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迅速关上电梯门,谨慎而缓慢地带我们上楼。到了六楼,他迅速地打开电梯门,像一尊灰暗的浮木雕像坐在那里。
德斯贝恩伸出手抢过套在老头儿脖子上的万能钥匙。
“嘿,你不能这么干!”老头儿尖叫道。
“谁说我不能?!”
老头儿被气得直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波普,你多大年纪了?”德斯贝恩问道。
“快六十了。”
“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能才六十,起码也得七十了吧!你是怎么拿到电梯工操作证的?”
老头儿气得一言不发,假牙咬得咯咯响。“这才对嘛,”德斯贝恩说道,“至于这种老把戏还是守口如瓶吧,这样你们的秘密才能守住。乘电梯下去吧。”
我们走出电梯,电梯又静静地沿着封闭竖井下降。德斯贝恩盯着走廊,摇晃手里钥匙环上松散的万能钥匙。“听着,”他说,“他的套间在走廊尽头,包含了四个房间。其中的一间接待室,是由一个办公室一分为二改建而成,另一半属于相邻的套房。在接待室外面与大厅墙的内侧之间有一条很窄的走廊,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小房间和一间诊室,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回答道,“你打算怎么办?破门而入?”
“他老婆死后我监视过这家伙一段时间。”
“真是失策,你怎么不监视那个红头发的护士!”我说,“就是今晚被干掉的那个女人。”
他那深邃的目光慢慢移向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要是有机会,没准儿早就那么做了。”他说道。
“得了吧,你都不知道她叫什么,”我盯着他说,“之前还是我告诉你的。”
他想了想,说:“她穿白色制服跟赤身死在床上的差别太大了,很难联系在一起。”
“的确是那么回事。”我说的时候也看着他。
“好了。现在你去敲医生诊室的门,就是从走廊尽头数起的第三间。我趁他给你开门的时候,偷偷溜进接待室,听听他都说些什么。”
“听起来不错,”我说道,“但是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沿着走廊来到诊室,诊室的门是用实木做的,做工精良,以至于屋内透不出一丝光亮。我把耳朵贴在德斯贝恩指示的门上,隐隐约约听到屋内的一些动静。我在走廊尽头向德斯贝恩点头示意,他慢慢地把万能钥匙插进门锁内。我用力地敲门,直到他从我的视线内一点点消失,溜进屋里。他身后的门立刻就关上了,我继续敲门。
门突然就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离我只有一英尺远的地方,吊灯的光照在他那沙黄色的头发上。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皮革公文包。他瘦得像根电线杆,眉毛是暗褐色的,一双眼睛透露出不快。他有一双漂亮而修长的手,指尖偏宽,却不显笨拙,指甲修剪得很短,精心打磨过。
我问:“是奥斯特莱恩医生吗?”
他点点头,喉结在瘦瘦的喉咙里微微颤动。
“这个时间来拜访,真的不太合适,”我说,“可是,想找你这个大忙人实在不容易。我是来自洛杉矶的私人侦探,我的客户是哈里·马特森。”
他要么是一点儿也不震惊,要么就是习惯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什么感情变化都看不出来。他的喉结又动了一下,移动了一下手里的公文包,略显困惑地盯着它,朝后退了几步。
“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说话,明天再来吧。”他说。
“格雷布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说道。
听到这个,他非常震惊,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是我足以看得出来。“进来吧。”他低沉地说。
我进来后,他关上了门。房间里有一张貌似用黑色玻璃做的桌子,用铬管做的椅子,上边铺着粗糙的羊毛垫。隔壁房间的门半掩着,里边漆黑一片。我看到检验台上铺展着一条平平整整的床单,检验台的尾部还有脚蹬状的东西,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黑色玻璃桌上摆着一块干净的毛巾,毛巾上有大约一打注射器,针头摆在一旁。墙上有一个插电消毒柜,柜子里肯定有更多的针头和注射器,里面正在消毒。我走上前去看。此时,这个高个子、留着细长指甲的医生绕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看来有不少注射的活儿啊。”我说着,从桌子旁边拉过一把椅子。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
“在你老婆被谋杀的这个案子上,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我说。
“你可真是个好人。”他说,“你怎么帮?”
“也许我能告诉你是谁杀了她。”我说。
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露出了几颗牙齿。他耸耸肩,说话的语气就像我们在讨论天气之类的话题,平白无奇。“你可真是个好人。我认为她是自杀,验尸官和警察的想法和我的是一个样子。当然,私家侦探可能就……”
“格雷布可不这么认为,”我没有丝毫歪曲事实的想法,“一个化验员把你妻子的血样换成了一氧化物中毒的样本。”
他暗褐色的眉毛下,一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十分镇静地盯着我。“你根本就没见到格雷布,”他说这些的时候,内心肯定一阵窃喜,“我碰巧听说他今天中午去了东部,他父亲在俄亥俄州去世了。”他起身走到插电消毒柜旁,看了看手表,关掉消毒柜。他重新回到座位,打开一个扁平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把烟盒顺着桌子推过来。接过烟盒,我也抽出来一根,扫视了一头昏暗的检验室,没有再发现什么别的东西。
“这可奇怪了,”我说道,“他老婆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大下巴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大下巴还把格雷布的老婆绑在了床上,坐在那里等着格雷布回家,趁机把他干掉。”
奥斯特莱恩医生茫然地看着我,手在桌子上摸索着找火柴,打开侧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白色枪柄的自动小手枪,握在手里,用另一只手扔给我一盒火柴。
“用不着掏枪,”我说道,“我们就是谈笔生意,这个生意会让你受益的。”
他把叼着的烟取下来,丢在桌子上。“我是不吸烟的,”他说,“刚才那么做不过是出于礼貌。很高兴听到你说不用动枪,虽说是用不着,但我宁愿拿在手里,总比要用的时候,手头没有强。好了,现在告诉我,大下巴是谁,在我报警之前,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
“跟你说吧,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说道,“你老婆在万斯·康里德俱乐部大手笔玩轮盘赌,你在这里用这些小针头挣的钱差不多都被她输了,这速度不亚于你挣钱的速度。有谣传说你老婆跟万斯·康里德有暧昧的关系,可能你没在意这些。你每天晚上都得出诊,太忙了,对她来说可能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可是,你应该很在乎钱,那可是你冒险挣来的——这个稍后再说。”
“你老婆被杀的当晚,她在万斯·康里德俱乐部情绪失控,你被叫了过去,在她胳膊上打了一针,让她安静下来。康里德把她送了回去,你给办公室的护士海伦·马特森,也就是马特森的前妻,打电话,让她去你家里,看看你老婆是否安好。没过多久,马特森就发现她死在车库的车下。他马上联系你,你又给警察局的警长报了案,这件事马上就被人压了下来,就像能说会道的南方参议员突然变成了聋哑人,想再要一碗粥都无法表达。马特森,第一目击者,肯定有什么把柄。他想敲诈你,没成功,可能因为你做事低调,又很有骨气,也可能你的朋友安德斯警长告诉你,他所谓的把柄不足以作为证据。所以马特森打算勒索康里德,威胁他,说如果大陪审团查清事实,就会把所有矛头指向他的赌场,他就会被迫关门,并且在背后支持他的大股东都会不满而撤资。”
“康里德肯定不喜欢被马特森辖制,所以他把此事告诉了莫斯·洛伦兹,现任市长的司机,以前是他手下的一个打手,也就是我刚才说的大下巴,康里德让他来处理马特森。马森特丢了他的执照之后,逃出了海湾城。但是他也有他自己的胆量,躲在洛杉矶的一栋公寓里一个人单干。公寓经理知道他的底细——其中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相信洛杉矶的警察会查出来的——他使马特森陷入困境。也就在今晚,大下巴进城,把马特森干掉了。”
我停了下来,看了看这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依然面不改色,只是眨了几次眼睛,翻转了一下手里的枪。他的办公室里静得出奇,我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呼吸声,但是什么也听不到。
“马特森死了?”他慢慢地问道,“我可不希望你怀疑这事跟我有关。”他的脸上闪现一丝光亮。
“呃,我不知道啊。”我说道,“格雷布是你计划里唯一薄弱的环节,有人让他今天出城——要快——赶在马特森被杀之前,也许就是在中午。可能是有人给了他一大笔钱,因为我去他家里看过,可不像挣大钱的人住的地方。”
奥斯特莱恩医生急切地说:“康里德这个浑蛋!今天一大早给我打电话,让我打发格雷布出城。钱是我给的,但是——”他突然不说话了,懊悔地看着自己,又低头看着手里的枪。
“我相信你不知情,奥斯特莱恩医生。我真的相信你。放下枪吧,就放下一小会儿,好吗?”
“接着说,”他紧张地说,“接着往下说。”
“好,”我说,“还有很多事情啊。首先,洛杉矶警方已经发现了马特森的尸体,但是他们得明天才会去查。其一,因为太晚了;其二,他们把所有的事联系在一起时,就不想侦破此案了。康里德的俱乐部在洛杉矶市界内,并且我和你提到过的大陪审团也喜欢到那儿去玩。他们会抓捕莫斯·洛伦兹,他将避重就轻地认罪,在昆廷监狱待上几年。这种类似的事件发生以后,警察都是这么来处理的。接下来就说说我是怎么知道大下巴的所作所为吧,都是他亲口告诉我们的。我和一个朋友去找格雷布,发现格雷布太太躺在床上,被大下巴用胶带绑了起来,而大下巴就躲在那里。我们把他找了出来,带到山上,教训了一顿,他就什么都说了。这个家伙也够可怜的,制造了两起谋杀案,一点报酬也没捞到。”
“两起谋杀案?”奥斯特莱恩医生惊讶地问道。
“我一会儿再说这个,现在你想想你的处境吧,一会儿你会告诉我,是谁杀了你老婆。但有意思的是,我不一定会相信你的话。”
“老天爷!”他低语道,“老天爷!”他举起手枪指着我,我还没来得及躲开,他就又放了下去。
“我是奇迹的创造者,”我说道,“我是伟大的不计报酬的美国侦探。虽然马特森想雇我,但我从未和他交谈过。现在我就要告诉你,他手上有你什么把柄,你老婆是怎么被谋杀的以及为什么不是你干的。就像维也纳警方一样,凭借蛛丝马迹破查案件。”
他并没有被我的幽默逗乐,而是紧闭双唇,发出叹息声。一张苍老、阴郁而憔悴的脸,深深地掩藏在从干瘪的头盖骨上长出的浅沙黄色头发之下。
“马特森手上的把柄就是一只绿色的丝绒舞鞋,”我说道,“那是好莱坞的弗斯科伊尔为你老婆定做的,上边还标着她的号码。鞋子是新的,还没穿过。实际上他们给她做了两双一模一样的。马特森发现她的时候,那只鞋就穿在她的一只脚上。你知道马特森是在哪儿发现她的——在车库的地板上,从房子的侧门到那里必须穿过一段水泥路,所以她根本就没有穿着那双鞋走路,她是被别人扛过去的,因此她一定是被谋杀的。而给她穿鞋的人,拿了一只旧鞋,一只新鞋。马特森注意到了,就把那只新的偷走了。随后你让他进屋打电话报警,你本人却悄悄溜到屋里,取出另外一只穿过的舞鞋,穿在你老婆的脚上。你肯定知道是马特森拿走了那只鞋。至于你后来是否告诉别人,我就不确定了。没错吧?”
他低下了头,身体微微颤抖,但是握着骨柄自动手枪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这就是你太太是如何被杀的。格雷布是某人的心头大患,这恰恰也证明了你太太并非死于一氧化物中毒。她被放到车下时就已经死了。她死于吗啡,当然,这是一个猜测,我承认,不过这绝对是非常合理的猜测,因为这是唯一杀害她,又能让你为凶手掩盖的做法。这对于手头上有吗啡、又有机会下手的人来说是非常简单。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你那天晚上注射过的地方,再给她注射一定致命剂量的吗啡。你回到家里,发现她已经死了。因为你知道她的死因,所以你不得不掩盖真相,你不能把真相公之于世——因为你在从事吗啡交易。”
这回他笑了,挂在嘴角的笑容就像挂在破旧天花板角落上的蜘蛛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你真有意思,”他说道,“我本来想杀了你,可是你的想法真有意思。”
我指了指插电消毒柜,说:“在好莱坞有好多像你一样的医生,他们给别人打针。夜里提着皮包,里面塞满灌好注射液的注射器,东奔西走。他们可以防止那些吸毒和醉酒的家伙大吵大闹——当然是短时内。一旦那些家伙对药物产生依赖,麻烦可就大了。如果对于你的那些患者,没有照顾周全,他们就会沦落到被拘捕或者送入精神患者病房的地步。毋庸置疑,有工作的都会丢了饭碗,这里不乏一些身兼要职的大人物。任何一个落魄而且愤怒的瘾君子都有可能把你告到联邦政府里去。一旦政府开始调查你的病人,迟早会找到说出真相的,这可就麻烦了。所以你必须自保。首先就是你的麻醉剂不能完全通过合法渠道获取,我猜康里德肯定帮你搞定部分货源,这也是你容忍他搞到你太太和钱财的原因。”
奥斯特莱恩医生几近礼貌地说:“你没有任何隐瞒,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