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良,一颗瓤对晚辈有救命之恩,斗胆问一句,能否看在晚辈的面子上,放他一马,让晚辈偿还旧债,了结心愿。”为了救下一颗瓤,赛秦琼不惜编造出救命的瞎话,要知道,这样的瞎话不是随便编的,杆子以义气为重,对救命之恩更是万分看重,谁要是不报答救命之恩,会被人瞧不起,落下骂名。赛秦琼编这样的瞎话冒了很大风险,万一被识破,将身败名裂。
“噢,外哈和兄弟还有救命之恩,日他娘,不知从何说起?”乐山虎满脸狐疑地瞅着赛秦琼。
为了将一颗瓤的救命恩情编排得更真实,赛秦琼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久远,“元良,是这样,我和山林宽刚刚拉杆子的时候,占据云雾峰……”乐山虎点点头,知道赛秦琼没有上铜峰之前占据云雾峰。“那次穿山甲带领人马来云雾峰靠窑[55],我和山林宽不答应,他就攻打山寨……”赛秦琼有板有眼地说着,故意放慢语调,让乐山虎从久远的往事中找回记忆。杆子里靠窑是常事,今天还打得难分难解,明天就成一个山寨的弟兄们了,乐山虎不可能把鸡毛蒜皮的事记清楚,再说,穿山甲的尸骨都沤烂了,没法对证。赛秦琼有板有眼地说,那时候云雾峰人马不多,火力不强,穿山甲的人马打到半山腰,眼看就要占领山寨了,突然,队伍后面乱了,穿山甲意识到有人抄后路,连忙调头往回杀,逃回去了。事后,他和山林宽才知道,是一颗瓤救了他们的命。叙述完往事,赛秦琼又恭维乐山虎说,你是杆子里德高望重的总瓢把子,杆子这一行讲求知恩图报,你说,救命之恩该不该报答?赛秦琼给乐山虎戴顶高帽子,把他捧上了天。当初乐山虎和穿山甲有过节,赛秦琼拿下铜峰,铲除穿山甲,乐山虎专门派人带重礼向赛秦琼祝贺。赛秦琼这一番话正说到乐山虎心坎上,他沉默一会,从邪叉子[56]里摸出烟末,按进水烟袋,咕噜噜吸两口,“日他娘,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咱这行当最讲知恩图报……”
赛秦琼抢过话茬说:“你一向讲义气,重恩情,是个有仁有义的人。”
乐山虎喜得眉开眼笑,“你救一颗瓤是你的仗义,要说哩也应该。”他沉吟片刻,话锋一转,“不过哩,恕我直言,一颗瓤闯到我的地盘砸黄草窑子,我要是坐视不管,太没面子,日他娘,百姓不把我给看扁才怪哩?也没法向手下弟兄交代呀。”
“说得好,元良,地盘上的众丁是衣食父母,为他们遮风挡雨也是应该的。元良,今天这事我没撞见不说了,偏偏撞见了,要是不管,显得我赛秦琼忘恩负义,白用了这个报号。”赛秦琼提马往前走几步,与乐山虎马头对马头,“元良,一颗瓤造的孽记在我头上,他拿走多少东西,我加倍偿还,中不中?”一颗瓤抢东西赛秦琼不说“抢”而说“拿”,拿是暂借,与抢有天壤之别,这不只是杆子里行话,还是对乐山虎的尊敬。
搜山的吆喝声更响亮了,不时响起零碎的枪声,山上不见动静,赛秦琼望望小山,心揪得紧,揣测一颗瓤这会正躲在树丛下面,如惊弓之鸟,心神不定哩。乐山虎咕噜一声水烟,抬头看看赛秦琼,慢腾腾地说:“都知道赛秦琼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救命恩人有了难处,你鼎力相助,日他娘,应该的。不过嘛兄弟,你仁义了,倒把我弄得不仁义了。”
听口气乐山虎不打算给面子,赛秦琼的心揪紧了,多等一会一颗瓤被打死的可能就会多十分,他豁出去了,“元良,听我啰嗦一句,一颗瓤拿了黄草窑子里啥东西?”
“日他娘,要说哩,东西不多,几只长脖子[57]。”
“值几个钱?”
“不值几个钱。”
“恁多够不够?”赛秦琼挥挥手,堂将扛过来一袋萝卜片,哗啦啦倒在地上,银光闪闪。
乐山虎呵呵一笑,“赛秦琼,小瞧我了,日他娘,一袋子萝卜片就能收买我?”
“嫌少不是?再抬过来两袋。”赛秦琼生气了,不再叫元良,直接叫报号,“乐山虎,几只长脖子值多少钱,恁多萝卜片够不够?”
乐山虎见赛秦琼说话不好听,口气也硬起来,都在刀尖上过日子,谁怕谁哩?“赛秦琼,不要太狂妄,你给谁置难堪哩?那萝卜片不是买长脖子的钱,是买一颗瓤命的钱!”
赛秦琼被噎得说不出话,乐山虎说得对,萝卜片是买一颗瓤命的钱。乐山虎不吃软,继续求情没有用了,反倒让他看扁铜峰了,“乐山虎,不要不识抬举,我说了一箩筐好话,今天我替一颗瓤买长脖子,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你到底给不给面子,痛快点。”
乐山虎依旧不紧不慢地抽水烟,“赛秦琼,不要以为你们铜峰兵强马壮,有几个臭钱不是你了,你记住,你是从我手里要人,是求我,不是我求你,日他娘!”
赛秦琼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杆子生存需要钱财,杆子做买卖为的是钱财,但捞钱财不是杆子的最终目的,多数时候仁义比钱财重要,不讲仁义立不住脚。赛秦琼听出来了,对方似乎想找个台阶下,就顺势说:“乐山虎的大名人人皆知,没人敢和你比,我赛秦琼啥时候也不敢对你指手画脚。”
乐山虎慢慢续上一锅烟末,“就你铜峰有钱?钱再多我不稀罕,日他娘,我不放一颗瓤,你看着办吧。”
搜山的包围圈越来越小,情况越来越危急,赛秦琼急出一身汗,抽出花帽子[58],打开机头,吼叫道:“乐山虎,你是干脆利落人,别拐弯抹角,你到底给不给我面子!”双方弟兄都拉开枪栓,大战一触即发。乐山虎十分沉着,似乎没有看见赛秦琼手里乌黑油亮的两把枪,“咋,想动手吗?在我的地盘上你也敢动手,胆子壮啊。”
“别说在你的地盘,就是在你山寨里,照样!”
“哼,谅你没这个胆量。”
“乐山虎,你别逼我,逼急了啥事都做得出。”
“吓唬谁?”乐山虎喷出一口浓烟,直直地望着赛秦琼,“就凭你手里的家伙能吓着我?哼,日他娘,这样的阵势我见多了,我乐山虎在杆子里混了三十多年,多大的风浪没经过?你扳着指头数数,三十年前的杆子有几个还活着,三十年前的大架子除了我还有谁?你才在杆子里混几年,给我来这一套,哼,日他娘,你还嫩点。”
乐山虎一句一个“日他娘”,这虽是口头语,但在这时候听起来特别刺耳,赛秦琼的火气腾一下窜起来了,“乐山虎,别太狂妄了,你日谁娘?谁嫩?你识相点,今天我铁定要把一颗瓤带走!”
“你没有带走前,我要是先把一颗瓤干掉哩?”乐山虎似乎有意挑逗,火上浇油。
“弟兄们,把乐山虎拿下!”再耽误下去一颗瓤性命难保,赛秦琼真急了。
手下人就等这句话了,端着枪围过来。乐山虎的人马也围过来,站在乐山虎后面,随时准备还击。干柴烈火,随时可能燃起一场冲天大火。乐山虎沉不下去了,扔掉水烟袋,麻利地从屁股后面掏出两把花帽子,紧张到了极点。赛秦琼也紧张到了极点,双方近在咫尺,子弹上了膛,都憋着一肚子气,一旦开火,哪一方也占不了便宜。双方都不敢动,山谷里静得怕人,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站在队伍中间的小能人走上前,朝乐山虎身后的小算盘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起,悄悄嘀咕两句,小能人张开双臂说:“两位当家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千万别动手。”
小算盘也张开双臂劝阻说:“两位当家的一向亲如兄弟,今天为一句话翻脸,不值得。”
“是呀,多年来乐山和铜峰相处很好,咋能说翻脸就翻脸哩,两位当家的听我一句话,先让手下人把花帽子收起来,有话慢慢说。”小能人劝解道。
“花帽子都张着嘴,万一走了火可不是闹着玩的。”小算盘是乐山的转角梁,和小能人一样,在山寨里说话有分量。他走到乐山虎面前说:“大架子,你是长辈,在杆子里德高望重,你先让咱的弟兄放下花帽子。”乐山虎骑在高头大马上,连看也没看一眼,不屑地哼一声。
小能人走到赛秦琼面前,悄悄说:“大架子,你忘记咱来是干啥的了?”这话让赛秦琼猛然惊醒,今天是来收服一颗瓤的,不是来斗气的。但是,要下令收起家伙,就等于认输了,脸面往哪儿搁?他左右为难。小能人看出了赛秦琼的心思,走到乐山虎面前说:“大当家的,弟兄们天天在枪林弹雨里闯荡,见一回面不容易,见了面高兴还来不及哩,咋能动手哩?大当家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乐山虎没吭声,小能人转身对自己人说:“弟兄们,先把花帽子放下,听我慢慢说。”众人没理睬他,依然紧紧抱着枪。“弟兄们,大架子不想让弟兄们流血,大伙放下花帽子,这是大架子的意思。铜峰和乐山亲如一家,为了两句话,不值得翻脸。”众人抬眼看看大架子,见赛秦琼微微点点头,一个个放下枪。小能人不失时机,连忙跑到乐山虎面前,“大当家的,你看我们大架子就让放下花帽子了,你是不是也让弟兄们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