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先生的回忆录
克拉克先生，这位被雷蒙德博士选中作为见证关于潘神的奇怪实验的绅士，是一个性格谨慎却又充满好奇心的人。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厌恶荒诞离奇的想法，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又隐藏着对自然界中深奥、神秘的元素充满兴致的那一面。当后者占据他的内心时他便接受了雷蒙德的邀请，尽管他深思熟虑后的判断一直否认着博士的理论，认为那是最疯狂的无稽之谈，但他又暗自在幻想里认同了这一信念，并对此沾沾自喜。在那沉闷的实验室里所目睹的恐怖景象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对他是有所帮助的，他起码意识到自己被牵扯进了一件不被外界所认可的事情里。多年以后，他仍然勇敢地坚持着非常平凡的事业，拒绝了所有进行超自然研究的机会。事实上，他有一段时间参加了一些著名的关于顺势疗法原理的学术会议，并希望那些虚有其表的绅士们会让他对所有与神秘主义有关的事物感到厌烦，可讽刺的是，这样做并没有奏效。克拉克知道他依然渴望那未知的神秘，一点点地，旧的激情开始卷土重来，所有关于那次玛丽被不知名的恐惧所征服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他整个白天都忙于严肃而有利可图的事情，晚上却情不自禁地想要放松，特别是在冬季，壁炉里的火温暖了他舒适的单身公寓，手肘边还有一堆红酒可以选择。他吃过晚餐，手上拿着晚报，但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新闻目录，却发现自己充满欲望地朝着壁炉不远处放有日本旧书桌的方向打量个不停，就像个小男孩在装有糖果的橱柜前徘徊似的。欲望最终占据了上风，克拉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点燃了一根蜡烛，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分类箱和抽屉里放满了一系列关于恐怖事件的文档，墙上到处贴着克拉克的手写稿。他对于业已出版的文学作品持有轻微的蔑视；哪怕是最可怕的鬼故事一旦被打印出来，他便不再感兴趣。他唯一的乐趣就是阅读、编译、整理他那被称之为“证明魔鬼存在的回忆录”，自从他沉醉于此之后，夜晚便似乎变短了一样。
十二月的一个特殊夜晚，浓雾笼罩，阴森而恐怖，寒霜铺满了大地，克拉克匆匆吃完了晚餐，与往常一样重复着他的例行仪式：把纸卷起来又放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在书桌前伫立片刻又坐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沉浸在梦想的冥思中，最终抽出了书，翻到最后部分。那里有三四页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做的笔记，刚开始的几行字迹好像要略大一些：
我的朋友菲利普斯博士告诉过我一个奇特的故事。他向我保证故事中相关的事件都是完全严肃、真实的，但是他拒绝透露有关人员的姓名，或是具体的发生地点。
克拉克已经不下十次阅读这段话了，时不时瞟几眼自己之前用铅笔所做的注释，为自己的文学功底感到骄傲；他很满意这种写作风格，煞费苦心地安排着故事的顺序。他接着翻阅着：
这则事件中所涉及的人员包括海伦（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现在已经是二十三岁的女人了）、瑞秋（已故，比海伦小一岁）、特雷弗（智障儿，年约十八岁）。这些人在事件发生时都是威尔士边境一个村庄的居民；那个村庄在罗马占领时期是一个重镇，但现在却成了只拥有不超过五百村民的荒村，它坐落在离海大约六英里的山丘上，掩藏在风景如画的大森林深处。
大约在十一年前，海伦由于特殊情况来到了这个村庄。据说她原本是一个孤儿，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一个远房亲戚领养。为了给她找个同龄的玩伴，在十二岁的时候，海伦的亲戚便在当地的几家报纸上刊登广告寻找愿意接收这个女孩的家庭。不久，广告得到了R先生的答复。R先生是村庄里的一个富裕农民，他的自荐信看上去令人满意。海伦的亲戚便写了一封回信给R先生，在信里他要求女孩应该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并且监护人也必须接受过教育，因为女孩的知识层次实际上已经远远超过了她的同龄人。R先生确信自己能帮助女孩找到适合自身的职业，并且能够按喜欢的方式生活。R先生最终在离家大约七英里的车站见到了海伦，她没有什么显著的特点，除了沉默寡言之外，跟她的养父几乎一模一样。然而，她与村民却是如此得不同：她的肌肤呈现光洁的淡橄榄色，面部特征非常明显，看上去像个外国人。她似乎很快便安定下来，融入了农家生活，并且非常受其他孩子的喜爱。那些孩子有时会跟着她在森林里散步，那里是她的乐园。R先生发觉她常常在早餐后直接出门，直到黄昏才回来，这样一个小女孩独自在外面好几个小时让他感到十分不安，他便与海伦的亲戚取得了联系，并得到了对方的简短答复：海伦应该按照她自己的选择来生活。森林里的小路在冬天经常被冰雪覆盖，不能通行，按照她亲戚的要求，海伦大部分时间都单独待在房间里。然而在此后的一次森林探险中，小女孩却被牵扯进了奇异事件之中，那是在她到达荒村大约一年之后。这年的冬天特别严酷，大雪堆了几尺厚，霜冻从未持续过那么长时间，随之而来的盛夏也极其炎热。在最热的这一天里，海伦离开农舍去森林闲逛，跟往常一样带了些面包和烤肉作为午餐。在田里修路——那是一条绿色的大道，横穿过森林的高处——的工人们看到了她，惊讶地发现她把帽子脱了下来。而此时，太阳的炙烤已经超出了常人忍受的限度。凑巧的是，一个叫约瑟夫的人也在附近的森林里干活，正午时分，他的小儿子特雷弗正好带了面包和芝士给他作午餐。吃完饭后，那个大约七岁的男孩离开了还在工作的父亲，就像约瑟夫所讲述的那样，在树林里寻找各种野花，有所发现后还会惊喜地欢喊，并没有一丝不安的情绪。然而，突然间男孩的父亲听到了可怕的尖叫声，很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他连忙扔下手中的工具，朝着儿子离开的方向跑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顺着声音，他找到了惊慌失措、显然是被吓坏了的小男孩。在父亲的追问之下，特雷弗说自己采花采累了，便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当他被奇怪的噪音（像是唱歌的声音）吵醒，透过树枝看去的时候，他发现海伦正在草地上和一个“奇怪的裸体男人”玩耍。特雷弗害怕极了，便哭着向父亲跑来，他的描述也语焉不详。约瑟夫按照他儿子所说的方向走去，发现海伦正坐在树林间空旷的草坪上，那儿仿佛被炭火烧过一般。他愤怒地指责海伦吓坏了他的孩子，但海伦却完全否认对她的指控，并嘲笑小男孩所说的“奇怪男人”纯属子虚乌有。约瑟夫其实也不大相信儿子的话，他最后得出结论：小男孩恐怕是受到了惊吓而胡言乱语。但是特雷弗坚持他的描述是真的，而且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最后约瑟夫把他带回了家，希望他的母亲能够抚慰他。然而好几个星期过去了，男孩却给他的父母带来了更多的焦虑，他变得极度紧张、行为怪异，拒绝独自离开自己的房间，还不断在夜里把家人吵醒，哭喊着：“树林里的男人！父亲！父亲！”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总算逐渐消失了。大约三个月后，特雷弗跟随父亲前往附近的一个绅士家中，约瑟夫曾为他工作过。父亲被带到了书房，儿子则被留在了大厅里，几分钟后，当这位绅士正在吩咐约瑟夫做事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惊恐的尖叫声，跑出去后发现小男孩失去了意识，躺在地上，脸被惊吓得扭曲成一团。医生立刻被找来了，在做完常规检查之后，他宣布这个孩子刚刚由于突然受到惊吓而产生了痉挛的症状。男孩随后被送进卧室，稍作恢复之后，又进入了另一种被医生描述为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说是两个小时之后他就能步行回家，但是在穿过大厅时，突如其来的惊吓又发生了。约瑟夫发现孩子正指着某个物体，哭喊着：“树林里的男人。”他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石像被镶在门楣上面的墙体上，一尊相类似的罗马时期的头像则被放置在大厅中央。据当地最有经验的考古学家称，这尊头像刻画的是古罗马的农牧神，也叫萨梯。
不管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这第二次的冲击对特雷弗来说具有灾难性的后果。他的思维变得迟钝，大不如前。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一阵轰动，海伦也被R先生质询过，但是毫无效果，她坚决否认自己恐吓或者以任何方式骚扰过特雷弗。
第二件事情大约发生在六年前，也与这个女孩有关，并且显得更为离奇。
一八八二年夏初，海伦结识了来自附近一个富裕农民家庭的女孩瑞秋，两个人成为极其亲密的好友。瑞秋比海伦小一岁，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海伦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瑞秋要比她漂亮。这两个女孩一有机会便待在一起，从外貌上看对比鲜明，一个有着光洁的橄榄色皮肤，长得几乎跟意大利人一样，另一个则皮肤白里透红，乡土气息浓郁。在这里必须指出的是，R先生为海伦支付了大笔的生活费，这在村子里众所周知，人们都认为有一天海伦会从她的亲戚那里得到一大笔遗产，因此瑞秋的父母并不反对他们的女儿与海伦交往，甚至还会鼓励她们加深友谊，尽管他们现在对此十分后悔。海伦依然保持着她对森林的特殊喜爱，有时瑞秋会陪着她远足。两个好友清晨就会起程，在树林里一直待到黄昏。这样一两次之后，M太太发现她的女儿有些反常，看上去倦怠而又恍惚，简直“不像是她自己”。但一开始这些微不足道的症状并没有受到重视。一天晚上，瑞秋回家后，她的母亲听到一阵被强压着的哭泣声从女孩的房间传来，走过去发现她的女儿半裸着躺在床上，显然深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瑞秋看着母亲惊呼道：“妈妈，为什么你要让我跟海伦一起去森林？”对于如此奇怪的问题，M太太感到极为惊讶，连忙询问瑞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瑞秋便讲述了一个听上去荒诞不经的故事，她说道……
克拉克啪的一下合上了书，把椅子向火炉那边挪了挪。前一天晚上当他的朋友菲利普斯坐在那张椅子上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克拉克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断了他，脸上写满了恐惧。
“天哪！”他惊呼道，“想想你都在说些什么。这太不可思议了，太荒谬了，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在这样一个正常的世界里发生。人们在生活、死亡的过程中，取得一生的荣耀，或者一败涂地，跌倒在悲伤中，承受苦恼或多舛的命运，但绝不会像这样，菲利普斯，这样的事情决不会发生。肯定会有一些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伙计，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那我们的世界岂不是时刻处在噩梦之中？”
菲利普斯并没有理会他，直到把故事讲完才总结道：“海伦的下落至今仍是一个迷，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消失了。人们刚刚还看见她走在草地上，但片刻之后她却已经不在那儿了。”
克拉克试图再次还原这场事件，他坐在火炉旁，感到内心在战栗、退缩，因这种可怕的、无法形容的恐怖而惊骇不已，这种恐怖已超越了人类可以承受的范围。在他面前展开的是那条伸向森林的冗长而昏暗的绿色堤道，就像菲利普斯所描述的那样：他看见摇曳的树叶那颤巍巍的阴影映射在草地上，他看见阳光和鲜花，远处两个人影正向他走来，一个是瑞秋，另一个呢？
克拉克曾尽力去怀疑这一切，但是最后，他还是在笔记上写下这样的语句：
那是魔鬼在人类世界的化身
复苏的城市
“赫伯特！我的上帝啊！这可能吗？”
“是的，我是赫伯特。您的脸看起来很熟悉，但我不记得您的名字了。我的记忆力有点差。”
“您不记得哈利姆的维利尔斯了吗？”
“实在没印象了。我请求您的原谅，维利尔斯，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向一个大学时期的老同学乞讨，那么再见，晚安。”
“我亲爱的老朋友，没必要这么匆忙离开吧。我的房子就在附近，但是我们先不去那里。我们能沿着舍夫茨伯里大街走一会儿吗？你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赫伯特？”
“说来话长，充满了传奇色彩，维利尔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
“好的，来吧。拉着我的胳膊，你看起来有些虚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