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众人才发现雪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东方微微发亮,红霞映满天际。时间紧迫,为避风声,樊哙快步走过去,朝着一户人家敲门。
吕雉刚要拦阻,门内已经有人应声:“谁呀?”
“寻点儿柴。”
门“吱呀”错开一条缝儿,片刻才开了门,出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当他一眼看到站着六个人,吃惊地说:“雪下得大,柴都湿了,列位若要取暖,来家里吧。”
樊哙却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说:“不寻柴,寻人。”
“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寻哪位?”
“君好好看看,我上过山。”
中年男人仔细看了看樊哙,指着一条路说:“要上山,只管朝着这条小路上去,见弯左转。”说完话,中年男人转身进了院子,关上了门。
吕泽安排两个车夫回去,四个人背起三十身衣服,朝着山上走去。樊哙个头儿大,一人扛了十件,走在前面开路。
吕雉悄悄地问:“你说,咱们这么招摇地上山,不会被人发现吧?”
樊哙说:“谁来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放心吧,姐姐,不久就能见到刘兄。”
“我想着,他们在山上一定冻得不行了,出来的时候穿的都是单衣。”
刘泽忽然叫道:“看,烟!”
一行人朝山下看去,只见刚才那个开门的人家院子里燃起了一股浓烟。
“坏了,他这是给谁报信呢吧?”吕泽惊慌起来,“刚才你也不该实话实说。”
樊哙却说:“你们不懂,这是上次来的时候,刘兄交代的,这户人家是他们的眼线。”
这样一说,吕雉几个人才放了心。
雪后初霁,寒冷刺骨,幸好他们身上全是包裹的衣服,又都匆忙赶路,头上冒汗,抵御了风寒。樊哙走在前面,用刀扒拉着路边伸出来的树枝,嘴里念叨着不想回去,想要住在山上,那样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行了三五里,开始走上坡路。吕雉走了一会儿便觉心慌气短,有心想要歇息一会儿,又怕耽误时辰,便咬牙坚持着,但脚步已悄悄慢了下来。呼出的热气冻在棉衣上,冷不丁碰一下,冰冷刺骨。
日头渐升,阳光一照,皑皑雪野,伸出无数“尖刀”,直刺双眼。树枝晃动,昨夜陈雪便扑簌簌地落在身上,直往脖子里钻,像撒了冰豆子。踩着山路上的积雪,几个人走得无声无息,气氛有点儿沉闷。樊哙嘟囔道:“刘兄在这儿成了自在王,倒不管我们死活了。”
吕泽奚落他说:“你呀,就不累?嘴里唠叨个不停。”
樊哙嘿嘿一笑,说:“哼,叫我当了这山大王,天天派人给我揉腿。”
“就你那满腿长毛,谁愿意给你揉?”刘泽嬉笑道。
“哈哈,有人偏偏喜欢得不得了。”樊哙这才忽然意识到,吕雉、吕泽两人在旁,开不得这种荤玩笑,便尴尬地咳嗽两声以掩饰窘态。
说话间,四人来到一处平坦之地,便将衣服放下,歇口气。忽然,从树林间蹦出五个人,个个提着刀,大呼小叫。
“呀嗨,这不是刘兄派人来了吗?”樊哙不但不惊慌,反而乐哈哈高叫起来。
那几个人中,有个人也认出了樊哙,一听是来给他们送衣物的,便立刻抢过衣物背在肩头。山路上一下热闹了起来,这群人唱起山歌,跑跳着朝山上奔去。吕雉没想到会突然就遇到了刘邦的兄弟,心里反而紧张起来,期待着尽快见到刘邦,脚下也匆忙起来。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他们行至半山腰时,冒出一大片开阔地。只见十多间茅草房一字排开,有模有样,屋子前的一片土地,此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雪迹。许是天天操练,地面被踩得溜光瓷实。
樊哙操着粗嗓门儿高声喊道:“刘兄,看看谁来了!”
只听屋里一声应答:“来了,来了。”
吕雉猛一眼瞧见,刘邦着一件灰色棉袍,脚穿灰布棉方履,大大咧咧地走出屋来。
他的长髯愈发浓密,头发乱糟糟的,腰里别着一把剑,用手打着凉棚遮挡着阳光。
一眼瞅见吕雉,刘邦也呆住了,似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刘邦愣怔片刻,转身喊道:“好!夫人来得好!兄弟们,都出来,见见夫人……”
听得一声高喊,就见从各个屋子里如老鼠出洞般陆续钻出来一群男人,振臂高呼:“见过嫂夫人!”喊完之后,便是一阵笑声。
半年分别,一朝相见,不似夫妻重逢,却似仇人相见,吕雉瞪着大眼睛看着刘邦,恨不得偷偷走过去撕下他几块肉来。刘邦大大方方走过来,一把拉起吕雉的手,笑哈哈地说:“我就说,今天早上鹊儿叫得欢,原来是夫人看我来了。”
吕雉骤然见到刘邦,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此时根本插不上嘴,只好由着他说。
刘邦奇怪地问:“你们如何找上山的?”
樊哙近前一步,刚要抢着答话,吕雉不失时机,大声说道:“追着祥云来的。”
“哪来的祥云?”
“你们这地方,头上飘着一片祥云。”
一帮人听闻,纷纷抬头望天。
此时,阳光直射,雪野反照,光芒刺眼,分明只能模糊地看到些云彩,却偏偏有人指着这块云那块云高叫是“祥云”。
“好,有祥云好!”刘邦吼了一嗓子,“弟兄们,听听,我们这是义举,老天爷都罩着咱呢,专门给咱弄出一片祥云来!”
“义举!义举……”一时间呐喊声振聋发聩,惊吓得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乱叫。
吕泽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个群体,他们虽衣衫褴褛,却都精气神十足,他不由得也激动地说:“刘邦,你真有本事,将这帮人调教得有规有矩。”
叫吕雉没有想到的是,屋里不但有吃有喝,中央还摆放着一个大铁火盆。柴火“噼里啪啦”地炸响,火焰突突地蹿起,正燃烧得欢实;离火盆一米多远的地方,一棵活柏树冲出屋顶,直插青天;火盆边蜷曲着一个黑背黄狗崽儿,如婴儿般熟睡着;屋梁上垂吊着已经风干了的边缘翘起的兔皮、羊皮;一个瓦盆里放个灯捻,充作油灯;墙上挂了一张手绘的沛县全图,线条全是用木炭勾勒;床靠北边,是用几块木板搭成;朝东的窗框,是用细圆粗树枝搭建而成,做成了“互”字形状。用苇子制成的窗帘卷在窗框上边,由一根细绳拴着。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将屋里划分出三五个区域。一条条阴影细长弯曲,如蛇在屋里爬。
夏侯婴、张福兴等人相继过来给吕雉行礼。中午时分,营地上支起大火热灶,煮了野狗、狐、獾、兔等肉,又烹了许多平日里不曾吃到的野菜,不仅不寒酸,反而是挺阔绰丰盛的一餐。
下午,人员分作两班。在一片空地上围出个圆圈,圈圈里放两只雄鸡,摆开“鸡鞠之会”。两只撕、啄、扯、咬得浑身不剩多少毛的斗鸡上蹿下跳,人们的眼睛像充了血一般,纷纷拿出随身珍贵的东西抵押赌博。一场斗鸡下来,赢者喜笑颜开、趾高气扬,输者垂头丧气,叫嚣着重新来过。
另有六七个人围住一个“塞戏”棋盘,看执子的两人博弈,也分别押左押右,冀图耗别人心神,坐收渔翁之利。“塞戏”棋盘方方正正,长度约三十五厘米,白底矩纹,局道垂直相交,双方各执六枚棋子,以堵死对方无路可走为胜。此棋变化多端,最是考验人的智谋。围观者紧盯棋盘,互相在背后指指戳戳,不敢高声惊扰对弈双方。
到了晚上,又是顶着繁星好一场吃醉。
吕雉自从一进屋,见乱得不像个样子,就手脚不停地仔细收拾起屋子来。麻被已经泛着油光,吕雉顾不上拆开,先用瓦甑烧开一盆热水,将皂角捣烂,再用一块布蘸着皂角液擦拭片片油渍,擦一小片当即用火烤干,怕棉花返潮反而冰冷。
她又将三块木板搭成的简易几案上下擦出木纹原来的色泽,把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毛皮席细致地梳理拍打,再将刘邦替换下来的一双履缝补结实。幸好他们上山的时候带了针线,不然真不知道一帮男人如何缝补。收拾妥帖后,她又让张福兴将其他人破得不像样子的衣物拿来缝补……直到夜深了,刘邦才醉醺醺地回了屋来。
屋外星光璀璨,屋内温热如春。吕雉看着他不仅衣服脏,胡须也长得没边没沿,整日里怕是只顾着吃喝,连个形容也顾不上理会,她心中泛起阵阵酸楚的涟漪。她自认为坐牢吃苦,但他才更是心苦身疲……
吕雉照顾刘邦喝了点儿热水,仔细为他捏去肩头上的乱发和几片柴草棒,才缓缓问道:“今日里我问君话,还听不听得进?”
“夫人……训斥……哪能……听不进去呢?”刘邦喝得舌头肿大,说话结结巴巴。
“那我问你,你不怕丢命跑到山上,为了什么?”
“图什么?自在呗……”刘邦抬起蒙眬的眼睛看看吕雉回答道。
“我看你真是图自在。”吕雉说,“当初说的那些救国救民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刘邦听到这里,将头摇晃得像个酒囊:“夫人错矣,刘季从不曾忘。”
“那我问你,既然未忘,为何整天玩耍?”
“何曾玩耍了?”刘邦又将头晃来晃去,有点儿清醒了,便歪斜在毛皮席上。
“我看你们无非也就是赌一赌,嬉戏打闹。”吕雉不满地说,“一下午我已经看清楚了。”
“夫人,你不懂。”刘邦端起斝[1],朝热水盆里一舀,“咕咚”喝了一口热水,抹了一把胡子,豪气冲天地说,“学武不报国,学文不忧民,学会了有屁用。”
“那你将兄弟们带到山上来,也不见你们报国啊!”说话间,吕雉看了一眼刘邦手里的青铜斝,这种尊贵的酒器,不知他是如何弄到手的。平日里,他们不定打劫了多少富户。
“夫人,你可是要我去送死?”刘邦说完,死死瞪着吕雉,完全不像个醉汉。
“尽说丧气话。”
“所以我说你不懂。平时我们也训练,有夏侯婴管着。我做个将军,管好大家的秩序和情绪就行了。现在只有不足三十人,冲下去还不是白白送死?”
这样一说,吕雉才知道,刘邦安排大家玩耍,原来并非丧失斗志。她误会他了,就委婉地说:“我却不知,原来你心里装着这么多事。”
“这也叫事?”刘邦说,“听我跟你说,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看看,好男儿不是一直低迷的。只是以前游荡,让你吃苦了。”
“我才不在乎。”吕雉忽然忸怩了一下,面泛红晕。听得刘邦一句安慰话,胜过万般温存。
刘邦突然问:“听说你刚出监狱,在里面,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一说到这里,就勾起了吕雉诸多牢骚,她细细说了那帮狱卒,说他们个个都是活阎王。刘邦听后恨得咬牙切齿,说等他破了城,会好好收拾他们。吕雉又说起前前后后多亏了萧何跟曹参,若不是这二人帮忙,只怕她如今还待在狱中。
刘邦听得仔细,见吕雉坐了牢,受了罪,非但没有丧失斗志,反而更加坚定成熟,他不禁佩服她的勇气胆略,与她讲起了如今的形势。始皇已薨,秦二世为祸,每天都在抓人,四处起兵。六国贵胄,闻风而动,如今时局已陷入一片混乱中。现下只要瞅准时机,将沛县城拿下来,就等于有了一块安身立命之地。楚地人人尚武,都有一份血性,自然不肯一直这样被压迫,招兵买马最是容易。
听他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吕雉心里感到非常欣慰,忽然问他:“你也不关心孩子。”
一说到这里,刘邦才认真地作揖,说:“多谢夫人辛苦,帮我照看一对儿女。等形势好点,一定不会亏待你。”
“只怕到了那一天,你早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不会,不会的。我问问你,鲁元长多高了?”
吕雉伸出手比画在齐腰的地方,温馨地描述,鲁元生性调皮,整天打打闹闹;刘盈性格安安静静的,全不像父亲,是个最听话的孩子。
“男孩儿就该鲁莽,不要太听话。”
“看你这父亲当的,倒希望他胡闹。”
“胡闹的男孩儿有奶吃。”刘邦嘻嘻一笑,说,“总要处处争强,才是好男儿。”
吕雉又和刘邦谈论了很久,牙切齿嚼,咸米饭淡萝卜,薄物细故,无一遗漏,尽是家里的琐琐碎碎,两人愈谈愈融洽。结婚几年来,就数这半夜心神相通,了无拌嘴。吕雉直想就此待在山上,与一帮人热闹自在,与刘邦时时刻刻在一起,再幸福不过。
“我最近想,女人应该像一把拂尘。”吕雉感慨地说。
“这是怎么说?是要扫谁吗?”刘邦歪着头俏皮地询问。此时,他环抱着吕雉,坐在毛皮席上,面前的火盆升腾起的烈焰映照得这对夫妻红光满面。
吕雉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慢悠悠地说:“你想啊,男人心有天下,可平常日子里待久了,不免抱负蒙尘,灰尘堆积多了,就会慢慢失去信心,变得狂躁不安。这时女人就该时时拍打,扫尽尘埃,让男人的抱负露出光泽,这样才叫好女人。”
“夫人说的真是新颖,刘季是第一次听到。来,我敬夫人一杯。”
“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还喝。你整天只顾喝酒,只怕山上没有拂尘,你就无人管理了,时间一久,怕早忘记当初抱负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刘邦拦住吕雉,温柔地说,“七年了,让你受尽苦头了。我一旦飞黄腾达,便再不叫你受任何苦了。”
“我也不是图你这几句好听的话。我总是觉得,一个人总要不服命运,才有意思。”
刘邦抱起吕雉,将她稳稳地放到床上,两人轻手轻脚地酣畅一番,夫妻间互吹春风,倒换热雨,骨酥肉麻地睡了个舒坦……
二、县令心慌
阳春之后,风头渐小,吕雉便经常派人给刘邦送信,传递沛县城内的消息。
秦二世元年(前209年)七月,朝廷大举征兵去戍守渔阳(今北京市密云西南),一个叫陈胜的人也在征兵之列,因为有管理才能,他被任命为带队的屯长。
他和其他九百余名穷苦农民在两名秦吏的押送下,日夜兼程赶往渔阳。当行至蕲县大泽乡(今安徽宿州西寺坡乡)时,连遭大雨,道路被洪水阻断。眼见抵达渔阳的期限将近,众人焦急万分。因为按照秦律,凡所征戍边兵丁,不能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者,是要一律处斩的。天灾这种不可抗拒的原因,秦律也不会额外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