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凄惶的夜晚,那些犯了法杀了人的人在牢里叫着,满脸是鲜血的弟弟被单独关在一间小黑屋里,那一刻奕欣被铺天盖地地绝望吞没了。对他来说,从那一刻开始,那个管他叫皇兄的男孩已经死了,只剩下魔鬼把皇弟的躯壳作为衣服来穿,他必须杀了那个魔鬼,他可以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但他不能背叛权力,他是权力的象征!直到最后一刻奕静都没有想到要反击,只是茫然搂着他的脖子叫皇兄,奕欣咬着牙拧动刀子,呼啸的血泉从皇弟的胸口涌了出来。
这是他为了权力支付的代价,他已经为权力支付了太高的代价,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在乎对谁使用暴力,唯有一次天邪刺杀他和年生的时候,那个孤独的男人带着嘲讽的神情对他说:“他们都说天子会让每个人看见阳光,可我们这种生在黑暗的人……只会被你的阳光烤成焦炭。”
那一刻奕欣的心在剧烈地颤动,是啊,他是未来的天子,是伟大的天子,但他没法让每个人都看到阳光。他的亲弟弟已经被那炽烈的阳光烤成了焦炭。
他想要逃走,他厌倦了杀戮,只想要平静地度过余生,但可能吗?
命运给了他一次赎罪的机会,许多年后奕静再度来到他面前,眉眼间依稀是当年的模样。
异日重逢,我该以何见你?以沉默、以泪水、还是以刀剑?我如警惕魔鬼那样警惕你,却又忍不住用尽一切力量拥抱你。
这些年无论你在哪里,你是谁,你与我为敌还是为友,都无法改变你我的过去……在我们孤单很无助的时候,是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所以今天奕欣等他来,哪怕只有一线机会,他也要抓住。
“报告情况。”他说。
“羽林军报告,以皇城为中心,附近的所有街道在我们的控制之中,没有任何异常。”
“禁军报告,弓箭手全部就位,等待太子殿下的命令。”
“护卫报告,军队已经整顿完毕。”
“很好。”奕欣说。
为了这次的谈判,奕欣和年生可谓大费周章,除了软禁他父皇的军队没有调过来,人员动用规模不亚于一场战争。
从上空到地面,乃至于地道里,皇宫设立了全方位的立体防御。放眼整个江湖,没有任何一个帮派能打破这样的防御圈,太子殿下和噬血堂魂王的谈判绝不允许被任何人干扰。
奕欣闭目养神,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走廊上响起了轻轻地脚步声。一秒钟之后,木门在奕欣面前轰然倒塌,微风吹面而来。
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只剩下奕欣一个人,还有那个人漫长的白发在风中飞舞。他那么纤细那么轻盈,穿着白色的袍子,站在阁楼顶上。
那人缓缓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盛妆被风吹了一大半,却别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的眼底深处,仿佛有金色的花在旋转。
奕静,或者说,风间月。
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见上了面,但有些人已经擦肩而过,有些事已经时过境迁。
丝毫没有兄弟重逢的喜悦,第一眼看见风间月,奕欣就下意识地横剑在自己的身前作为防御。风间月站在那里美得像一幅画,可他的眼睛里透出浓郁的血腥气。
禁军全部举箭想要射击,却被奕欣拦了下来:“退下……退下!”
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风间月依靠在墙上那柄红色鞘的长刀上。那柄刀距离风间月至少有两米之遥,看起来绝非伸手就能拔出来,但奕欣清楚那是毒舌的牙,无论何时风间月想要使用它,它必然会出现在风间月的手中。对于他和风间月的内力,弓箭很难造成致命的伤害,最有效的兵器还是刀剑,能够切断肌肉、骨骼和神经,彻底地“毁掉”敌人,就像把傀儡的头拧下来,让它变成一堆没有意义的零件。
风间月想的话,瞬间可以把那些禁军、羽林军变成一堆无用的零件。但风间月并不在意他那些蝼蚁般的手下,风间月是来找他的,从门打开的那一刻开始,风间月一直木然地看着他。
那是魔鬼的眼睛,多年至少奕欣把他杀在天牢里,今天他回来了。
奕欣一步一步退后,要在自己和皇弟之间留下安全的距离,或者说他被风间月身上的杀气压迫得退后。羽林军和禁军不敢动弹,既是被“皇权”压迫,也是被风间月压迫。那足以让任何人害怕的就是风间月,当魔鬼暴露出他的真面目的时候,就算是嗜血的凶兽也会害怕。
片刻之前奕欣的血管还被燥热的鲜血充斥着,此刻仿佛一条冰冷的蛇慢慢地游进了他的心里,身体一寸一寸地冷却下去。他在这儿等风间月一直怀抱着渺茫的希望,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其实很多年之前他的皇弟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名为风间月的魂王。魂王借助他皇弟的皮囊回来复仇,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陷阱,噬血堂凭借一点点势力把奕国的太子困死在他的寝宫里,他纵然能影响全国的人,眼下他就像被风间月的人包围了一样。
从风间月一人气场上就完全压制住了万余军队,真是一场完美的逆袭啊。
奕欣忽然站住了,缓缓地拉开剑鞘。破剑流·殉天决,是年生毕生所创教授于他,就是他最快的杀人剑法,面对眼前的皇弟他没有把握,只能把一切都赌上。
但风间月却没有对这个凌厉的起手式做出任何回应,他默默地看着奕欣,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以奕欣的爆发时的极速,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发出致命的出击,但风间月仍然舒缓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
他的长发素白如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奕欣的房门被打开的瞬间他的头发披在腰间,片刻以后已经落在屋檐上。从外表就能看出他的身体内部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多年来他受鬼王的控制,每天服用不同的丹药,但都没有明显的作用,此刻那些丹药的药力集中在一起爆发,以暴力的方式侵蚀风间月的身体。他看起来是那么苍白那么瘦弱,但又神完气足,像是一位随时可以上马出征的天子。
雷声、乌鸦在空中叫喊着,奕欣如铁锈的将军那样凝然不动,娟好如女子的风间月倦倦地靠在墙上弱柳扶风,目光迷离。
羽林军统领和禁军统领焦急地对视一眼,只觉得心脏跳动之剧烈,简直像是要突破胸膛。但他们都无能为力,这是只有“天子”才有说话的场合。
“你?”风间月的眼睛忽然亮了,仿佛一朵小小的火花在他眼底被点燃。
“我。”奕欣干净利落地回答。
“皇兄?”风间月抬头。他喊奕欣皇兄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稚嫩,那一刻旁人几乎都认为他从魔鬼般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
奕欣不回答。
“是你杀了我。”风间月歪着头,看着奕欣。
只是一秒钟前和一秒钟后,他的声音里再没有那一种稚嫩的感觉。原来那只是那习惯了的语气,即使变成了魂王,他也还是能不经意地用那种少年般的语气说出“皇兄”这两个字。
奕欣还是不回答。
多年之后的重逢,奕欣想过自己该如何面对那张被岁月改变的熟悉的脸,该以眼泪还是以微笑相对?或者是倒一杯酒,备一桌可口的饭菜,慢慢地长聊?
最后他只能以沉默回应风间月,事到如今的他们已经无话可说,风间喊他皇兄,他不回答,因为他不是魔鬼的哥哥。
风间月却笑了起来,是那种舞台上的狂笑,白色的袍子在笑声中颤动,衣服上的图纹仿佛流水。谁也不知道他是真心要笑还是在表演,那种笑实在太有戏曲般的张力了,就像是他们的父皇杀人夺国终于得到天下,站在天下的最高处肆无忌惮地狂笑,笑那些不自量力挑战他的敌人,如今都已经变成了尸体,那么的志得满意,那么的目空一切。泱泱武林,他已经君临最高处,从今以后,没有人能在他面前站着说话。
笑里还带着那么多年的怨与毒,奕欣并没有骗年生,风间月并没有骗祁樊,分别那么多年里,他既想跟皇兄重逢,又怨恨着他,当年的凄苦在多年的孤独中发酵之后,变成了魔鬼般可怕的东西,深深地藏在风间月的内心深处。
血红色的长刀出现在风间月的手中,下一刻他在所有人面前消失了,只有奕欣能看见那个踏风而来的鬼影,风间月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在他发动攻击的那一瞬间,长刀的刀锋仿佛已经指在了奕欣的眉心。
破剑流·殉天决根本来不及释放,这是奕欣最强的剑法,用于跟敌人抢攻,但是抢攻之前你能察觉到敌人的攻击。
奕欣无法判断风间月的进攻,那根本就是虚空之中的阎罗王把手指点在你的眉心,他命令你下一刻去死,不需要任何解释,你只能应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