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失控了一样四处找人喝酒。如恩陪我喝得最多。临期末了,我跟如恩说,我们放孔明灯吧。如恩还真拉着我去了。我们在大半夜穿越整个校园,爬到有草坪的楼顶。如恩说应该把愿望写在孔明灯上,我大笔一挥写了“心想事成”,如恩一脸瞧不起:“搞什么呀,这么大的愿望是实现不了的呀。”
我突然蹲下来号啕大哭,我冲如恩喊:“如恩,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人爱我了?”
如恩连忙安慰我:“会好的,会有人爱你的。”也不知哭了多久,我怕天台太冷酒醒太快,便仓促赶回了寝室,睡得昏天黑地。
那一年我十八岁,所有的眼泪都属于爱情。
四
如恩搬出寝室开始跟我合租那阵,我们都大三了。因为每周的课减少到仅上两天,我们欢天喜地抛弃偏远的母校,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我们住在洁净而繁华的X区,这里容纳了我们对城市生活的所有想象。需要添置家具时散步去家居用品店,回来的路上再在巷口的咖啡店点两杯红茶拿铁,有时发呆发一个下午,看天光慢慢暗了,疲倦的心却升腾得亮堂。
我这种多数时候循规蹈矩的人在大学没特别多可圈可点的回忆,以后要是怀念这段日子,最怀念的必定是和如恩半夜出门的这个深冬。翻电视翻到两个人饥肠辘辘了,一拍即合地决定外出觅食——哪怕是深夜十一点。年轻的人最不在乎时间。我们走到站台,一边受冻,一边等待未收工的公交车,等它载我们到三站过后的便利店,全然不顾脂肪地买下烤肠、韩国泡面、芝士卷和大瓶的果味汽水。走了几步看看时间,回家时刚好赶上最爱的综艺节目重播,于是极其纯粹的幸福感便忽地涌上来。我在无人的街道上旋转,如恩一面责备我疯癫,一面跟我一起把整条街都用笑声探个通透。
那时我问如恩:“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形容这样的生活,你用哪个?”
“明亮。”如恩笑着应我。那些有人可以相伴、有感情可以寄托、有前程可以奔赴的日子,的确是明亮的。
只是我很久以后才明白,记忆里有关“快乐”的触感如此真切及强烈,多半还是因为它通常很快便消逝,没了踪影——于是,越短暂的东西,越难能可贵。
如恩开始在电话里频繁地跟男友吵架,我时常进房间撞见她一脸泪痕。我不敢去思考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毕竟两年前我亲眼见到他们的亲密关系那么坚固而美好,我几乎将其换算为永恒的代名词。我只负责给如恩递纸巾,听如恩细碎地抱怨。
给二人造成困扰的女生没什么特点,整个人看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如恩那种新时代女性随时要背包闯天下的干练,只携带一种随时会被打碎的脆弱,好像风一吹就要泪目。我一边安慰如恩,一边想起那个关于红白玫瑰的著名比喻。大抵爱情这件事儿,起源与终结皆由贪婪,总归没道理可讲。
某个周末的清晨,如恩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她早早出门说回趟学校,欢快到脚底生风。再回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她冲我招手就喊喝酒。我知道她那边出了大乱子。
本是跟男友约会的一天,却因为中途那个软绵绵的女生打来的电话而吵到不可开交。末了,那个男生竟突然摊了牌,说背叛在三个月前就开始了。
我不敢去揣测如恩的心情,我再多说也无益。我知道这生活里的希冀本就薄如蝉翼的,痛至伤筋动骨了,倒还得自己一片一片把碎掉的重新拼凑起来,假装一切完好如初,捂着伤口,笑得坦然。
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再怎么觉得一件事情胜券在握,再怎么用尽全力让它保持平顺,生活还是会在你以为一切都好的节点上扑过来狠狠咬你一口。
五
台上主唱开始唱英文歌,我不再用心去听,跟如恩一起打量着酒吧里来来去去的人。光影交错的空间里,那种被反复折叠和篡改的情愫,似乎不如轻轻松松就入了喉的清酒来得痛快。
如恩说:“陈,我就当两年的时间都喂狗了。”我就笑,说:“我的两年也都喂狗了。”经历了笑和痛都惊天动地的那几年,现在要面对声色犬马的社会了,我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哪怕我的履历准备好了,我依旧为未来感到深沉的惶恐——我惧怕看到这个世界彻底的无情,我想多备一些温存,却在随便一个风浪面前就轻易败下阵来。
大概,人生匆匆如此,永远也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吧。出了酒吧后,突然看到A先生撑着伞,出现在我面前。10月末湿漉漉的上海,飘荡着馥郁的雨水气息。A先生的呼吸如往常般厚重,像潮水,像晚风。他担心我,执意为我送来了外套:“你一受冻,就爱发烧。别跟十七八岁时一样大大咧咧的。”
我钻进他怀里,变成一只柔软的小鹿,而后跟他撒娇,道别。他是令人最安心的朋友。
回了出租屋,如恩突然来了兴致:“陈,我们把《壁花少年》再看一遍吧。”
那个晚上我跟如恩开了红酒,配上薯片,就着那部很是漫长的青春期故事,赶走了睡眠,迎来11月的萧瑟。生命入了冬,世态炎凉却无休止地上演,永不沉寂。电影的末尾,主角在开车经过隧道时站起来张开双臂,接住了满怀的风。那些潮湿、难言的腐朽情绪,不动声色地被这疾飞的凉风烘干,抽丝剥笋,直至消失殆尽。
如恩说:“陈,不管我们多么用心、多么妥当地去过这一生,却依然得被不可控的东西狠狠打击一把的吧?”
我点头。我说,都是这样的。平庸的、优秀的、拔尖的,任谁都逃不掉苦痛,任谁都不能永远活在付出与收获成正比的公式中。
六
不久,我决定搬离和如恩合租的公寓。那里离新公司太远,生活气息又太浓郁,走着走着就让人慢下来。
收拾行李的时候心都凉下来一截,大概是预想到从今往后跟如恩彼此做伴的日子将少有了。这几年的骄傲或失意其实只是微幅的起落而已,真正的风浪,还在前方。
拖行李箱离开的那天,上海竟然下了点儿小雪,都不足以铺满路面,一落地就化掉了。从前对生活的疑问,似乎也随着这小雪,一同被这场盛大的寒冬展示出来,再变得无形。
我上了公交车,照例坐最后一排。看着窗外发光的建筑飞速闪过,归家的人们焦急地鸣着喇叭,心里一点点踏实起来。
我想,其实生活里往往是徒劳的事情多,让人心碎的事情多,而从前的我以为凭借“努力”就可以改变现状,那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谬论罢了。顾城说,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就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运中。
几番起起落落,我终于愿意承认生命中“痛苦”的必然了。那么,我也就准备好在更多个日子里与它同行了。
4.你敢不敢,和别人不一样?
一
进大学之前,世界于我而言是闭塞且规整的,不外乎现实中的桌椅教室、脑袋里的杂乱知识,关于试卷,也关于远方,狭小而充实,无须亲自探讨“价值”何意,已有人为我们画好冲刺线,冲过它,冲过高分、大学——这个世界的终极道义与信仰,另一个世界的门就会被撞开,尽管内容不可知。
像一个小方格子,评判标准一条条陈列得好看,只须践行,达到克制与乖巧,然后获个规规矩矩的胜,来场规规矩矩的皆大欢喜。
进大学后,这个体系却率先被打破。大千世界,至此映入眼帘。
讲一讲维C的故事。
一次公选课上,老师正照PPT念得津津有味,而台下的我们也沉浸于手机中声色犬马的世界里,时间轻轻一溜,饭点临近,饿意悄然袭来。正值众人精神萎靡之时,一个女生突然站起来大声说:“对不起,老师,我不同意您刚刚的观点。”
这个女生就是我要说的维C。当时我们唏嘘一片,怎的,拍偶像剧呢?
维C梳着精力充沛的马尾,满脸青春痘,穿着一件显老的灰色针织衫,在一片拖堂的抱怨声中,无比认真地和老师争论起来。我听了几句,发现这个女生是看过几本学术专著的,有底子。我戳戳身旁埋头看综艺的室友:“夭寿啦,我班天降学霸啦,我等学渣,死路一条!”
“哦。”那个室友不抬头,“你想好了吗,待会儿点哪家的外卖?”那阵刚刚大一开学,维C是以这样的方式闯入我们视野的。可能她永远都不会想到,从那天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已注定被划入“不寻常”的范畴,要被几百人在耳里听、在嘴里嚼,嚼到变味,被旁观者叹一句“令人作呕”,再扔进不闻不问的深渊。
我的几个室友在路上讨论起维C来,一致论调是:这女生也太装了吧?!显摆自己看过几本书来的吧?我在一旁不发言,被问到意见时却也点头配合。
其实那时我就察觉了,庸俗的人叽叽喳喳抱成一团,日子往往好过一点儿。毕竟人生本就不是多高雅的事儿,说白了柴米油盐饱腹慰体,与此紧密相连的才是真理。我多少懂点儿入世的规则,这种时候要是跳出来说“可是人家女生也没做错什么啊”,实在太傻。
维C顺利成为当晚卧谈会的主角。讲起她的“光荣事迹”,像是经常蹭讲座啦,写千字学习计划啦,开学第一天就从图书馆借传播学专著啦……种种都是快、狠、全的姿态,我们好不讶异。
我高考发挥失常,落入F城的这所三线大学。没有恰当的学习气氛,急速增加的激素倒是四处横溢;这里恋爱也随意似玩笑,更别提宿舍楼下几辆豪车所代表的廉价关系。进校后,女生无论过去哪番模样,先学几套精致的妆容,再备几件大胆袒露的衣服,一行路定是翩翩,昭告天下:青春正好,亟待采摘。
这似乎可以作为维C显得格格不入的原因。
二
维C没有一个朋友,是的,一个也没有。班里有几个同学曾经跟她搭过话,纷纷跑来向我们调侃:“她说话一板一眼,跟播新闻似的,还对着镜子练只露出八颗牙的微笑,笑得我浑身不自在!”或者:“才开学几天啊,就天天往自习室跑,太装!”
维C总是独来独往,哪怕是在人群最为拥挤的食堂。我们寝室四个人占了一张小方桌时,我常常不经意地瞥见她。我在心里感慨,要让我一个人吃饭,我可受不了。
最让维C不受待见的是她对待学习的态度。她总是在我们哈欠连天的课堂上把笔记记上满满一本,也总是第一个举手作答,积极好似渴望即刻的褒奖;她常年穿梭于自习室、图书馆之间,似乎永远处于紧张备考状态。
这样的维C,期末成绩的排名却只是中下。于是便出现一批“知情人士”,讲她母亲是老来得女,她脑子一直不怎么好;讲她患有间歇性头疼的病;讲她母亲已是满头银发,而她家在本地,周末她却几乎不回家。这几句在年级几百个女生的耳根子里翻来覆去地滚上几滚后,新的“知情人士”又来讲,这次范围延伸至她的生活习惯——讲她用洗面奶竟然用的是最土气的超市也有售的五十元以内某八十线品牌,讲她不爱说话是因为有轻微交流障碍,据说上大学前还在接受训练,更甚的是讲她家里困难,家人强制施压要她拿奖学金,就为那几千块。
真假参半的流言,活生生猛兽一只。传到后来,真与假已经丧失辩驳的意义,只沦为谈资,旁人做无聊的事儿、度无聊的日时拿来润润口,开点儿笑颜。洗衣间里她的故事已然成为固定的口头剧场,人人都用冷漠买一张观看票,也有人拿恶意换一次参演。
一次班长在KTV组织班级聚会,却不想叫上她,便只用私下口耳相传的方式告知。谁料中间不知有谁的对话被她听到,她有些兴奋地插嘴:“是这周五的班聚吗?”听者极不愿意回应,却只能点头。班长知道后就找到我:“陈,你去跟她说说吧,就挑个时间跟她说我们的活动取消了,要是她去了,那得多扫兴啊。”
我心里是觉得不忍的,但我自己也没想到的是,我向她说起谎来分外从容。我说:“周五的班聚,你知道吧?临时取消了,因为好多人都说要赶着做作业,去不成了。”
她用力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周五那天班里包了两个大包间,一间十来人的样子。男生抽烟的多,女生基本集中在一个包间。大家唱了五个小时,到晚上九点第一批人起身要回寝室,我便也跟着她们出去。在路上碰到了维C。
我们六个人并排走,说说笑笑,热闹非凡。维C一个人提着超市购物袋,也准备回寝室。我们掩住内心的微妙,客套地跟她打招呼,她满脸笑容地回应。本来我们可以同路的,但维C跟上来走的一小段路里大家都突然没话说了,维C再愚钝也明白这尴尬的意味了,便很识趣地在几步后某个小岔路口说她还要等人,叫我们先走。
我们六个人通通清楚,她根本没有要等的人。但她这样退出了,我们便痛快点儿。
维C后来跟我说,她确实没有要等的人,她只是在我们走后蹲在花坛边上,心里空落落地等我们走远。看着我们紧密陪伴的背影由大变小,由小变无,她才起身。听闻身后又有一群人的脚步声,是班里另外一批人,她当时就懂了,哪里取消了班聚啊,是班聚把她取消了。
我不敢想象那是何等凄凉。其实这世上更多的暴力往往是无言的,甚至往往是亲和且团结的——生活信念共通的人们,一起温柔及隐忍地将“不同”的你从他们的生活里划掉,就那么轻轻一笔划掉,照样见面,照样打招呼,但你将永远不被囊括进那个紧密的集体,你承受怎样的孤苦,无人问津。
维C承受的暴力比这些要多,她还承受背后的流言。常言在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