好喝得好,长得肥肥胖胖,经常跟在刘把式身后嘻嘻闹闹,特别好玩。不知道的人,意为是一对狼狗,寻着法子逗它们玩,知道的人,没有了那份胆量,只是远远的看着,羡慕刘把式有好福气。第二年开春,刘把式放它们回山时,狼崽子蛮动情感的,它们围着刘把式转了好几圈,久久不肯离去。”

他如痴如迷,满脑壳狼崽的身影,一会儿他想着狼崽平安回去了没有,一会儿他想着它们找到母狼没有,一会儿他又想着它们现在的处境。总之,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影子,全是狼崽子了。刘把式说:“小子还有呢,过了一年多,我去山上打柴,打累了歇息的时候,我觉得我身边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睁开眼一看,是只狼在我身边爬着。它见我醒了,把一只兔子叼到我跟前,在我身边转了一圈,走了。”

“那兔子呢?”岳顺不相信。“吃了。不信你问王工首。”刘把式说。王工首点头,“真有这回事。”顺儿“呀……”了一声,不再说话。那心整个的飞向了深山老林。

路旁的林丛中,潺潺溪水,小桥人家,炊烟袅袅。天上的太阳,由东转到南,懒懒地爬到最高处,射出一日中最具亮度的光芒。路上的行人、车马和树上的蝉声愀然密集起来。

王工首说:“李行首,快到内丘城了,我先行一步,让伙计们准备饭菜。”长生应许,王工首欲催马前行,被长生叫住,“别声张,先吃饭,有什么事,饭后再议。”

“好哩!”王工首答应着,飞马而去。刘把式说:“长生啊,王工首走了,我要给你说句心里的话。”

“刘叔父,请教导。我听着呢。”长生望着刘把式的后背,倾耳细听。刘把式摇晃着手中的鞭子。“这个王工首是咱们窑上的顶梁柱,人好心细手艺高,曾有窑主出高价请他,他都不去,是咱们家忠臣和功臣。但他心量小,盛不下事儿,你千万要体谅他,特别在这件事上不能说一句责备他的话。”

“刘叔父,我知道了。我想这次的事儿,很可能是天灾不是人祸,即便是人祸,我也不责备王叔父的。”

“这就对了小子。瓷窑这活儿,钱不难挣,人才难寻,得个人才就是得了大福。”刘把式欣慰地说。俩人一言我一语,说得投入。岳顺在一旁听得入心。长生回首敲着岳顺的脑袋,“大人说话你听个啥劲儿?”

“狼崽子都知道报恩,何况人呢?”岳顺突然冒出一句。“好啊,你小子骂我?”长生说。岳顺急了,马上说:“长生哥,我可不敢骂你。我是听了狼崽子的故事后想到的。要不,我就不学狼崽子了。”三人笑了。刘把式说:“学,学……”

内丘是长生的故乡。在最初的十几年里,生于斯长于斯的长生,跑遍了县城内的大街小巷。他对内丘城的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能说出身上的每块伤疤。他对城外的情况也十分的了解。小时候他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到西部山里头找瓷土,砍木柴,打野猪,套兔子,走遍了内丘县、房子县山区的崇山峻岭;他还经常随李姓族人到距离内丘县城不远的唐祖陵祭祖游玩、走亲访友。

虽然近些年他的家搬到了州城,但内丘城依然有他家的窑场、店铺,更有他的人脉。自从京城回来成亲之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的时间他都要在内丘披星戴月,替父亲打理窑场生意。这里有他的根脉,让他割舍不下。他也曾外出游历,就外出游历的经验而言,内丘县城的风景虽然不及江南县城的秀丽、俊美,不及京畿地区的恢弘、大气,但它绝对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地方。别的地方是先建城池后设市,内丘有了市后建城池;别的地方是人气多了才立市,内丘是用市气聚人气;别的地方因政治、军事因素立城于巧,内丘则因瓷器生产和瓷器交易立城于拙。路不同则特色有别。

内丘县原为中丘县,建于西汉初年。隋开皇初,因避杨忠之讳,改中丘为内丘。其实内丘贵在丘。丘为山地之躯,先人因丘取土制陶,继而由陶生瓷,由瓷立市,由市而筑城。所以,时至唐代,内丘城依然保持着历史的原脉,城中心是瓷器作坊的聚集区和瓷器成品的交易区,外延是城圈,层层的,团团而围,这种迥异的县城规划风格,在唐朝的其它地方是不多见的,其功能无疑是方便瓷器生产和交易。各地商贾,闻风云集,侨居于此的,四时有之。

正午时分,马车由南关进入内丘县城,迎面是一条一里长的南北短街。这条短街,规划齐整,街坊布局别致,街两旁树木高大参天,树阴下有若干个石桌石凳点缀于其间,街的正北方向,是内丘县衙。整个小街透出一股古朴典雅的小城风韵。毗邻县衙的是一条东西贯通的长街,它与南北街相通构成丁字型,县衙虎踞丁字街的中心,突显它在小城中无人能与抗衡的政治地位。县衙前的南北街因街区内居住的人员多与县衙的公务有关,平日里百姓来往较少,街上的行人也相对稀少而冷清。

由县衙西行,有一条弯曲北行的街道,这便是内丘城内最为喧嚣、繁华和闻名遐迩的瓷器街市了。街面上店铺林立,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即使正午时分人们全然不顾阳光的炽热,涌动穿行在店铺之间,把整个内丘城带入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街市上有骑马而行招摇过市的胡人,那不同于汉人的衣着打扮和马背上的胡琴乐器等格外招人注目;有挥扇闲游的蛮客,浓郁的江南乡音让北方人不知所云;更多的是推车挑担的本地人,或是脚夫,或是叫买的商贩,他们鱼贯而入,穿行其间,把打包的瓷器、飘香的瓜果、五颜六色的衣饰、令人可口眼馋的食物等,全部嵌入街市的物流人俗之中。

内丘县衙原本在县城的西部,唐贞观年后社会稳定,经济发展,内丘瓷器生产日益受到朝廷的眷顾,为加强内丘瓷器生产的社会政治地位,经地方政府奏请朝廷,将内丘县城东迁,落足于自隋朝时就形成的瓷器生产的聚集地,市城结合,因市立城,以瓷器生产、交易区为中心,建造了一个新的内丘县城。穿过瓷器街市,马车直接走进一个大院,这就是长生家的窑场。长生下了车,与伙计们嘘寒问暖。

院落很大,有十几亩地的样子,北屋的正房有二十余间,东西厢房几十间,住室会客的地方,在院落东北角一个分割起来的单独小院内。院子中部搭建几个工棚,存放着做瓷器用的原料、物品以及未烧制的瓷坯和已经烧制好的瓷器,南部依次排列四座瓷窑,其中一个正在烧火升温,烟筒里飘出的徐徐烟雾,环绕在院子上空,像一条虚无飘渺的丝带把天与地系在了一起。

长生在烧火升温的窑炉上转了一圈,询问些事情,之后在王工首的陪同下转到仓储库。仓储库是专门存放瓷器成品的地方,有二丈宽十余丈长,既有待出库的成品,也有出售后留下的样品,排放的井然有序。长生走到样品前,仔细查看前几日发往幽州瓷器的样品,他拿出一件瓷瓶,心情沉重地说:“王师傅,这批瓷器的品色的确不行啊,瓷色不白,暗而无光。邢州瓷器的亮点就在于白,白瓷不白,人家大可去买南方的青瓷了。其它几家的瓷品如何呢?”

王工首说:“张家、马家、智家、赵家四家的瓷器与我们的品色相近,只有方家的瓷器品色好一些,但也大不如从前。我召集几家的工首在一块商议过此事,大伙认为,这批定制瓷器从练泥、制坯、上釉到烧制都合乎规矩。这批货在器形设计,比较大方,就是白色度下降,砸了牌子。”

“找原因了么?”长生问。王工首说道:“大伙莫衷一是,有的说瓷土的事儿,有的说是研磨中水的事儿,有的说是釉料的事,还有的说火候的事儿。”

“说火候的事儿站不住脚。六家窑场不在一处,不可能火候都出差错。即使我们窑上,也不是一窑烧的。”长生分析说。“现在呢?”王工首回答:“都停工了,烧的货卖不出去,谁还敢烧呢?”午饭时,长生与王工首、刘把式商议幽州的事儿。长生说:“这事关邢州瓷器的信誉,赔银子事小,信誉甚大,丢人不能丢信誉。我有个想法,不知二位师傅意下如何?”刘把式剔着牙说:“你说说看。”长生起身说道:“我们要拿出诚意,亲自上门致歉。一是赔偿银子,二是送一批正品货。”

“怎么讲?”王工首和刘把式同时问道。“沙河县漆泉寺的慧觉僧正在我们这里定制过一批上等瓷器,是准备明年做法事用的,瓷器做好后一直没有送货,仍存放在仓储内,那批瓷器的品色好,正好与幽州定制的瓷器用途相同,我们不妨先借用一下,之后另烧一批。”长生语气缓慢地说。王工首说:“那是我们家自己的生意。再说,谁去跟漆泉寺的慧觉僧正沟通哩。”

长生说:“幽州的货确实是瓷器行合伙承揽的活儿,是我当行首后给内丘同行办的第一件事,现在出了事,不能推给大伙儿,吃亏也只有我来承担。在内丘地面上,做瓷器的人能分出张王李赵,出了内丘到了外地,在外地人的眼中都是内丘人、邢州人,好也是邢州人,坏也是邢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人家才不分你张家李家呢。为了邢州瓷器的发展,我们李家只能吃亏了。去漆泉寺与慧觉僧正沟通的事儿,我来办。”

王工首见长生说得坚决,不便再说些什么。刘把式考虑了一会说道:“长生,你说的在理儿,我和王工首没啥说的,但好事做好不容易,吃点亏,不是大不了的事,要紧得是,得让瓷器行里的人知道,我们吃亏是为了大家,是为了保邢州瓷器的名声,大伙理解你,才能听你的跟你干事。”王工首也说:“刘把式说得极是,吃亏沾光讲到桌面儿,风险难处说给大家,这几年内丘瓷器走的路谁心里也有数。总之,给瓷器行的人通通气,听听大伙的说法,也是好的。”

长生动情地说:“我年轻没有大的经历,碰到难事只能跟你们前辈商量,有你们帮衬我,心里有了底气。这样吧,你们二位师傅说的在理儿,父亲过世后我还没有看望过这几个窑主,由王工首陪我拜访,听听大伙的口气,刘把式在家准备些酒菜,晚上在家中款待瓷器行里的同仁。”三人商定后,便分头活动。

长生来内丘时,长孙氏忙着焚香诵经,他怕打扰母亲长孙氏,给妻子芳儿说了一声就匆忙地走了。长孙氏做完功课,不见了长生,埋怨芳儿做事鲁莽,不问明事由就让长生离家。

正在长孙氏不高兴的时候,家仆来报,说是莲溪庵的尼僧拜访老夫人,长孙氏闻听,心内喜欢。她对芳儿说道:“心诚则灵,刚诵完经,尼僧师傅就来了,你说,这不是佛祖显灵了嘛。芳儿,快快去请!”芳儿也很高兴,亲自出门迎接尼僧。

尼僧见了长孙氏,施礼道:“老夫人好,寺内主持慧心师傅多日未见老夫人,甚是想念,特遣小尼前来问安,并请老夫人到庵寺内闲叙。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长孙氏问道:“请问小师傅,慧心师傅有何事情?”

“没有的,师傅今日心闲,想和你说说话。你知道老夫人,能和我们师傅在一块说话的人很少,只有你们俩有缘,在一块多长时间也有说不完的话题。你一去,师傅可高兴了。”小尼僧的一番话,让老夫人心花怒放。她心想既然今天这么的得佛缘,也应该去见见小姐妹慧心师傅。她对芳儿说:“你在家带孩子,我去看慧心师傅。”

小尼僧马上说:“老夫人,来时慧心师傅再三嘱咐,要少夫人和两个小主一块去呢。”芳儿看着老夫人说道:“娘,我想一块去。”

长孙氏说:“烦人呐,我想清静一会儿也不行。你就像系在我身上的一个小铃铛,我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将来我要是不在了……”她收住嘴,拍着嘴巴,“我这臭嘴该打……好吧,叫上大凤二凤,咱们一家人去看慧心师傅。反正她不是外人。”

莲溪庵在邢州城内,距离天宁寺不远。一会儿功夫,一家人乘坐的马车到了莲溪庵。莲溪庵坐落于河溪之畔,门前有一池塘,塘里长满莲荷,荷池里弥漫着清香。庵门虚掩,庵内寂无人声,小尼僧下车后还未进内通报,慧心师傅早已到门口迎候。长孙氏和慧心师傅相互施礼问候后,长孙氏抱起二凤,慧心师傅从车上抱起大凤,说道:“大凤,认识我吗?”

大凤虔诚地合起小手,甜甜地说:“阿弥陀佛,慧心大师傅。”慧心师傅显然高兴,用额头贴着大凤的小脸说:“我的小施主啊,你真是个佛星哩。”芳儿过来要抱大凤,慧心师傅压低声音说:“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客气,你有身孕你娘知道疼你,我也知道。”之后小声对芳儿说:“叫车夫回去,天黑后来接你们。”

长孙氏跟在慧心师傅身后,小声问道:“干嘛这样神秘兮兮的?”慧心师傅回首一笑,“没有啦。大姐你平时不来,来了总得呆一两天吧。再说,这大热的天让车夫在门口呆着,也太遭罪人,不如回去的好。”几个人说着话,穿过小径,转过经堂,到了慧心师傅的禅房。

大家坐好,小尼端上茶,大家说说笑笑很是开心。慧心师傅对芳儿说:“我和你婆婆是自小长大的姐妹,在你光屁股的时候,我就抱过你,以后不准你再与我客气!”芳儿赔礼称“是”。长孙氏说道:“好了,别这么大的规矩了,把我的芳儿吓着了。”慧心师傅生气道:“你当大姐的真够自私的,刚才说了是我们的芳儿,一转眼又是你自己的芳儿了。”几个人又是一阵说笑。之后,慧心师傅和长孙谈起别的事情,芳儿怕有不便,带着大凤、二凤到院内去玩。她们转过东轩,来到一棵槐树下,见一个四五岁的英俊男童正在树阴下玩耍。芳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站定了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他判断对方确实没有什么敌意后,才用外地口音回答:“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芳儿一脸的慈爱。

“不为什么?”男孩突然眼睛一亮,跑向大凤,他用手拿住挂在大凤脖子上的玉锁,随后又指着二凤脖子上的玉锁说:“这是我家的!”芳儿见男童长的眉清目秀,丰姿超群,说话京腔京韵,不由的心生喜欢。芳儿想试探男童,她对大凤说:“大凤呀,小弟弟说玉锁是他家的,你和妹妹是不是将玉锁还给人家呢?”大凤秀丽的脸盘上长着一对大眼睛,眼睛里透着慧气,她摘下玉锁端在手上,说道:“娘,还给弟弟吧。”二凤拿眼睛看着姐姐,一只手按住玉锁,另一只手拉住芳儿的胳膊,生怕别人拿去了她的玉锁。

男童毫不胆怯,他大大方方的从慈眉善目的大凤手中接过玉锁,细心梳理好玉锁上的丝线,然后庄重有度的将玉锁戴回大凤颈上,“君子不做翻悔之事,小姐姐这已是你家的物品了,不能再送还我的。”大凤想重新摘取玉锁,被男童按住了胳膊,俩人身高不相上下,但大凤的力气远不及男童。俩人眼睛对视,纯情而又友好,幼稚的脸上绽放着微笑,像两朵并蒂的可爱的芍药花儿。

芳儿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浸润于她身心的自豪感,至于这种自豪感是源自让人慈爱的男童呢,还是自己的女儿呢,她自己也说不清了,或许二者俱有。芳儿继续与男童逗乐。“你说玉锁是你家的。”男童纠正道:“现在是你家的。”

“对,是我家的。你何以印证它曾是你家的?”

男童拿起大凤的玉锁对向阳光说:“里面有麒麟儿,这叫麒麟玉。”芳儿拿起二凤的玉锁对向阳光,果然看到了麒麟的影像。芳儿惊奇不已,正想再问些什么,一个未僧见过的女尼走过来,对芳儿施礼问安,转向男童说:“接人待物要知情达理,注意礼节礼仪,知道吗。”

男童顺从地点头,安静地回到女尼身边。女尼替男童擦拭额上的汗水,谦卑地对芳儿说:“小孩子不懂事理,冒犯施主。”芳儿见女尼僧帽下露出一缕青丝,是一个带发修行的人,料想她与男童的关系非同一般,便满脸和悦地说:“师傅言重了,这孩子特懂事儿,特惹人喜爱的!”听到芳儿的称赞,女尼又施一礼,“承蒙施主喜爱,小孩子如有得罪请见谅。”芳儿还礼道:“不碍事的,活泼好动是孩儿们的天性,师傅不要客气。”

男童在女尼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手指大凤胸前的玉锁悄悄地说“麒麟儿”。女尼的目光在芳儿和两个孩子身上打了几个转转儿,用平静的口吻对男童说:“你的眼力不错,真是好玉哩。”女尼走过来拉住大凤的手,神情和蔼,“小施主,你长得真漂亮,几岁了,叫什么名字?”说话的时候,目光盯在玉锁上。

大凤眨着长长的睫毛,“我五岁,叫李大凤,那是娘和妹妹。”接着她反问道:你是哪位师傅,我怎地不认识你?”女尼很开心,笑着说:“小施主,我是才来的,你当然不认识了,那我考考你,在这寺里你都认识谁呢?”大凤想了想。她搬着自己的小指头说:“青枝尼、黛月尼、青荷尼、虚云尼,还有慧心师傅。”女尼笑得更开心了,她抱住大凤,“小施主,你真是佛星哩,这么招人喜欢。”

女尼见芳儿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松开大凤,走过来,拉住芳儿的手说:“不好意思,我有些失态了,不过这不是我的错,是你女儿太招人喜欢了。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更何况你有这么好的女儿让我们相识。”女尼的口音带着浓厚的京韵。芳儿回应道:“见到你也很高兴。”女尼说:“我想你比我年长,自然应该是姐姐。外面天热,请姐姐带孩子到僧舍喝茶如何?”男童见女尼如是说,也高兴地来邀大凤。芳儿本是随和人,见女尼如此盛情,孩子们也玩得高兴,便随女尼到僧舍吃茶。

孩子们天生喜欢伙伴,一会儿功夫,坤儿、大凤、二凤成了好朋友,他们玩得难分难离。坐在桌旁喝茶的女尼和芳儿交流着感慨的目光。大凤跑到芳儿跟前说:“娘,让小弟弟跟我们住吧,我和妹妹都喜欢他。”芳儿拿眼睛看着女尼。“好是好,你的姑姑可舍不得哩。”

“谁是姑姑呀?”大凤问。芳儿指着女尼说:“记住了,以后叫姑姑。”二凤倒是很机灵,跑到女尼面前就叫姑姑,女尼高兴地把二凤抱在怀里。女尼摆弄着二凤脖子上的玉锁说:“舍得呀,其实舍得舍不得,就得看缘分了。你说呢,姐姐。”芳儿不假思索地说:“佛家惯讲缘分,有缘才有分。我信。”女尼说:“我是说咱们,咱们屋里这几个人呢。”

“谁都一样,屋里屋外,城里城外,满世界上的人都讲缘分。”芳儿没有听懂女尼的意思。女尼笑了,笑得十分真诚,眼睛里噙着泪水,她在芳儿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擦去泪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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