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维C师生恋的传言,犹如深水炸弹一枚。
起初是有人看见维C和哲学系Y老师傍晚在操场上一起散步,后来又有人看见维C坐上Y老师的车开往城区的方向。那段时间学校里真的是沸沸扬扬,就差有人指着维C的鼻子讲“天哪,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哲学系Y老师在学校相当出名。当年他看不惯学校里一股照着PPT“念”课的风气,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几千字的批判文章,讲学校重功利轻教学的弊病,一文成名。当时Y老师入校不到三年,但因其激情澎湃的授课方式在学生圈中颇受欢迎,已拥有一批忠实的粉丝。Y老师那篇文章在社交网络上大肆传播,最后是院长出面找他谈话要求他删除的。据说院长还让他写一篇“矫正”不良影响的文章,却被他拒绝。自然,Y老师这几年的职称没戏了。Y老师并不在意。曾让学生写一封遗书作为期末作业的他以“不务正业”在一众庸碌的大学老师中脱颖而出,从教学到考评都充满浪漫色彩。虽说他的五官并不怎么特别,但衬衫一穿,领带漫不经心地一打,论气质,他真能迷倒些小女生。因为跟Y老师的绯闻,维C在看戏人群里的独处生活并不那么容易了。以前是见了面还有人意思着跟她打打招呼,现在是她一出现,人群里多数人的脸就僵下来了,甚至有人低声骂句“婊子”,不忌讳说话口型被她察觉。她在教室里坐在中间某一排,原本在两边占好位置的人也会挪到后面去;在讲台上一看,每排都或疏或密地散落着人群,而不管其余的位置多拥挤,维C所在的那一排,永远只有她一个。
维C心里什么都清楚,外表倒依旧静如止水。她只爆发过一次,在发现自己背后被贴上一张写有“我,一个大写的不要脸”字样的A4纸后。当时下午的专业课刚刚结束,老师前脚一走,她就腾地站起来,扯下背上的纸,转身大声喝道:“谁干的?!站出来!”
嘻嘻哈哈准备回寝的我们立刻安静了,都呆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后来我听说是当初说她“成天去自习室太装”的那个女生干的——维C进教室一向早,那个女生在维C趴桌上休息着等上课时贴的纸,不过当天她中途翘课了,维C的怒气无人来领。
“没有人说话是吧?好。”维C当着我们的面把那张纸撕得粉碎,“说真的,你们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并不需要你们这样的人。”
所有人的心里都受一记重击,只是依然沉默。维C说完后收拾书包大步离开了,记忆里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一个尴尬和惊恐的余味长久不消的场景,成为故事的转折。
再没有人客套地跟维C打招呼,但也没有人再背后议论她了。洗衣间里属于她的口头剧场被她那天在教室里强硬到出乎意料的反抗掐断,好似明亮的剧院突然跳了闸,又似招摇作势的舞台表演霎时被喊了“卡”,留下硬生生的沉默。
不久,维C就搬离了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后来维C告诉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师生恋。Y老师其实特别愿意和学生做朋友,奈何几年来下了课主动找他的全是来问考试重点一类的东西,而维C愿意跟他谈哲学、谈人生,他便跟她走得近一些。有一次维C的妈妈在家里犯了急性胃炎,而我们的学校在偏僻的郊区,打车根本不现实,维C实在是急着赶回家,这才打电话拜托Y老师送她。Y老师在车上问维C:“我记得你们院很多学生都是自己开车来学校的啊。”意思是她为什么不找同学帮忙。维C说:“是,但我没法儿找他们。”
话里的无助,Y老师懂了。当年他写文章批判学校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整整几个月里,同事不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人类作为群居物种,总是对某方面过于出挑的个体持有天然的敌意。
或者说某件多数人都不会做的事儿你去做了,那你很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有无不良历史,你在那些抱团取暖的人面前一出现,就会成为他们眼里的错误。
四
写这个故事时,因为触及维C青春里那种真实可感的“恶”,我几度压抑到无法落笔。
还好维C有个不错的结局。
四年努力不是白付,维C考上了H城的D大,我们年级几乎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一所大学。D大里不乏像维C这样苦读求知的人,图书馆里每一天都是满座,终究再没有人评价维C为“异类”。除了维C,我们班里好几个考D大的女生都是失败而归;这一次,终究没有人再想起很久以前关于维C的传言——“她脑子不太好啊”。可笑亦可叹。
毕业典礼上,维C是作为我们学校的毕业生代表发言的。图书馆前的舞台上,维C握着话筒,目光坚定地说:“生活不会一开始就给你最好的位置,也不会主动拉你一把。你要么选择承受苦痛往前走,要么选择烂在这片泥沼里。”
台下的我听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敢想象维C这四年来是怎样蹚过这片群体暴力的浑水,挨过孤苦无依的漫长时日的。其实我们所有人都清楚,在这种环境里做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代价有多大。我退缩了,更多人也温吞吞地退缩了,唯独维C熬了出来。
这个故事是维C拜托我写下来的,那是在她去英国留学的前一天晚上。她说要留作纪念,待以后慢慢回看、感慨。
维C说:“陈,来人间一趟,如果仅仅因为喜欢的事儿跟别人不一样就不要去坚持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你看哪,我们都想要和别人不一样,想要出类拔萃,或者想要目前还触及不到的生活,但正如维C所说的,生活不会一开始就给你最好的位置,也不会主动拉你一把,你要么选择承受苦痛往前走,要么选择烂在这片泥沼里。
任凭别人议论你的孤僻与不羁,自己毫不在意,你有这样的勇气吗?
5.不能只手遮天,仍想改变世界
一
几年前,K城的一所中学附近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疯子拿着水果刀在昏暗的小巷里胡乱捅人,路过的高中生遭了殃。原本一片沉寂的12月被这则消息惊得鸡飞狗跳,传闻受害者的家属被折磨至精神失常,总是大晚上在那个片区到处晃手电筒,失魂落魄地找儿子。
韦东讲这件事儿的时机挑得不漂亮。彼时我跟他多年不见再重逢,两人面前辛辣滚烫的海底捞里只有易熟的肥牛入了肚,各色吃食在浓郁的油香里翻滚,饥饿有余,满足不及,他偏偏拣这茬儿来讲。我握着漏勺在锅里打圈的手颤了颤,只好张口应:“啊……真是有点儿惨的。”
那个时候的韦东上高三,作息精确到恨不得掐表,哪个时间段在哪里是完全预知的,每天如此。他堂堂一条一米八的汉子向来不怕偏僻路,每天都抄那条最近的小巷回家;那条路以往也是没什么怪人的,据传疯子是第一次到那里。
“我那天心情可差了,因为在周考上犯了一个老师反复强调过的低级错误,被暴怒的老师留下来抄题抄五十遍,后来我打电话让爸妈开车来接的,还被叽叽喳喳念了一路。”
开车走的大路,自然不经过小巷。第二天命案的消息传到韦东耳朵里时,他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上自习课时跑到阳台上吹了好久的风。第二批下锅的菜熟了,我利落地夹进碗里,一入口觉得滋味不及想象中的一半鲜美,兴致便零零散散地失掉一些。遇害事件我是知道的,但并不清楚韦东曾离它这么近,还阴差阳错捡了命,回头代进个“如果”
想一想反面结局,就觉得人生真是好凶险的。“还有一件事儿。”韦东说。高考头一晚韦东实在睡不着,索性翻身起来做题。他随手抓了本英语练习册就做了,昏昏沉沉也没多想,反正英语是弱势科目,不打算捞多少分的。考场上英语卷子一发下来,韦东两眼一亮,哟,十五分的改错题几乎跟自己头天晚上做的一模一样,只是改了人名、地名而已。
就凭着这从天而降的十五分,韦东考到了远在J城的一所名校,跟考到S城的我分隔两地。
二
我是在刚辞掉工作的当口儿打电话给韦东的。对方一接起电话,我这边便鼻涕眼泪一起流,在他不断确认的“喂”声中一言不发。韦东挂掉电话,我这边的微信消息两秒后弹出来:“你怎么啦?不想说话就打字。”
跟韦东是知己,高中三年把心底藏得不见天日的秘密掏出来讲过一遍的,也是吹着晚风绕操场一圈圈走过的,没有于酒入喉下这种微醺的心境去品,却也在彼此完全的袒露和信任之中感受过人情可贵的。
我高中极厌倦学习,那些大人眼里的旁门左道倒玩得风生水起,抽空在年级创建了文学社,还办起了社刊。近两百人规模的文学社,九成的人填完登记表却不见了踪影,真正把社刊办起来的人说白了也就是我和韦东,再多说点儿的话就是韦东帮我求来供稿的一小群才子佳人。
班级还在底楼的日子里,我跟韦东总爱逃掉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翻过教室外的栏杆,在花园里画海报。那时天色昏黄,画着画着,下课铃就响起来,接着是广播里盛满少女心事的情歌,句句都透露着爱而不得的酸楚,好似将熟不熟的樱桃,红得光泽耀眼,却也涩得满口凉意的。高中时代的小幸运在之后的一生中着实再难有,那时有机会给杂志投稿了,心情也会比校门口小猫被太阳照射着的胡须明亮。晚自习时撕了张草稿纸,跟韦东无声地探讨文学——我爱欧·亨利的曲折离奇,爱他在末尾突然把剧情一百八十度地拧上一把的机灵:韦东爱托尔斯泰,爱他文字里的无畏与极简和那种海面低飞一般自然而沉稳的张力。热爱归热爱,而其实那时我投出的大大小小的稿件,一篇都没中过。讲这些事儿的时候,韦东正跟我在S城的外滩上踱步,黄浦江里不时驶过搭载着莹亮广告屏的轮船,江对岸的CBD区明亮刺目。城市以洋溢的灯光做妆容,不流露疲态,只讲述风情。韦东把热拿铁递给我暖手:“辞了工作已经够呛了,别再折腾感冒了啊。”
“我真的搞不明白一件事儿。”我接过拿铁,走到江边的栏杆吹风,“为什么什么事儿到了我手里,一下子就变得这么难?保研嘛,不能保;考研嘛,失败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主编还是个请假去以色列玩一个月,把所有担子都往我身上推的浑蛋。”“陈……”韦东也不知应什么好。“别安慰我。”拿铁把嘴皮烫得生疼,一入喉那种苦涩似烟花炸裂开来,我赌气一般猛地咽下去,身体一个激灵,“你这个混到500强部门主管的Lucky dog,别跟我讲什么‘人生多彩,挫折万岁’的啊。”
韦东当Lucky dog其实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数度怀疑韦东的整个人生都找西藏活佛开过光,逢凶必化吉,平顺且坦荡,再险的路也不见得走得多歪歪扭扭,能左盼右顾沿路赏野花,还能步履优美轻车熟路地摘桂冠。
高中时候两个人都不怎么把心思放学习上,偏偏韦东的成绩从不掉下前三名。我每每对自己恨极,他便一副知心老大哥的模样拍我肩膀:“下次考好不就行啦!”
我叹气:“这都高三了呀,没几个下次了。”韦东这家伙上数学课整集整集地看美剧却一次都没被发现,最要命的是他考试成绩从未低于140分,连老师都默许他上课不用听,自己安排做题。于是灰头土脸翻着真题卷的我,总是在心里真诚地祝愿他以后考到数学系,被高等数学虐得哭爹喊娘。
他的作文几乎只扣个两三分,那字里行间扎实的逻辑与文采倒真是让我认输的。不过他也不是门门第一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状元,英语一向是他的短板,尤其是改错题,他几乎就拿不到分。可是你看这个幸运鬼啊,高考头一晚失眠起来“杀”时间,就稀里糊涂地押到了题。
气愤一上来,我顺势埋怨起他:“你说啊,你的人生这么完美,让别人怎么活啊。”
三
韦东说:“陈,你他妈的简直有完美癖。”那是高三他跟我吵架的时候说的,我一气之下把他的数学练习册摔到了楼下的花园里,冲他叫嚣:“我不像你,一万年不看数学书还他妈的全年级单科第一,我就是有完美癖,因为我的人生简直他妈的糟透了。”
说完我蹲下来号啕大哭。回忆起来也真是让人心有戚戚,我的人生啊,哪里有伤口,哪里有疤,都能看个真真切切的。哪怕是多年后再回想,那种遥远的苦楚也会像突然刮过来的沙尘暴,厚实的沙砾总是能擦得我脸庞破皮,刺痛好似新伤。分明已经学得相当用力了,那次市里的模拟考成绩还是下滑得厉害。我逃了半节晚自习去卫生间里关上门哭,那绝望像走廊里的晚风,不动声色地吹过来。在外滩逛了一半就跟韦东打车到了衡山路,随便进了家酒吧,在角落里彼此对视发呆。酒是韦东叫的,他轻巧地晃晃高脚杯,嘴角一勾示意我先享用,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我接过高脚杯,揣测着他从哪里习来的礼节:“你在J城都学些什么了,三好生?”
韦东不接我的话茬儿,把头机灵地一歪:“我们打赌,输的人说秘密。”其实韦东骨子里还是三好生,没我想象中玩得那般肆意,不然他不会把“跟前台的服务生表白”作为赌注的。我轻轻松松赢了,回桌把酒杯重重一放,说吧:“韦东,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他很无奈地笑:“陈,你知道我曾经非常凑巧地躲过了死神吧。可是你大概不知道,我也非常凑巧地错过了爱情啊。”韦东的故事开始于高二,女生是隔壁班的“小可爱”,个子矮小,笑容甘甜。韦东跟她是好友,也暗恋她许久,这我是知道的。我怂恿他表白,他却说什么都不去,一副要把自己的少男心思憋死在胸口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