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贯中原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四之十《董承密受衣带诏》,那诏文云:
朕闻人伦为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权臣操贼,出自阁门,滥叨辅佐之阶,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皆非朕意。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元老,朕之至亲,可念高皇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祖宗幸甚!怆惶破指,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令有负!建安四年春三月诏。
毛宗岗批改本《三国演义》第二十四《董国舅内阁受诏》,这诏书文字稍有删削,较为简短。但罗、毛两人的摹拟古文辞,实在是不像后汉文字,而那时正处于“建安文学”时代,怎么这诏文一点也不见世所称的“建安风骨”?皇帝刘协固非文士,当年已十九岁,也会写文章了,匆促之间写的东西,当然不能与“三曹”、“七子”比美。不过文章之为物,总是有时代烙印和个人风格的,何况这诏书是血泪文字!
大概元、明、清作家,写小说别是一套,拟古文辞则非其所长。小说家可以以通俗文言文拟写,这也不苛求于他们。不过演义中既全录曹植铜雀台赋(本是《登台赋》),孔融荐弥衡表,袁术致吕布书,孙策绝袁术书,陈琳为袁绍作的讨曹操檄,荀彧复曹操书,刘表分致袁谭、袁尚书,刘备的遗诏,刘禅命诸葛亮诏,曹丕报孙权书,孙权复书,孙权诏书,诸葛洛喻众书,汉帝赐曹操九锡文,曹丕受禅文,诸葛亮出师两表、遗表,王肃、董寻、扬阜谏曹叡疏,谯周仇国论,以至于曹操与孙权、孙权与曹操的短简,曹操的教令,其他人的名言隽语……皆巨细不遗,纵有个别字句不同,《演义》是尽量存真的。
独所谓“衣带诏”者,不相伦类,使人疑惑,我相信《演义》的作者和改写者,他们谁也没有见过诏书的原本(那是当然的),或传本(那也是不可能见到的,因已失了传),事在建安五年春正月,《三国志》、《后汉书》都是这样记载的。这个诏书却写了“四年春三月”,错了,亦即伪托。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五年春正月,董承等谋泄,皆伏诛。”
《后汉书·孝献帝纪》:“五年春正月,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服(诸葛亮后出师表中误作李服)、越骑校尉种辑,受密诏诛曹操,事泄。壬午,曹操杀董承等,夷三族。”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先主未出时(未离开许都),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遂与承及长水校尉种辑、将军吴子兰、王子服等同谋。会见使,未发,事觉,承等皆伏诛。”
这事发生时,刘备可能没有暴露,便极力设法求去,更可能他早走了,曹操遣他去截击袁术。袁术为刘备所败,困死。曹操的谋士程昱、郭嘉都说:“刘备不可纵。”果然,“备至下邳,遂杀徐州刺史车胄,举兵屯沛”。曹操“遣刘岱、王忠击之,不克”。于是曹操亲征刘备,刘备败投袁绍(见《武帝纪》)。从此,曹刘分手,并互为仇敌。
《演义》写董承他们,取白绢一幅,盟誓签名。毛宗岗评语兼论何进、董承:“乃二人之贤否不同,而同于败者,进之失在不断,承之失在不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事欲其秘,何必歃血会饮?迹恐其露,何必立券书名?”在下以为他们不会有“立券书名”的蠢事。其中还有马腾,也是《演义》增入的。《通鉴集览》云:“董承智不及王允,而欲效图(董)卓之举,非独自杀其身,适足以危其主,所谓志可矜而智不逮也。”
就是这个“衣带诏”,是否为董承父女伪造,假皇帝之名,以资号召,也很难说。看官试想:“曹公东征先主,先主败绩,曹公尽收其众,虏先主妻子,并擒关羽”。不久,关羽及刘备两妻还是亡归刘备。建安十六年曹操杀马腾,那是因马超反西凉,更不关“衣带诏”事。要是此案未了,能不留下关羽和没收刘备家属?又会十一年后才杀马腾吗?
此事王沉的《魏书》、鱼彖的《魏略》均未提及,他们很可能是为曹操讳。纵然确有其诏,在曹操的搜、抄、杀、灭人三族之下,也就毁而无存了。纵存有,曹操会公开这份文件吗?王沉、鱼彖也未必见过。
曹操之得入朝,最初是董承引荐。朝中有董昭,曹操那边有荀彧、程昱力劝曹操迎帝驾幸许都,于是献帝落入曹操手中,生杀予夺都由他,纵无“衣带诏”事,曹操尽可以任何罪名杀他的反对者。
然则,“衣带诏”事,实千古之疑案也。
罗贯中仅据丝毫线索,写出偌大事件,绘影绘声,揭露曹操之睚眦必报,除根务尽,虽胎儿亦难免(董贵妃已有孕)。此小说家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