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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长生夜宴众窑主 慧心坦认旧王妃

午饭后,长生在王工首陪同下走访内丘城赵、智、马、张、方五大窑主。大家久不见面,相谈投机。晚宴,如期进行。

唐贞观年后,内丘城瓷器市场逐渐形成,为规模生产和便利销售,内丘瓷器作坊经历了近三十年的兼并、整合由单体生产向规模生产发展的过程,规模化的生产作坊大量的向县城迁移集中。长生父亲做内丘瓷器行首的时候,兼并整合已接近尾声,内丘瓷窑基本上被李、赵、智、马、张、方六大窑主垄断。为占有瓷器市场,打开内丘瓷的销路,李福在五大窑主的支持下,举家迁居州城,向州府请求设立邢州瓷器行。这个举动,明眼人看得很清楚,它不是一步闲棋,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个大筹划、大动作,目的是借州府之势,拓展内丘瓷器之市,通过州府这个地盘,笼络人气,以求货走天下。

太阳落入西山之前,窑主们陆续来到长生家的窑场。长生和王工首在客厅门口迎接陆续到来的客人。青堂瓦舍的客厅内,开始热闹起来。客厅有三间房子大小,室内设计多用本地产品做饰物。正墙的茶几上,端放着多件内丘烧制的瓷器精品;在东墙和西墙处各放着两块高四尺、长五尺许的被称为“五色锦章”的邢州文石,文石色彩斑斓,华丽夺目,上面镌刻虎斑、红云等文字。

客厅中央,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酒菜。长生父亲在世的时候,与这几家窑主有个约定,不论长幼均以兄弟相称。按辈份,长生是晚辈人,聚会入座在后是习俗约定。但长生有行首之职,入位正座也是行规之礼。长生礼让了一番,最终听从大伙的坐上正座,其他人等按年龄列坐。王工首作为主家的大管事也入席就坐。

大伙坐定后,长生站起来,抱拳施礼。“诸位前辈、东家,家父去世,长生哀痛期间,承蒙各位怜惜照顾,长生在此有礼了!”大家慌忙站起来回礼,说道:“客气,客气。”长生向大家鞠躬致谢。他说:“今儿,邀请大家光临寒舍,略备薄酒以表谢意,同时借机与各位商议瓷器行的事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那些‘蒙屈高驾,蓬荜生辉’的客套话就省略了,我们开门见山讲正题。”

内丘瓷器从汉代到现在有五百年的时间,白瓷生产也有百年时间,期间战乱、朝代更迭,内丘瓷器几经起伏,时好时坏,但总得讲没有断线。入唐以来,国泰民安,内丘瓷器有了一个大地发展。长生的父亲李福为此耗尽一生心血,至死仍在惦记瓷器的事情。李福是个急性子,他有一个大的梦想,想在有生之年把内丘瓷器做成邢州的名品、天下的精品,成为真正的邢州白瓷,想让邢州白瓷与南方的青瓷平分江山。但他最终没有实现这个梦想。眼下,邢州瓷窑正处于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烧出的白瓷,没有脱离青瓷而独树一帜,所谓的白瓷算不上真正的白,并且品色不稳固;再是产量少,形不成与青瓷争天下的规模。

长生说:“这几年,大伙每年的瓷器都有些销路,或大或小,或多或少都有些进项,大家有吃有喝,有些家产,算得上内丘地面上吃香的喝辣的富裕人,这是好说好听的。还有不好说不好听的,近些年,我们内丘瓷器业发展的并不顺利,经常出一些磕磕碰碰的事情,退货的事儿每年都有几档子。最近幽州、柳城客户拒收瓷货是近年来的最大一宗,货值三百两银子。这三百两银子,不是小数,让在座的哪一家承担,几年或几十年的心血都要付诸东流。”

长生提高嗓门说道:“诸位前辈,我们现在手里攥着几个小钱,但这青瓜梨枣的家产养活不了几代人。我们这一代,儿子这一代,只怕到孙子那一代就坐吃山空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伙儿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要抱起团来,成大事,创大业,为我们的儿子、孙子着想,想办法烧出真正属于你们邢州人的白瓷。”长生很有份量的话,砸在大家的心上。

赵窑主是窑主中最年长的一位,有六十五岁,他干咳了两声。“长生说得好,他说出了多年来我想说得话。这些年,内丘瓷器,收益殷实,八字运不错,我们这一代人能摊上这样的好时光,实在是好福气。我常问自己,好福气是从哪些里来的?一是老天惠顾,国家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我们能静心尽力地做生意;二是我们有一个好行首,李老行首胸怀大志,高瞻远瞩,坦荡无私,率直敢为,他为振兴内丘瓷器殚精竭虑,贡献了一生,没有他就不会有我们在座的今天,他的千秋功德,值得怀念;三是大家和气,相互容让,为了内丘瓷器,能抱团经营,共担风险,共享其利,没有大家的同舟共济,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我这个人比较守旧,主张步步为营,在今后的发展上能保持住现状就行。长生少年老成,率直无私,他任瓷器行首领引我们共展瓷器大业,实乃内丘之大幸,我虽为长生的长辈,但将倾力支持长生的事业,也希望各位同仁携手支持他的事业。”赵东家的话,赢得大家的附和。

马窑主四十八岁。是个有心机的人,平日里有些腼腆,说话声音不大。“赵窑主的话,我受益匪浅。长生继任行首,是众望所归,没说的,我马家支持。我们马家出道之后,跟随李老行首经营,马家能有今天,得益于老行首的提携、帮助。我比老行首小两岁,老行首创业的思想对我影响很大,我想我们内丘瓷器要有大发展,就得有创新劲头。怎么创新呢?一是巩固市场,保住饭碗,在保住饭碗的情景下求进步;二是增加品种,在瓷器的花样儿上多动些脑筋,花样儿多了,销路就宽,我们应急处事的余地就大一些,东方不亮西方亮,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比如这次幽州、柳城拒货,就是我们销路不宽,如果路子宽了,幽州人不要我们的货,我们可以另转到别处。非得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马窑主的话,引来一阵议论。张窑主、智窑主表示赞成,认为马窑主的话入木三分,言之凿凿。只有方窑主一言不发。

方家是邢州瓷器行经营瓷器最早的一家,有一百多年的光景。方家祖上最早在房子县烧瓷制器,曾在北齐朝邺都建立商行,生产的瓷器深受北齐人的喜爱,因而成为北齐朝廷瓷器用品的重要瓷商。隋朝初年,因战乱方家隐居至房子县和内丘县的交界处的山沟内继续生产瓷器,曾生产出一批类银类雪的上品薄瓷,入贡朝廷,成为朝廷珍品。但不知何故,方家突然遭到官府通缉,家主被害,后人被迫迁居内丘隐居生活。

进入唐朝后,方家后人见世道好转,重新开始烧制瓷器。与其他几位窑主相比,方窑主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烧窑的经验阅历和对瓷器的研究不逊于赵、马二位,加之他饱读诗书,一副清秀文人模样,处事谨慎,多才多艺,是长生父亲生前最敬重的一位。

张窑主见方窑主不言语。说道:“方窑主,咱们这伙烧窑的人当中,就你是个粉面书生,你祖上又是瓷窑的霸主,干吗默不做声呢。”张窑主与方窑主的年龄相差不多,都是年轻人,说话照直不拐弯。

智窑主附和道:“咱们几家烧窑人,虽然不是一姓,但都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要荣俱荣,要损俱损,彼此不分你我。方家兄弟学问深,又是瓷家老户,不妨敞开谈谈。”

方窑主姓方名运生,年二十七岁,他瘦高身材,面目俊秀,眸子里氤氲着文人雅士才具有的多愁善感的似水轻柔。少年时他随祖父游走塞外,喜欢上游牧人的打扮,至今他依然把自己的长发蓄在肩后,只有离开家门时才束扎起来。方运生自幼喜欢文章,写得一手好字,精通琴棋书画。早年乡里举才时有意让这位方公子考举,他祖父亲知道后婉言谢绝了。方老爷子说:“一个玩泥巴的烧窑人家,出什么仕做什么官呀。”因为方家祖上曾经遭受过隋代朝廷的暗算。

两年前,运生妻子去世,伤了他的心,他发誓永不续娶。家中方老太太坐不住,替儿子张罗亲事,县城内外说亲者络绎不绝,让运生很伤脑筋。后来方老太太中风不语,此事才平息下来。去年腊月州城庙会,几个文人雅聚。运生一时兴起,抚琴吟歌《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低沉悠扬的歌喉,似高山流水一般,洋洋而来,倾入人们的心田,令在场的女眷、小姐们感动不已,活脱脱一个司马相如再世。为此又招来了一拨求亲的人流。今年以来,他为了少惹是非,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研磨白瓷工艺。

方运生见张、智二位窑主如是说,本来腼腆的面孔,又添出几分红润。他捋起衣袖,习惯地梳理着自己肩后的长发,手腕上现出一个玉石的佛串,晶莹剔透,令人眼谗。张窑主看后想伸手触摸,方窑主不客气地把他挡了回去。他说:“要说吗,刚才大家说的都在理儿。现在确实是内丘瓷器最好的经营时期,如果照此走下去,内丘瓷器的黄金时代就会到来,李老行首所梦想的事业就能实现。这是不言而喻事情。”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心把话说下去。“这次幽州拒收我们的瓷货,丢人现眼不是主要的。这件事提醒我们,我们内丘瓷器人以后生存的路在哪儿?怎样做才能扭转这个败局?我睡不着觉的时候想了许久事情。有些想法干脆给大伙说说,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头,也难受。”

长生让大伙静下来,说:“方窑主说的话,都是真经,我们好好听一听。”

方窑主笑了,“不至于是真经,也是随意想随意讲的。近些年我们邢州白瓷小有名气,有时候还能与南方的青瓷叫个板儿比个高低,但从内心讲,我们一直心虚。因为我们生产白瓷的工序难度不大,只是在青灰色胎体上涂上一层白色的化妆土,才使瓷体出现白色,产生白瓷。像这种简单的工艺,南方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掌握,况且这种工艺很不稳定,经常因为瓷坯的事,或是火候的事,把白瓷烧成了青不青,白不白的浑瓷。幽州、柳城瓷货出现的毛病就在这里。瓷器这玩艺儿不是吃的东西,是给人看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点独到的地方,人家凭什么要我们的货,给我们面子。”

方窑主讲到这里,赵窑主听得入了迷。插言道:“方窑主停一下。”他转向长生说:“长生啊,容我说一句。”他喝下一口茶水。“你的酒呢,今天一定要喝,并且我敢保证不醉不休。但有一条你得听我的。方窑主的话,说得太好了,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说的直白透彻。这几天我茶不思饭不香,一直在想幽州的事儿,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方窑主这么一点拨,我脑子豁亮了。我提议,大家先把桌上的酒盅撒下去,咱们一个念头听方窑主把话讲完,然后大家尽情地喝,好不好?”

“好!”众人一口同声,各自拿去面前的酒盅。长生也很兴奋,督促道:“说吧,方窑主。”

“赵兄言重了。”冷面素称的方窑主似乎有些激动。他说:“眼下急迫做的,是改进工序,从根儿上解决白瓷不白的事。靠釉料涂成白瓷,是个办法,但不是最好的办法,最好的办法是在瓷坯上做文章。瓷坯本身不白,涂上釉料烧出的瓷可能是白瓷,也可能不是白瓷。我们要精选白色瓷土制胎,再涂上白釉料,烧成白瓷,肯定会自成一体,洁白如玉。整个瓷器里外一致起来,瓷品的白度自然就稳定了。”众东家情不自尽地拍起巴掌。

智窑主说:“方兄不愧是瓷器世家,智某佩服。根据我的经历,所谓白色瓷土,往往远离铁矿石,离铁矿石近的瓷土,烧出的都是黑瓷、紫瓷,这说明瓷土中含铁素越少,瓷土就是白瓷的料,就能烧白瓷。另外烧白瓷还有一个火候的事。”

方窑主说:“白色胎体的火候多大?批量的白色粘土去哪里寻?这些都需要人工去做,都需要赔功夫下本钱耐心研究试烧,归根到底一句话,需要花大把的银子。谁有能力垫付这些没有把握的花项的银子呢?我方家不行,即使行也不敢冒险,否则刚才讲得这些私家秘密就不会给大家说了。长生家虽然有些家底也不行,在座的哪一家凭以己之力单枪独斗都不行。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联合起来,每户拿出些银子,靠大伙的力量破这个难题。成了,利益共享;砸了,重头再来。即使弄砸个一两次,哪一家都伤不着筋骨,动不了元气。这是其一。”

“其二呢?”张窑主给方窑主斟满茶水,督促道。

“二是开拓市场,进贡朝廷。这几年我们内丘瓷器的运气不错,货走天下,顺水又顺风。这是我们内丘瓷器人能耐大吗?不是,是朝廷容让我们,是朝廷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平和的社会环境。我们方家在一百年前就出风头了,为隋朝烧制出了类雪类银的瓷器精品,方家很是能耐,结果怎么样了,只烧了一批,因福得祸,祖上被杀身灭口,最后落了个人殁艺绝,鸡飞蛋打。所以我们这些人一定要懂生存之道,要清楚一个理儿,商人、手艺人过得是朝廷的日子,朝廷容你你就存,朝廷扶持你你就富。没有朝廷的扶持,小富易得大富难求,即使大富起来,难免有灭顶之灾。一句话开拓市场,就是要开拓朝廷这个大市场,走贡品之路。南方的茶商有底气,很富有,根儿是朝廷,朝廷支持他们,在他们那里专门设有茶贡院。我们内丘瓷器人能不能走南方茶商的路子,找朝廷这个根儿,争取朝廷设立瓷贡院,起码在邢州府设一个这样的机构,专管我们,那样,我们瓷器的销路有了,资金来源也有了。当然,这是个梦想,是李老行首一直的梦想。”方窑主讲到这里,戛然而止。众窑主还想等着下文,不曾想没有了。

停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回过味来,七嘴八舌地说道:“方窑主讲得太好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窑主站起来,说道:“我赵大勇,是个傲人,活了六十多岁还真得没服过谁。让我感动一生的有两次,一次是我爹临终说得话,一次就是今天方窑主说得话,那可是句句入心,振聋发聩。此时此刻,我才有一种虚度年华的感觉。方窑主说的极是。俗语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这些玩泥巴的瓷器匠在朝廷这张大皮身上是一根可有可无的细毛毛,没有朝廷的呵护、支持,我们玩泥巴的能耐再大这根毛也会成为无娘的孩子,随风飘零。合伙试烧白瓷的事儿,是个好主意,我赵家带头参加。对于幽州、柳城退货这档子事,我想还是不好里头找好,尽量和气处理,以后的路还长着哩。长生是我们共同推举的行首,长生拿主意,我无二话。”

大家同声说道:“赵窑主代表我们说了,长生放心定酌就是!”长生高兴地站起来。“感谢各位窑主对我的信任,大伙讲了这么多、这么重要的话。我会跟各位沟通,把大家的想法一步一步的变成现实。关于幽州瓷货一事,事情重大,我压力也很大。大伙集体给幽州、柳城供货,是我任行首后做的第一宗大生意。当时我是好意,想让大家都挣点钱,好处人人有份,结果发生想不到的事情,我有愧于大伙。幽州是我们多年来的大客户,有比较深的基础,不能丢失了这块肥肉。我的想法是马上去人与幽州、柳城的商客沟通,听听人家的想法,不让人家吃亏,尽量满足其要求。他们不想要的货我们就地处理,想要的减价补偿他们。”

智窑主说:“就地处理也好,补偿也好,信誉第一,这是咱邢州瓷器行的信条,我卯丁卯的赞成。长生的好心,大家理解,出些问题,也正常,既然想得利,就要担风险,没啥可愧疚的。长生你说想法子补偿,怎么个儿补偿法儿,说说看。”

长生说:“去年初,沙河县漆泉寺的慧觉僧正在我家窑上定制了一批上等瓷器,准备明年做法事用的,瓷器做好后一直没有送货,仍存放在我家仓储里,那批瓷器的品色好,正好与幽州定制的瓷器用途相同,我们不妨先借用一下,送新货过去。”赵窑主等长生说完,问道:“慧觉僧正会同意吗?”

长生说:“凭我家与慧觉僧正的私交,我想,只要我亲自登门拜访,说明情况,慧觉僧正会同意的。”赵窑主说:“这也不失一个补救的好办法。我看行。”马窑主担心道:“长生家的损失怎么办?”

赵窑主说:“长生给大家救了急,我们不会让他家吃亏的。幽州事情过后,我们几家共同出力赶制漆泉寺慧觉僧正定的货儿。大伙看怎么样?”

“行!”窑主们一致同意。长生向大家致谢。赵窑主说:“长生你就不用客气了,应当感谢的是你,是你帮了大伙的忙。”之后,他大声吆喝道:“兄弟们、爷儿们,放开肚子喝酒吧,今天是不醉不休了!”客厅内,灯火辉煌,众东家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热闹异常。

略有醉意的长生,出来小解。天空里星光灿烂,偶尔的一、二颗流星从天边划过,点缀着初秋之夜的多彩与神秘;远处弱弱的灯光,从高大的树丛中透视过来,越发朦胧醉意,把窑区里散发出的本来并不明亮的火光陪衬的清晰真切;初秋的夜风从树梢上滑落下来,像纤细的柳条吹打在身上,使长生透过盛夏后迟到的凉意获取了几分地清醒。他遥望南方州城的方向,想起家中母亲、妻儿,还有远在天国的父亲,伤感由心而生。他的心向州城飞去。

入夜的莲溪庵,与往日里并无什么两样,整个院落,像个婴儿,熟睡在州城母亲的怀抱。庵门紧闭,如一道铁幕隔断了与世俗的连结,门外面是柳月风下尘世间的鼓噪,门里头是冷月天边脱尘洗俗的寂静。两个世界,两种景致,仿佛树上的蝉声也能随缘入化,庵外面急促而又狂野,庵里面纤细而又文静。一弯新月,挂在西天,月下的山峦,朦胧可见。喧嚣了一天的州城,终于累了,睡在西山的臂湾里。

长孙氏和芳儿在莲溪庵吃罢晚斋。斋后,元春和芳儿在院子里与孩子们一起纳凉、玩耍,慧心和长孙氏回屋中吃茶、叙旧。慧心说:“出家人清静为怀,甘为寂寞,少谈世间俗事。但不知何因,见到姐姐你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知是我佛缘浅呢,还是咱姐妹俩缘分深。”长孙氏说:“从我心里讲,我没有把你当出家人,一直视为自己的妹妹。这是缘分,谁叫我们认识早哩。”“也是。”慧心吃下一口茶,问道:“姐夫的事,都了结了。”

“了结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老的走了,小的还要生存,一大家子人口,总得生活下去。一代人接着一代人,生生死死,总是这样往复。”长孙氏说起长生的父亲,又打开了话匣子。她说“当初,总认为他患伤寒虚症,不会有大碍,挨过春天,到夏季就会好转,谁知入春后竟然加重了,左医右治,忙碌了两个月,回天无力,他就去了。我是好后悔的。早知道这样,让我替他去了,倒也心安一些。”

慧心劝说道:人生无常,沧海苦多,人的一生终是与苦相伴、与苦同行。姐夫在世时,积德行善,好善乐施,与姐姐恩爱一生,他现在往入佛界,脱离苦海,愿他修成正果,早早转生,与我们在续前缘。姐夫未了的缘分,我们还要替他修度……慧心说到这里,拿眼睛看着长孙氏,似乎等待着长孙氏说话。

长孙氏马上说:“妹妹,姐姐愚钝,请妹妹明示你姐夫还有哪些未尽之缘。我和你姐夫夫妻一场,虽然说不上相敬如宾,但称得上恩恩爱爱,他走了,我这个未亡人,能够尽其力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我会舍命去办,让他含笑于九泉之下。”

“姐姐,事情没这么严重。姐夫入了佛界,自然有他的造化,无需我们为他操过多的心。有些事情是随缘而为命里注定,我们行善心做善事是我们的造化,这对已亡人和未亡人来说都是积福积德的好事情。”慧心似是安抚,又似在引导。

“这个自然。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事情?”

“姐姐你来。”慧心师傅拉着长孙氏的胳膊,小声说道。俩人转过一道走廊,走入一间暗室。慧心点上灯,换上俗家的便服,跪在长孙氏面前说道:“请姐姐受妹妹一拜。”长孙氏十分惊讶,“这为何意?”忙搀扶慧心。慧心执意不起,她说道:“现在我是俗家之人,姐姐不让我把话说完我是不会起来的。”长孙氏坐在凳上,疑惑地看着慧心。

“姐姐曾记得已废太子李忠谋逆之事?”

“记得。麟德元年十二月发生的事情,当时我在京城。”长孙氏冷静地说。

“宦官许敬宗受武后指使,诬陷已废太子陈王李忠谋逆造反,致使陈王李忠、宰相上官仪、大臣王伏胜等人入狱被杀,但人们不知道,被杀之人中还有我的父亲。我父亲时为一郡太守,因与陈王李忠有过来往,遭朝廷查办,父亲被杀,家人被流放岭南。那一年我十岁。”

“可怜啊!”长孙氏说。

“父亲被杀之前,曾恳求朝廷对我网开一面,把我留在京城,由外祖母抚养。因为,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几个兄长平素里对我并不好,父亲怕我流放岭南后受兄长们的气。当时朝廷中没有人敢答应这样的请求,在危难的时候,与父亲有过一面之交的亲王李素节大人,不顾非议,将我解救下来并带入他的府中,留在魏王妃身边做贴身侍候,使我免受流放之苦。魏王妃为人善良,视我如姐妹,对我倍加爱护。在魏王妃身边,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我一直把她视为我的姐姐。咸享元年,魏王妃生第二个公子时,不幸难产过世,魏王妃的去世对李素节大人打击很大,他整日呆坐在魏王妃的屋中,泪水洗面,悲痛欲绝。魏王妃去世的那一年我十六岁,长得如花似玉,知道了姑娘家应该知道的事情。我虽为下人,但是个女人,我知道该怎样做才能报答、安慰一个比我大八岁的有恩于我的男人,于是我成了李素节大人的人,十九岁的时候生下一个女孩。后来董王妃从下人那里知道了我的事情,董王妃心量小,倚仗着娘家在朝中有人,经常因为我与不受朝廷爱见的李素节大人怄气,李素节大人是个有情有义又爱面子的人,他怕我受委屈,又怕董王妃给他没完没了的折腾,生活的很不开心、很痛苦,那个时候李素节大人憔悴的已经不成样子。”说到这里慧心几乎哭出声来。

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慧心双手合十,气沉丹田,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继续说:“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忍心李素节大人为了我过这样的生活,于是我把孩子留给李素节大人离开王府,到京城的静安寺做了一名僧尼,后辗转到这里。十八年过去,尘缘已了,我的心本来已经死了。谁知,佛祖偏偏在这个时候考验我,让我再受磨难。姐姐你可知道,李素节大人已经死了,他被朝廷缢死在京城的南龙门驿了,他才四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我本想随他去的,去好好的侍候他和侍候二十一年前离世的魏王妃姐姐,但我没有这样的福气,没有……”长孙氏为慧心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说道:“好妹妹,想开点。”慧心抓住长孙氏的手说:“姐姐来的时候,是否见到过一个小男孩?”

“瞧了一眼。有一个俊俏的小男孩。”长孙氏回答。慧心急促地说:“这个小公子不是别人,是亲王李素节大人的孙子,是亲王和魏妃所生的孩子的后代。小公子的父亲与亲王同一天被害死,是因受李素节大人牵连而被治罪的。李素节大人出事前,已经料到会有不测,为保全他们李氏的血脉,他让人将小公子早早地转匿到民间。为确保小公子万无一失,小公子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终的目的是将小公子托付于你家,让你家收养。”

“什么?亲王把孩子托付于我家!”长孙氏以为听错了。

“是的,来人传信儿,将小公子托付于你家,是亲王李素节大人生前决定的。一是你家人缘好,与李素节大人是至交,李素节大人放心;二是你家与李素节大人都是李氏宗脉,一个祖上的后人,将小公子托付于你家也是祖上的缘分;三是邢州远离京城,可以避讳许多事非,保证小公子的安全。我这里有李素节大人的亲笔信,这是李素节大人生前写下的。”慧心将折叠成方块的绢布递给长孙氏。“姐姐看后,就知道了。”

长孙氏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小心打开绢布,上面写道:“长生贤侄,见字如面,天有不测,府第多难,为保全子嗣计,将骨肉之孙托付于你,望抚养成人,自食其力,延吾嗣后。素节泣拜。另有尼僧名慧心者,素节亲人,可商议。”长孙氏又读了一遍,流着泪说:“李素节大人,难为你了。我们家虽然李福走了,但有我长孙氏在,有长生在,李福家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困难,不负重托,将小公子抚养成人。”

慧心拜谢道:“谢谢姐姐。”长孙氏说:“李素节大人对我李家信任,是我李家的福份,无论从臣民的份儿上,还是从同宗李氏的份儿上,我们李家都要义不容辞的承担这个责任,担好这付担子。”长孙氏将慧心搀扶起来,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叫你什么了。叫妹妹呢,叫师傅呢,还是叫王妃。”

慧心一身俗家打扮,她面色红润,透着羞意,像个俏佳人。只是刚才的泪痕,依然挂在脸上。“姐姐不要耻笑我。虽然我跟李素节大人有一段缘,但毕竟没有名份儿,只能是他的一个红颜知己。能做他的红颜知己也知足了。你和我也有缘分,我清楚地记得我出家做尼姑的第二天,就遇到了你、认识你了,我们年龄相差十岁,但一见如故,你像老大姐一样呵护我,十年间,未曾中断,你说这不是缘分吗。你还是叫我妹妹好,这样亲切,我心里踏实。”

“好,叫你妹妹。那你今后怎么办?”长孙氏问。“原想在这庵寺呆几年,然后云游四方,把一生了却到异地他乡。现在不能了,没了这种想法。小公子是李素节大人的骨肉至亲,李素节大人把小公子送到这里来,一是考虑有你们李家值得他信赖、依托,有李氏同宗的便利让小公子立足社会,平安一生;二是有我在小公子身边照料、扶持,协助你家保护好小公子,他放心,也是他的心愿。我出家这么多年,修炼了十八个春秋,只这一件事儿,一下子让我从天上重新坠落到尘世。我感激李素节大人,感激他没有忘记我,感激他能在如此重要的时候让人来找我,感激他能把如此重大的事情交托于我。姐姐,你不要笑我这个出家人虚伪,不自重,没出息。现在我什么也不在乎,我知道了李素节大人的心,我得到了他的信任,我身边有了他的骨肉,我很满足、很幸福,变得也很勇敢了。再说,小公子是魏王妃的子嗣,我能为小公子尽力,是上天给了我报答魏王妃的一个机缘。我要和你一道,保护、扶持好小公子。我知道我的行为有违佛祖的教诲,我兴许再也回不到从前曾经有过的虚静世界,我要留着慧心的法号,在莲溪庵中呆下去,默默地看着小公子长大,一直到我老去!还有一件事儿,我要尽快找到我和李素节大人生的女儿,不管她是死是活,一定探听到她的下落。”

“那你如何去找女儿?”长孙氏问。“我是出不去的。一个尼僧岂敢明目张胆地去找自己的孩子,人们耻笑不说,会给孩子、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我只有通过我的师傅、师兄弟们帮忙去找了。”长孙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保佑孩子平安。”

“不过……我也想好了。”慧心流着眼泪,“李素节大人府上遭如此大难,我的女儿也恐凶多吉少,万劫难逃。自己心里难受,很难受。但我一直在劝自己认命随缘。十八年的佛经不白念,知道什么叫缘,现在要做的,就是全力保护李素节大人的子嗣,延续他李家香火,让他死能瞑目!”长孙氏激动地说:“好妹妹,难得你这样清醒,难得你对李素节大人肝胆相照有情有义,有我们俩齐心协力办这事儿,会把小公子照顾好。一定会的!”

长孙氏将亲王的遗嘱放在自己的衣袋里。拉住慧心的手说:“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如果你同意,我让长生跑一趟洛州寻一寻如何?”慧心感激地说:“我自然愿意。可我离开女儿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中她是如何生活的?她长的什么模样?我全然不知。即使找她,我也无从下手。还是等等说吧。”

“你的女儿一定漂亮。”长孙氏宽慰慧心说。慧心叹气道:“谁知道呢,都说女儿随父,李大人长得一表人才,女儿她也一定会漂亮的。小时候抱着她的时候,才几个月大,也看不出个模样来。”

“女儿随父,但也像母。妹妹你长得这么漂亮,女儿也会像你的。我这一辈子,就是缺少个女儿。当时能要的时候,不想要,后来想要了,年纪又大了。”长孙氏说着自己的心事。

慧心说:“你为什么不要啊?”长孙氏说:“侄女芳儿几个月大的时候,她娘就死了。我看芳儿可怜,一直带着她,没生长生的时候,她就跟着我,像我的女儿一样。生长生后,芳儿仍跟着我,带着俩孩子,一是累,二是怕再生一个闺女,有了亲疏远近,冷落了芳儿。于是决定不生了。”

阿弥陀佛,慧心感叹,“姐姐真是菩萨心肠。”长孙氏笑道:“芳儿是亲侄女,也不是外人,为没了娘的亲侄女着想,是姑姑的本分,谈不上菩萨心肠。现在倒好,侄女成了儿媳妇了,更是一家人了。”说了这话,长孙氏又怕慧心伤感自己的女儿,补充说:“如果找到了你的女儿,我一定当亲女儿看待。将来她出嫁什么的,我都管。谁让咱姊妹俩这么有缘呢。”慧心合十,“但愿她有这个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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