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大架子一声令下,憋了一肚子气的弟兄们立即点了[1]目中无人的一颗瓤。一颗瓤脸不变色,“哼,想不到名扬四方的赛秦琼也干不光彩的事呀,赛秦琼,你空有好名声,今天这事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杆子们气得咬牙切齿,手指头伸到枪机上,只要手指一弯,数百颗子弹就会飞向一颗瓤,一颗瓤纵有天大本事也逃不掉惨死的下场。“此话怎讲?”赛秦琼瞪大眼睛问。
“哼!”一颗瓤从鼻孔里哼一声,“我一颗瓤是怕死的人吗?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一颗瓤怕过谁?不过,我要是碎[2]在赛秦琼和他带领的百十个弟兄手里,也算幸运了,赛秦琼成全我,以后江湖上谁不称赞我一颗瓤,谁不小瞧你赛秦琼?来吧,你们一齐开火,我眨眨眼算不得好汉。”说完,扯扯缰绳往前走几步,瞪眼望着上百条黑洞洞的枪眼。
赛秦琼不过想震慑一下一颗瓤,这样的好汉如果死在自己手中,怪可惜,传出去让人笑话。“一颗瓤,好样的,今天我和你交手,你说我们弟兄多,以后咱们单独较量,看看你一颗瓤到底有没有通天本事。”赛秦琼将两把小黑驴[3]往腰里一别,“一颗瓤,你管直,可你毕竟是一只小黑驴,一次只能点掉一个人,别忘了,我可是两只小黑驴。”
“那可不一定。”一颗瓤说,“要是单打独斗,让铜峰把子最亮[4]的挑出来比试,我要是输了,你把我的瓢把子[5]摘走。”
人人都知道一颗瓤管直,可铜峰也不是好惹的,能人辈出,谁不惧怕三分?一颗瓤不把铜峰弟兄放到眼里,目中无人,弟兄们都气坏了,纷纷站出来,要和一颗瓤比试。赛秦琼摆摆手,示意手下人不要莽撞,“一颗瓤,今天不和你比试,你我都奔波一夜,得回去歇息,改日单独和你切磋。”赛秦琼见到一颗瓤的第一眼就感觉与他自己脾气相仿,吃软不吃硬,从心底里喜欢,他要是能上铜峰,山寨里可是如虎添翼啊。唉,一颗瓤又臭又硬,让人又恨又爱,瓤子[6]不长眼,不管谁输谁赢都不会有好结果。赛秦琼打定主意,不能比试。不过,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在众弟兄面前不给他留情面,太狂妄了!赛秦琼忍了又忍,压制住火气,寻思个办法,让两人能下得了台,又能说服手下弟兄。
二架子山林宽不愿意了:“大架子,今天说啥也得比试,弟兄们咽不下这口气!你站一边,我和他单挑!”大小头目跃跃欲试,要和一颗瓤单挑。赛秦琼扬手制止住弟兄们,“我说过了,改日和一颗瓤单挑,他是条汉子,不是怕死的人,只要不死总有机会再见面,今天不比了,谁也不能再提比试!”赛秦琼严厉地环视手下人,没人敢吱声了,“不过,一颗瓤,在我们地方盘上抢的东西得还过来。”
“哼。”一颗瓤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东西,甩过去。赛秦琼手疾眼快,伸手一抓,哗啦啦,是包萝卜片[7]。“咋样,够不够你那几只鸡鸭钱?”一颗瓤拨转驴头,慢慢走了。
弟兄们见一颗瓤口气蛮横,目中无人,纷纷叫嚷,不能放他走。赛秦琼摆摆手,劝弟兄们说,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下次再教训他不耽误。弟兄们悻悻地望着一颗瓤和他的三白驴消失在山坡后头。
经过歪头山脚下时,赛秦琼往上望一眼,上面静得很。王二帽不定怕成啥样哩,空中飘嘲笑说。又往前走十几里,空中飘发现前面有情况,勒马站住,从腰里拔出枪,顶上膛,喝斥道:“谁?啥蔓[8]?”
听到喊声,弟兄们警觉地望望树林。草丛里不见动静,山林宽说:“老侄子,大白天遇见矮骡子[9],是不是眼花了?”
“远彩包不上,板清,丁下毛里。[10]”空中飘把胸脯拍得咚响。
“并肩子,蹦棵[11]照相[12],里码子[13],井水不犯河水,是附近百姓,走你的路干你的活,我们不抢劫百姓。”二架子走上前说。
没有回音,可能是看花眼了,弟兄们收起枪准备赶路。“别动,棵子有丁。”空中飘仔细看看,发现那些草被踩压下了,“出来,再不出来开枪了!”
“别开枪,别开枪。”有人从草丛里慢慢露出头,头发黑光油亮,双手捂住,颤栗着走出来,低头哈腰站在前面。赛秦琼提马过来,打量一番,眼生,看打扮不像乡下人,像是城里来的,又不像串亲戚的,“直起头来。”那人乖乖直起头,留着小分头,鬼鬼祟祟,行动诡秘,不像正经人,“干啥的?”
“串亲戚。”
“去哪庄?”
“大槐树庄。”
“大槐树庄?不对,大槐树庄向北,你咋会摸到这里?”
“我,我摸迷了,找不到路,正想找个人打听,见你们来了,就躲到草丛里了。”
那人应答得头头是道,看不出破绽,但赛秦琼总觉得不对头,定睛仔细瞧瞧,他虽然瑟缩抖动,很害怕的样子,但神情不紧张,“嗯,去大槐树庄谁家?”
“李麦收家。”
“他是你什么亲戚?”
“二舅。”
“大架子,别和他废话,搜身,看有没有榔子[14]。”二架子等得不耐烦了。
“不,他要真是普通百姓就让他走,要是和我们兜圈子,哼,手里的家伙不长眼!”赛秦琼回头看看弟兄们,“有没有大槐树庄的?”一个叫齐麦堆的堂将跳出来说,他是大槐树庄的,在大槐树庄二十多年没听说过叫李麦收的人。大伙一听更觉可疑,几个小弟兄蹿出来搜那人,从上到下摸遍了,只收出几块萝卜片。大架子想,既然不是串亲戚的,一定有目的,说不定是来打探情况的,驻扎在城里的官兵天天叫嚷消灭杆子,张旅长时常派人到附近活动,说不定是探子,“再搜!”
空中飘分开堂将走上去,将那人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搜遍了,连裤裆里也摸了摸,没有发现啥东西。那人不但不害怕,反而皮笑肉不笑,满脸不在乎。空中飘发现,这小子有意无意用手护着盘条子[15],就瞪眼死死盯着他。那家伙的笑容慢慢收敛了,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捂着腰。空中飘说:放老鹰![16]几个堂将冲上来,架起那人的胳膊,空中飘解开盘条子。盘条子是蓝布缝制的,上面有两条红线绣的龙,中间是颗滚圆的绣球。空中飘仔细摸一圈,没发现破绽,抽出匕首挑开针线角,拨开,里面一张纸条,交给赛秦琼。赛秦琼看了看,“这小子有来头,是六十八军二十五旅张旅长派来的。”赛秦琼识字不多,能看出大概意思:县城张旅长派人送给五龙口大财主卞祖功一批枪支,武装卞祖功的民团,攻打各山寨。张旅长和卞祖功各怀鬼胎,剿灭杆子是二十五旅的成绩,能得到上级嘉奖,而卞祖功能得到大量武器,武装更多的民团。
“他妈的,怪不得这小子偷偷摸摸,插他。”空中飘举起匕首对准那小子的肚子就要扎。赛秦琼不让动手,要把他带回山寨,让小能人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空中飘用盘条子蒙着那人的眼睛,捆上鸡爪子[17],摞到了马背上。
沘水县往东直到朗山县境,最大的财主是五龙口的卞祖功,骡马成群,牛羊成圈,良田万顷,大小庄园十几处。卞祖功狼心狗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叫他“活阎王”,百姓发毒誓常说,谁做亏心事,出门碰上活阎王。活阎王曾当过五龙口乡联保主任,县里规定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独子不征,活阎王不讲这些,只要不送钱,孤丁也抓。许多人家为了不被抓丁,东拼西凑弄钱给活阎王送去,有的凑不起钱,不得不卖地。活阎王将地价压得很低,没人敢和他争生意,田地只能卖给他。前年征兵,活阎王弄到土地上千亩,钱财珍宝不计其数。腊月二十八去大槐树庄齐麦堆家抓壮丁,齐家只有齐麦堆一个儿子,听说活阎王派人抓壮丁,让儿子跳窗户逃跑了。庄丁扑了个空,气得暴跳如雷,将齐家砸得一塌糊涂,抢走准备过年的年货,连蒸馍、饺子也端走了。齐家过年没有东西吃,冰天雪地里拖家带口去要饭。齐麦堆被逼得回不去家,只好去铜峰落草。活阎王纵横乡里,鱼肉百姓,手下的庄丁借助他的势力无恶不作,搞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活阎王有一妻六妾,合称“七仙女”。不管到哪个庄,只要发现有姿色的黄花闺女,活阎王总千方百计弄到手。大老婆是他朋友的女儿。一天,活阎王带领一干人去朋友家玩,朋友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席间,活阎王见一位美貌女子从门前经过,连忙问是谁,朋友说是自己的闺女,活阎王死皮赖脸地说他没有结婚,正好说给他做妻子。朋友知道活阎王名声不好,二十好几还没娶下媳妇,女儿才十五六岁,年龄相差太多,没答应。活阎王并不死心,回来后托人去说媒,一连几次都被朋友拒绝了。活阎王恼羞成怒,派家丁装扮成杆子,趁月黑风高将朋友绑了票,弄到庄园填进红薯窖里。按惯例,杆子绑了票要送书信,要多少钱,咋交割,朋友家人等了几天不见来信,急得团团转,派人到附近杆子里打听,没得到准信。女儿哭肿了双眼,水米不进。她知道卞祖功广交朋友,神通广大,万不得已只好来求助。卞祖功夸下海口,让她放心,朋友家出事就是他家出事,一定竭尽全力将她爹弄回来。朋友的女儿感动得痛哭流涕。活阎王又问朋友的闺女说,我要是将你爹弄回来了,你咋谢我哩?朋友的闺女激动地说,要是将她爹送回来,她就加倍还钱。活阎王说他有的是钱,不稀罕,就要她做老婆。朋友的女儿想,嫁给与爹肝胆相照的朋友也算是个好归宿了,当场答应下来,并按活阎王的口气写了保证书。不用说,活阎王如愿以偿地娶到了朋友的女儿。过了门,老婆还蒙在鼓里,对活阎王感激不尽,百依百顺。岳父知道女婿的鬼把戏,怕说出去丢人,吃了个哑巴亏,闷闷不乐,没几年就死了。活阎王在岳父灵前哭得十分伤心,老婆也感动了,暗叹,不枉嫁给卞祖功了。
活阎王到乡中心小学校检查,见一位女教员身材玲珑,脸庞白皙,穿一身鸭蛋青旗袍,颇有姿色。他当即让校长做媒。校长给女教员说了乡联保主任的意思,要是答应,还可以做她的教员,不想做教员就待在家里做太太,享清福,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要是不答应,教员当不成,想走也走不了,谁也不敢娶她,弄不好连命还要赔上。女教员叫阮玉玥,是读过新书受过新思想教育的进步青年,从城里来到乡村教书育人,帮助贫苦百姓脱离蒙昧,没想到陷入了活阎王的魔掌。阮玉玥听说过活阎王的种种劣迹,但她不甘心,决心抗争。一个弱女子与活阎王抗争,无异于以卵击石。活阎王派了一群庄丁,整天跟着阮玉玥,阮玉玥上课,庄丁冲进教室,向学生宣布,今天不上课了,阮老师要去相亲。阮玉玥羞愧满面,捂住脸跑出去。阮玉玥出门,他们走在前面吆喝,阮老师马上要嫁给卞财主了,以后要叫卞夫人,不能叫阮老师了。阮玉玥没脸见人,扭身回家了。天还不黑,庄丁就荷枪实弹地站在学校门口,逢人便说,奉命来保护卞夫人的安全,谁敢对卞夫人不敬,小心脑袋。没几天,附近村庄都知道阮玉玥是活阎王的人了,鄙视她,说她看中了活阎王的钱财,以教书的名义来这里,借机接近活阎王,目的是嫁给活阎王。风言风语传到阮玉玥耳朵里,她觉得没脸见人,想离开,但天天有庄丁把守,走不了。有天夜里,她翻窗户跳到外面,没走几步,就有两个家伙发现了,把她押送进回屋里。阮玉玥想活活不好,想跑跑不了,气得几天没吃东西。在她绝食的第四天,活阎王派的媒婆来了,媒婆劝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嫁给卞财主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媒婆的话比拉稀还多,唾沫星子喷多远,终于把阮玉玥说动了,同意嫁给活阎王。出嫁前一天,阮玉玥关起门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流着泪上了花轿,做了活阎王的四姨太。
活阎王的七太太叫大洋马,姓冉,是蛤蟆坡集镇上油坊主冉掌柜的女儿,能说能笑爱风流,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左右手划拳,三碗两碗摞不倒,性格比男人还粗犷。大洋马十分有劲,一百八十斤的粮食包往肩膀上一甩,扛起来就走,上粮食垛如走平地,腰不弯嘴不咧,嘻笑自如。大洋马好骑马,会打枪,枪法相当准,舞枪弄棒三五个壮汉不是对手。活阎王一见就喜欢上她了,大洋马比他家的炮头还厉害,看家护院一个人能顶几个庄丁。大洋马家是小本生意人,养活不起她这样的混世魔王,活阎王家有钱有地,不愁吃不愁喝,活阎王一托人说媒,大洋马巴不得嫁给活阎王哩,欢天喜地做了七太太。大洋马过门以后,管束着活阎王不能再拈花惹草,一旦违犯就和他打骂一气,大吵大闹。从此活阎王不敢再乱来,绝了继续纳妾的念头。
活阎王养活着一千多庄丁,五龙口庄园是硬窑[18],院墙又高又厚,院墙上扯铁丝网,铁丝网上系牛铃铛,四周建有炮台,房顶、墙头上建有枪眼,屋角、马圈、牛屋、猪圈、灶火、烟囱等等到处建有暗枪,易守难攻。活阎王是块肥肉,很多山头都想吃掉他,都大败而归,白白赔上一群弟兄。最惨的要数白茅垛,连老架子[19]长安生的命也赔进去了。各个杆子对活阎王恨之入骨,却拿他没办法。活阎王的家业越来越大,胆子越来越小,平时出门带十几名庄丁,个个都是炮头,能征惯战,晚上躲进庄园里不出门。一到高粱、玉米长到齐腰深,地里能藏着人了,他怕杆子做他的活,就猫在院子里不出去,一直到晚秋,地里农作物收割了,才气焰嚣张地到各庄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