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兰醒来的时候,正躺在木五的大通铺上,同屋的新兵们见她醒来,都将目光移开,当作没有看见。
屋帘被人卷了起来,冬日的阳光伴着冷风一起涌入屋子,贺穆兰像尸体一样平躺在火炕上,瞪大了眼睛。
她还活着。
贺穆兰一动不动地平躺着。
因为不久前的那场噩梦,她现在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她有什么资本张狂呢?
花木兰的第一箭救了莫怀尔,而她的第一箭……
贺穆兰想起那个被铜锤生生锤裂了脑袋的同火,自我厌弃地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不知道千军万马一起奔腾是那般骇人。热兵器时代里少有的残酷和狰狞,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的可怕。
他们砍下别人的头颅,自己的也被人砍掉,掉下马的人和马匹成了一团团血肉。所有人都在厮杀,无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没有理智、没有人性、没有荣耀,全是杀!杀!杀!
一直一直杀而已!
贺穆兰不怕死尸,也不怕战争,但她被这样的人性吓坏了。
她知道一切一定是重来了。被柔然人的战马践踏过去的那一刻,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部碎裂时的痛楚。
她肯定是死了。
若说之前她觉得自己是老天的宠儿,是足以捍卫花木兰威名之人,那这战场上的残酷经历就给了她一个迎头痛击。
除去花木兰的心境,就算给了她武力和见识,她也什么都不是。
寇谦之做的不是恩赐,而是诅咒。
醒来后的贺穆兰明显沉稳了许多,那原本人人可以察觉到的锋芒像是一下子敛入了骨头里。
吐罗家的那几个人又过来挑衅,屋子里所有人都觉得贺穆兰一定会把他们教训得很惨,结果贺穆兰只是轻轻揭过了此事,对吐罗大蛮说道:“我身边还有一个空位,你若能晚上不打搅到我,就给你了。”
吐罗大蛮根本打不过贺穆兰,也对打败她不抱任何希望,他所做的只是宣泄自己的气愤——老子打不过你,但是不代表老子怕了你!
可贺穆兰给了他一个台阶,吐罗大蛮只能傻愣愣地点头。
贺穆兰不知道其他人会怎么想,她也不在乎。她走出木五,脸颊感觉到了几乎没什么热量的阳光,感觉到了北方独有的如风之刀,这属于阳光和风的触感让她感激地闭上了眼。
从今以后,她要和花木兰一样,“为了活着”而生存。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能够活下去,太不容易了。
贺穆兰恍恍惚惚地站在黑山城的门口,看着阿单志奇牵着马四处询问军府在哪儿。这一次,她没有再上去搭话,而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他进了军府、出来,一个铺房一个铺房地进去,再一个铺房一个铺房失望地出来,终于在木十找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是啊,她身边的位置已经给了那蛮汉,阿单志奇来得这般晚,哪里还有空余的地方可以睡呢?
中军面对的敌人是如此残酷,没有经历过死战之人根本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样的战场。阿单志奇虽然已经足够优秀,可是他和她一样,都是什么都没经受过就上了战场的新兵。
她不该自私地干涉他的现在和未来,她已经看见阿单志奇在她的眼前死了两次。一次在回忆里,一次就在她的身边。她再也经受不住第三次了。
“阿单志奇是哪个?”木十一个刚刚走出门的新兵接了一包东西,莫名其妙地又转回铺房,冲着里面喊了起来。
刚刚在门口某处角落铺好地铺的年轻人一脸迷茫地抬起头,开口应道:“在下便是阿单志奇。”
“真是的,是不是同乡啊,送东西还不进来……”那新兵嘀咕了一声,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刚刚有个瘦长的小伙子送来的。”
阿单志奇接过那包东西道了声谢,在周围人好奇的眼神中打开了那块布,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生姜和蒜头。
“嘁,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那新兵嗤笑了一声,顿了顿问他,“你在黑山城有熟人?”
在黑山城有熟人,日常用度应该比旁人要好一点。
“并无。”阿单志奇比他还纳闷,好端端地送他蒜和姜干吗?他是来从军的,又不是来当火头的。
被门口的风一吹,阿单志奇的鼻水流了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背擦掉鼻水,这才一下子怔住。
姜汤……蒜头……
风寒……
“这位兄弟,给我送东西的是谁?”阿单志奇急切地问道,“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比你还小几岁。瘦瘦高高,鼻梁挺拔,应该也是鲜卑人。”他笑了笑,“要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还说‘瘦长的小伙子’送来的吗?”
他把阿单志奇当成有长辈托人照顾而不知情的新兵,也不再多问,随口回答了他一句,就又出去了。
阿单志奇捧着那一包姜蒜,捻出了几粒蒜来,将它们放入口中。
一股辛辣的气息从喉咙直冲鼻腔,阿单志奇辣得眼泪直流,待那股辣劲儿过去,鼻子也通了,甚是舒爽。
“到底是谁呢?比我还小?”
贺穆兰没有去找阿单志奇,而是用盐换了些姜蒜给他送去。她记得他想要去左军,和同乡共进退,想来此次若是风寒有所好转,又没有她这个蝴蝶猛扇翅膀,新兵二十多名的排名,也足以让他进入左军的新兵营了。
贺穆兰看了看黑山城的校场,这里有无数的新兵正在勤练武艺,意图在新兵大比时一鸣惊人。
她在人群中发现了不少脸熟的身影,牛舌、鸭肫、肉酱、鸡丁……原来她以为他们只会拿食物去买人情,其实私下里,该有的努力也不会少上半分。
她吃了人家那么多东西,却连名字都没有记得。
她心安理得地运用着花木兰的武艺,打败了在校场里挥汗如雨的“普通人”们,傲慢到觉得上战场就是杀小兵刷经验值升级打BOSS,却差点被敌人吓得尿了裤子。
贺穆兰抓起一个百斤的石锁,缓缓地提了起来。
好重!
是不是弄错了?这个有百斤?百斤有这么重吗?
贺穆兰奇怪地把石锁提到眼前,发现上面确实刻着“黑山城重壹百斤”的字样,正是军中标准的百斤石锁。
贺穆兰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预感。
她一步一步朝着四百斤的石锁走去,站在那个军中几乎是摆设的石锁前,贺穆兰深吸了一口气,将它提了起来。
虽然能够提起来,但远没有之前的举重若轻。
花木兰的力气有多大,没真正见识过的人根本不会知道。什么力拔山兮气盖世,什么力能举鼎,这些带有修饰性的说法,在花木兰面前都不能说是“修辞”,而是事实。
可现在,那个四百斤的石锁,贺穆兰也只是仅仅能提起来而已,和之前一手一个就差没丢着玩,有天壤之别。
贺穆兰心中一片冰凉,发现自己的力气至少缩水了三分之一。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她死了一次吗?
她还想要活下去,想要打败柔然人,想要见到拓跋焘,想要从这鬼地方回到至少没那么糟糕的时间段去……
贺穆兰心乱如麻。
不久后,新兵大比开始了。
贺穆兰力气虽然缩水,可那身武艺却丝毫没有变差,只是死亡前的经历对她的影响太大,让她这一次表现得既没有花木兰一开始那么差,也没有自己前一次那么出彩。
对方都是新兵,大比时的拼命再怎么严酷,都没有她后来经历的战场万分之一可怕。就算之前那罗浑招招冲着要害下手的辛辣,在蠕蠕人那种真正的残忍面前,都算是小儿科一般的招式。
贺穆兰丝毫提不起干劲,她再强有什么用呢?再来一次,说不定还是不敢举刀,也不能射准,让别人去中军吧,她去右军里练练,免得拖累别人……
贺穆兰的中规中矩让许多关注她的人失望了起来。
“没有锐气了,而且出招一点也不干脆。”尉迟夸吕皱着眉头,“畏首畏尾,心中有疑,这种人进不了我们中军。”
“看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校场另一侧观战的王副将和夏鸿说道,“之前我见过他和别人动手,那时候还意气风发,张狂至极。这才没多少日子,倒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般。”
“是不是吃了亏?军中一山还比一山高,许多人是军人世家出身,有点压箱底的本事也不奇怪。”这样的情况夏鸿见得多了,“心志这般脆弱,若是来了我们右军,怕是要被那些刺头儿折腾死。”
右军虽然公认的好出头,可是因为杂胡和各种没什么见识的人也多,所以情况不比其他两军好到哪里去,一言不合打到你死我活的也有不少。
王副将却没那么悲观:“年轻人嘛,心性不稳是正常的,多磨炼磨炼就好了。”
“希望吧。”
“花木兰,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持枪而刺的吐罗大蛮猛地收回长枪,恶狠狠地咒骂,“你是瞧不起老子还是怎么回事?要打就打,谁要你让?”
该戳眼睛的时候不戳眼睛,他要去挡要害的时候又突然收手,哪有这种事关前程的比武还放水的!若是哪个将军看了去,以为他是故意让自己,自己的名声就丢完了!
“我没让……”贺穆兰脸色一白,一抖枪花,“继续比过!”
“你这样老子怎么打?老子赢了比输了还难受!”吐罗大蛮竖着长枪在马上继续大骂,“老子第一天在你手上连三招都没过,现在跟你来回都几十个回合了!你要戳就戳,要劈就劈,刺一半收回去是做什么?老子是泥做的?纸扎的?这木头枪头一捣就死了?”
“我……”
“跟个娘们似的,看着就不爽!老子出来就是当兵的,沙场比试和战场厮杀没什么区别。就算老子被你一枪捅死了,那也是老子的命,你再这般,日后老子还怎么做人?”
“命吗?”贺穆兰握紧了手中的枪,“就算是被敌人杀了,也不后悔?”
“像咱们这样投身军中之人,哪个不是把头提在裤腰带上活?今天头还在我颈上,明天就挂在别人裤腰带上了。你现在不敢戳,那些蠕蠕人戳得可欢快了!你现在收手就是在害我!”吐罗大蛮啐道,“咄!休要啰嗦,来战!”
已经有了觉悟吗?不需要别人故意相让,也不需要别人同情可怜,甚至连这些情绪都不要去想。来军中就是打仗的,杀人或被杀,早就已经是注定的。
鲜卑人是这么想的,那柔然人呢?
杀与被杀,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吗?
贺穆兰心中的阴霾似乎被拨开了,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啥?”
“明白你既要战,我就与你一战!”
她是贺穆兰,不是花木兰。
她学不了花木兰的谨小慎微,也理解不了花木兰因为家国破灭而对柔然人的仇恨,可她有眼睛可以看,有耳朵可以听,有心去思考。
贺穆兰举枪连刺,将吐罗大蛮挑下马去。
不明白的东西,就找明白的去学,还在迷茫的东西,就去再面对一次。
贺穆兰横枪立马,看着面色已成猪肝色的吐罗大蛮微笑。
“有什么好笑!叫你不要留手就真不留手,老子还怎么做人!”吐罗大蛮小声自言自语,站起身牵着马就走。
“吐罗兄弟……”
吐罗大蛮意外地顿住脚步,回头看她,暗想:叫老子作甚?你要敢笑话老子,老子晚上就找兄弟趁你睡着了揍你一顿!
贺穆兰一手握抢,一手抱拳,肃然一拜:“多谢你的指点。”
“什么指点?你小子神神叨叨的……”吐罗大蛮不自在地落荒而逃。
贺穆兰去了心病,在接下来的比武中也不再想着什么中军、死活、名次、武艺,她只把自己当成贺穆兰,而不是花木兰,只是一个不小心被丢进了时空缝隙,顶替了别人的身份,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军营里打拼的穿越之人。
花木兰的经历对她而言毫不适用,花木兰最出色的是心性,而她最拿得出手的是几千年时光铸就的见识,除此以外,她没有什么比花木兰更了不起。
但她可以学,可以看,可以问。
破除心障的贺穆兰势如破竹,一改之前的不死不活,连挑七八人后,终于对上了那罗浑。
她没有遇见阿单志奇,想来他在这之前已经落败,并没有得到上次那般好成绩。
那罗浑一头黑发散乱地用头绳扎在脑后,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他的五官和狄叶飞的秀美精致不同,散发出的是冰冷的寒气。
他的眼睛细长,嘴唇薄而色淡,几乎面无表情,看着贺穆兰的时候,眼神里全是被人挡了前路的那种厌恶和恨意。
上一战时,贺穆兰被他狠辣的招式逼得左右为难,差点不知如何应对,后来是一记险而又险的回马枪,才让他中了计,被扫于马下。
这一次,那罗浑的煞气根本算不得什么,就连他阴狠如毒蛇一般的招式在贺穆兰眼里都成了一种拙劣的模仿。
因为她永远都忘不了阿单志奇从敌人身后捅进去救她的那一枪,就算是再怎么憨厚宽容的男人,其本性中都有残忍毒辣的一面,而且在战场中会无限放大。已经窥得一角的贺穆兰不再会被那罗浑吓到,可是她还是很好奇。
“你我明明第一次相见,为何你招招如此毒辣?”贺穆兰游刃有余地闪过那罗浑的木枪,用手中的木枪格开他的刺击。
“那氏的枪,就是这样的枪。”那罗浑不咸不淡地开口,一招又递到她的眼前。
贺穆兰点了点头:“原来你的招式就是这样,不是你为人毒辣。”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手中用力七分,直接将长枪当棍棒使,势大力沉地压了下去。
那罗浑举着长枪的双手已经麻木,双臂也支撑得极为痛楚。他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胀裂的边缘。
“你……你之前竟是……”竟是让我吗?
“不是,我之前在找破你枪法的法子,后来发现是我想岔了。”贺穆兰想起自己死之前又找弓箭,又举长刀,却没想到战场上拼杀,自然是……
“我既然力气大,一力降十会就是!”
啪!
木棍当中断裂,拼命抵挡的那罗浑一口鲜血喷出,“呃啊”一声栽下马去。
我练的杀气,果然在高手面前一点用都没有吗?那罗浑不甘地咬了咬牙。
贺穆兰收回只剩半截的木枪,将它掷于马下。
她杀不了人,见不得同火死,也害怕万马奔腾、人人厮杀的场面……可是她已经站在了这里。
贺穆兰听着校场上如雷般的喝彩声,看着新兵们或沮丧、或敬佩、或不屑一顾的眼神。
她看着人群中已经落败的新兵互相搀扶着安慰,也想起出征前在空地上揍弟弟犹如揍一条狗的兄长,在铁匠铺里互赠遗言的挚友……
这是个如此真实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努力求生。
只能打,不敢下手杀人的她,到底该如何找出一条活路?
她还要慢慢去学。
“花木兰,三军之中,你去哪里?”主持新兵比试的点校官紧张地望着她。
“我去右军。”贺穆兰向王副将行了个军礼,“在下经验不足,想先在右军锻炼一番心志。在下愿为右军效劳。”
“好好好,小伙子想得明白,是可造之材!”亲眼见到贺穆兰在沙场上从迷茫到突然醒悟的王猛,笑呵呵地扶起她,“你既然如此信任我右军,那本将答应的事,一定做到。”
呃,答应什么了?
她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忘了什么呢?
总觉得死过一次后,记忆变得有些凌乱了呢,这也是后遗症吗?
王副将领着花木兰走了,点校官看了看第二名的那罗浑。
“那罗浑,三军之中,你去哪里?”
那罗浑正准备开口说“中军”,却突然想起了贺穆兰的选择。
这般武艺,这般神力,尚且觉得自己经验不足,要从最底层锻炼起。他不过是杀气未成、家传武艺不精的失败者,有脸去中军吗?
“末将……末将也去右军。”
中军那副将脸色已经青了。
三日后,拿着军牌和文书,贺穆兰到了右军的黑营。因为她说自己想要好好历练一番,王副将和夏鸿将军尊重她的选择,让她先从新兵营里开始。
即使是新兵营,也分精锐的和普通的。以前花木兰在“黑四”,那算是比较靠前的位列,可如今她在“黑一”,也就是新兵营里直接被副将管辖的、被人戏称为“登天梯”的百人队。
她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她是新兵的冠军,又是谢绝了中军的招揽进的右军,若是得不到重视,打的就是中军的脸了。
“你这火前几天许多人都转成了正军,今天录入文书的有好几个都是新来的。”文书官笑眯眯地看了眼贺穆兰,“啊,你就是这次的冠军啊?我们右军欢迎你这样有潜力的年轻人。”
“上官夸奖了。”
“呵呵,王副将真是待你不错,这下,不知多少人要眼红……”文书官一边把文书递给他,一边看着被掀起帘子的门口,“啊,好巧,你这次的同火都来了。那罗浑、杀鬼、阿单志奇、狄叶飞、胡力浑、吐罗大蛮……你们来得正好,快来拜见你们的火长。”
什么?
她听到了什么?
那罗浑,阿单志奇就算了,吐罗大蛮来了也勉强接受……
狄叶飞不是在白营吗?到底怎么回事?
王副将到底和她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