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糖、箍桶匠、茅山号子、制线香,多少街头寻常见的老行当现下都已经难觅踪迹。当年如雷贯耳的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如今凋零到连人都凑不齐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四大道门有名山道庙支撑,尚有蓬勃气象,崆峒、紫阳、云霄、麻姑、桃源、白鹤、羽山七道洞,只有崆峒、麻姑和桃源洞有回应。原本紫阳洞的后人也周周折折打听到了,电话拨过去,是那人老婆接的,扯着嗓子问:“找我老头吗?去羊城打工去了。”
道洞不比道门,都是些闲云野鹤的道长真人带两三徒弟近仆在山清水秀、远离人境之处结庐,后来历经战乱、运动、改革、开发,后人或弃衣钵或返红尘,继续持道者少之又少。听到电话里问什么道洞,那人老婆气不打一处来:“道道道!摆弄那玩意儿能吃饭睡觉?别耽误我老头打工好吗!”
道街就更难找了。九道街全称九道街巷,取东南西北坊间市肆的九户人家,对外多用市井行当做幌子,谁也不知道他们关上门就能点水画朱符。
吃五谷杂粮、听家长里短,从来世居难守道,加上现代社会信息多,出路多,诱惑也多,年轻一辈鲜有沉得下性子的。多方查找,也只联系上了两家,一家在津市王顶堤红旗路,出租车司机,据说祖业还没撂下,听说道门齐聚,收拾了行李就赶来了;还有一家在金陵东箭道近总统府,人在高校当老师,专业据说和祖业极相近,难得的传统和现代接轨,实践和理论挂钩。
九家都聚齐,已经是六天后的事了。可怜王乾坤一天一折腾,面黄肌瘦、形销骨立,奄奄一息得都快没进的气了。仅有的力气攒着,只为每天问颜福瑞一句话。
“那些人到了没有?”
颜福瑞不忍心打击他,不过他真心觉得,来的那些人,没一个是真神。尤其是跟班过来的小道士们,一个个兴奋得跟出门旅游似的,聚在一起红光满面地讨论:
“听说出了个妖怪?”
“是真妖怪吗?长几个鼻子几个眼啊?”
“一定要把照片拍下来,发网上去。”
那头是卧薪尝胆、枕戈待旦要复仇的妖怪;这头是松弛懒散、马放南山几十年的道门,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七天。
众人于苍鸿观主的房间里济济一堂。家具靠边,摆了桌子椅子,俨然会议室模样。颜福瑞扶着王乾坤过来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场。果然科技时代,正前方居然还摆了个笔记本接投影仪。
议程第一项是自我介绍。青成山张少华真人、龙虎山马丘阳道长、齐云山刘鹤翔先生、崆峒洞柳金顶、麻姑洞沈银灯、桃源洞潘祈年,还有津市的出租车师父丁大成、金陵的师大教授白金。
颜福瑞记不住脸,一圈下来,只对麻姑洞的沈银灯和师大教授白金有印象。沈银灯是这一圈人中唯一的女人,正巧坐他边上,年轻漂亮,媚眼如丝,居然是个女居士,不去当妖精可惜了;至于白金,人家是师大教授,文化人,颜福瑞那是打心底里肃然起敬。
自我介绍完了就是相互寒暄,话里话外,颜福瑞咂摸出点意思,这些人说的是:长久以来,就没有谁听过见过真的妖怪——妖怪就跟“不听话会被狼叼走”的故事一样,纯吓小孩儿的。不听话的人常有,谁见着真被狼叼走了?
会议议程第二项是展示胸透片。王乾坤的心肺肋巴骨成倍数放大被打到白墙上,人也被请上台。王乾坤的道兄慷慨陈词,那意思是大家务必正视,妖怪的法术惊人,X光显示这是一个健康人的心肺,但是实际上,藤杀三日后就要攻心,可怜的王道士已经危在旦夕了!
众人一阵唏嘘,然后龙虎山的马丘阳道长发言。马道长四十多岁,白白胖胖,一张脸被脂肪撑得饱满圆润,一丝皱纹都没有。他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假设王乾坤道士的遭遇都是真的,那么这位司藤小姐,她到底想干什么?都几十年了,当年镇杀她的丘山早就死了,她突然向太和山发难,居心何在?
众人交头接耳,却讨论不出个所以然。议论声中,那个叫白金的师大教授站起来,说:“我准备了一些资料,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妖怪的看法。”
居然还做了PPT。第一页打出来,硕大的一个“妖”字。白金问:“谁能给我讲讲什么是妖?”
他说:“我跟大家一样,没见过妖也没见过鬼,但是这里我要把妖和鬼拿出来做一个比较。老一辈说,人死了之后会变成鬼,鬼没有实体,是一种灵魂的精神存在。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过对妖的描述或者记载:从来没有人死了会变成妖的,妖好像都是非人的某种物体转变而来的。
“比如狐妖,本体是狐狸;《倩女幽魂》里的树姥姥,那是树妖;还有非常有名的白素贞,那是蛇妖。或是动物变来的,或是植物变来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古代人,早就分得很清楚,妖是异于人的另一种存在。
“那么,我一直在想,摒除落后的那种对妖的迷信认知,有没有一种科学的解释,来合理说明妖的存在呢?”
听到“科学”两个字,王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PPT转到第二页,硕大的一个英文单词:Evolution。
颜福瑞不认识,但下意识知道是英语,偷偷捣了捣王乾坤,问他:“什么意思啊?”
王乾坤的英语词汇有限,还没复杂到这个水准,又不能在颜福瑞面前掉份儿,只能瞪他:“你肃静!”
白金解释:“这是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是进化。我认为,妖是物体的一种进化。
“举个简单的例子,人类当中有一些比一般人拥有更强的意念控制能力,常人说是会气功或者特异功能。我认为,这样的人就属于人类中的先期进化者。同理,动植物也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进化。动物本来就跟人接近,有喜怒哀乐,会表达欲求,甚至有同类沟通的语言。科学家对植物的叶片也进行过通电研究,证明了植物同样具有情绪。古人讲,万物有灵,会不会在某些时候,极少数的例子,这种‘灵’量变产生质变,促成了动植物的忽然进化?而进化的标志是,他们可以适应更为先进的人类社会,拥有人的形体和思想,并且同时本身的特性被进一步放大。
“譬如司藤,丘山道长留下的册子里说,司藤擅‘绞杀’。要知道,绞本来就是藤的本性;另外,藤属木,助火、善抽长,如果她可以利用这些害人,那都是她本身的特性被放大的结果。但是这个放大有一个限度,怎么样都不可能翻江倒海。所以古代典籍里,也有很多妖怪被道士甚至是百姓给收服的例子。比如白素贞,修炼了上千年的蛇精,端午节的雄黄酒还是让她现了形。
“所以我想跟大家说的是,不用把司藤想得太可怕。就算她真的是妖怪,也没什么可怕的。”
一席话讲完,屋子里的人都不吭声。静默中,颜福瑞怔怔问了句:“那可怕在哪儿呢?”
边上的沈银灯侧过脸来嫣然一笑:“可怕在她那颗心啊。”
秦放觉得司藤这个人挺琢磨不透的。在囊千时一副为了报仇分秒必争的姿态,到了青成,居然如此捺得住性子,避居小院日日读书。
眼见十日之期越来越近,秦放是真的为王乾坤担心。可每次去跟司藤谈这个话题,她都冷淡地不予任何回应。
另一头,瓦房追问得越来越紧:“秦放叔叔,我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啊?”
秦放只好拿诸如“你乖乖听话,你师父很快就回来了”之类的话敷衍他。
瓦房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一定跟司藤有关,心里头难免记恨。这一日,不晓得他瞅了个什么空子,在司藤的茶水里加了两大勺盐进去。司藤杯盖一掀就闻出了味儿,知道秦放不会这么幼稚,于是和颜悦色地示意瓦房过来一下。
瓦房心花怒放的,小孩儿头脑简单,也不去考虑什么后果,就想看她狠呛一口解气,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露马脚了,还分外礼貌地催她:“阿姨你喝茶啊。”
司藤先还对他笑,笑到后来脸色一变,一手摁住了瓦房下颌拖过来,端起茶壶就往他嘴里灌。秦放听到响动赶出来的时候,瓦房正挣扎着四下踢腾,但就是怎么都挣脱不了司藤的手。水已经灌不进去了,顺着下巴往脖子里流,连鼻子里都呛出来了。
再让她这么灌下去估计就活生生呛死了。秦放赶紧过去把瓦房给救了下来,搞清来龙去脉之后真是哭笑不得,打发走哭哭啼啼的瓦房之后,忍不住说了句:“小孩子不懂事,何苦跟他计较。”
“人人都不跟他计较,他不是永远都不懂事?”
秦放居然被她一句话呛得没词了,想要说些什么,司藤忽然问他:“第几天了?”
“第……九天。”
居然已经第九天了。司藤沉吟半晌:“那快了,这清闲的日子,眼看就要到头了。”
又吩咐秦放:“你记得嘴巴把得牢一点,我妖力损毁这件事,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秦放忽然想到了什么:“妖力不是恢复了一些吗?”
司藤没有立刻明白,秦放提醒她之前用藤条捆缚王乾坤他们,还有施放藤杀的事。
“那不算妖力,只不过因为我原身是藤,原身藤根又在左近,凭借和藤根之间的感应偶一为之罢了。”
秦放顿感不妙:“那你现在,能使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秦放差点就气乐了,他盯着司藤看:“司藤,你这没什么妖术是几个意思啊?”
“一个意思,没什么妖术。”
没什么妖术?这个妖怪,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放压住火气一字一顿:“你妖术根本也没恢复,还公然招惹什么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我就算每个门派出一个人吧,四加七加九也二十号人了。你没什么妖术,还不让我说,要在人面前装出一副很有本事的样子,你这是诈骗啊还是空手套白狼啊?司藤,你就真不觉得这样太凶险了吗?”
司藤认真听着,听到后来,居然笑起来了。
她说:“觉得啊,可是自古以来,这富贵不都要险中求吗?”
第十天早上,天气晴,温度4-7摄氏度,南风微风。
秦放早上起来,居然看到司藤在上香。细杆的三枚香头袅袅飘烟,她拇指顶香尾,两手中指食指夹香杆,举香齐眉,拜东西南北四方。冥冥中太多神圣,佛家三宝、关老爷、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她拜哪龛神座?有哪尊神又会保佑一个妖怪?
秦放悄悄退回房去,拨了颜福瑞的电话。
这些天两人都有联络,很默契地只谈瓦房吃饭睡觉。秦放不提司藤,颜福瑞也不说道门。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第十天,王乾坤是生是死,只此一朝。
颜福瑞的声音凄苦哀怨:“这都是命啊,可怜王道长,年纪轻轻的,谁知道就要死在一个妖怪手里了。”
“那些名山来的道士,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没有人会收妖?”
“没有。”颜福瑞说完了又想起什么:“会武功的倒有几个,有一个说是会一阳指,说他们门派祖上跟王重阳吃过饭的。”
放下电话,颜福瑞喜滋滋地问王乾坤:“怎么样?我装得还挺像吧?”
王乾坤身体还虚着,精神已经好很多了:“虽然那小兄弟看着面善,但到底是跟着妖怪的,有什么事不能让他知道,以防万一。”
颜福瑞猛点头,顿了顿畅想无限:“咱们道门藏龙卧虎,哪里就能让一个妖怪给制住!你说接下来,观主会不会把司藤给收了?听说妖怪临死前都会现原形,她应该会变成藤吧?”
扭转颓势的好消息是昨儿晚上来的。
辗转曲折,他们联系上了九道街居首的黄家门。这黄家原籍徽州,祖祖辈辈出摊,卖梅干菜饼豆腐花。
老话说乱世出妖孽,盖因乱世邪气升,清气降,鬼出洞,妖离巢。相应地,道士也是盛世开法场乱世降妖魔。早年天下大乱,黄家白天不做生意,日暮时才出摊,黄家婆婆推着四轮板车,车头搁一盏油灯,摇着摇铃丁零丁零一路出街,有好事者偷偷尾随过,但跟着跟着就失了踪迹。
传言里说,半夜三更,那深山口、密林东,常会出现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烤一手好饼。梅干菜、猪油、精肉末、料酒、白糖,搓、揪、擀,薄薄的面皮上再抹层香油,一下烤筒香气四溢,过不了多久,草丛里窸窣窸窣,忽然就出现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中山装或是长马褂,干干净净,还夹一本书;有时是个大姑娘,学生装、戴发箍、挎包;又有时是个碎花衣裳的小媳妇,挎着小包袱哭哭啼啼地要回娘家。
都是妖魔鬼怪,自以为不露马脚,坐下要一碗豆腐花,嫩白豆花,放榨菜、木耳丝、紫菜、虾皮,淋麻酱香油,就着梅干菜饼,吃得舒心舒肺。黄婆婆坐在边上陪他们唠嗑,唠着唠着,会突然一声暴喝:“妖孽,还不现形!”
而那对面的男人女人,不管怎生皮相,都会刹那间腹痛如绞、面目狰狞,碗碟一推倒地翻滚,挣扎之间就现了形。有时是只野兔,有时又是臂粗的蚯蚓,五花八门,通通败在黄家的法术之下。道友窥不了天机,众说纷纭,还有人传得煞有介事:你当黄婆婆烤的是普通菜饼吗,非也非也,那张饼就是个阴阳八卦,分双鱼,抹油的手势就是个降妖符呢。
黄家在江浙一带大大有名,1946年丘山镇妖,特意去拜会了黄家,请得当时的家主黄玉助阵。后来黄玉随丘山一道入了蜀,就在蓉城老街安身。道门中人都以为黄家还在旧居,现在才知道,原来十几年前,黄家后人就起了黄玉的骨灰回原籍定居了。
黄家这套技法是传女不传男。第三代没有女孙,算是将绝,所幸黄玉的女儿还在,受衣钵后改回母姓,叫黄翠兰。年近八十,瘫痪在床已有十年光景,脑子倒还清醒,和苍鸿观主通了话,说得相当确切:“藤杀是可以解的!”
一时间,大家简直是欢欣雀跃了。
黄翠兰说,狐死首丘落叶归根,藤条的衰败折落,一定是断在藤身附近,以其烂腐之后入泥护根。也就是说,藤有回根的天性,想救王乾坤,就得善加利用这一点。
所以想解藤杀,要准备四面内外都被土封住的屋子,造成是在“地下”的假象。屋子中央用朱砂画出八卦,王乾坤居中,各派外围围坐,身边放一香炉,里头盛着道观香槽中长年累月积下的香灰,再插一根淋了火油的藤条。
接下来,就要请各派各凭技法,以符咒恫吓催动。藤丝离开王乾坤的身体之后,误以为是在“地下”,必然会就近先附藤条——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立刻点火,烧朱砂符纸引燃藤条——只要烧尽,王乾坤道士自会安然无恙。
突然之间,这场聚会变成了“华山论剑”。黄翠兰不是说了要“各凭技法”吗?苍鸿命令观里的小道士布置房间挑土折藤的时候,诸人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要说这些个符咒,确实是背熟、画熟、做熟的,平时施展,那就是个热闹的仪式,如今动真格的,自家法术灵不灵,压不压得过别家,就要在此地显真章了。
转念又一想: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不灵,也是太和山的小道士遭殃。
日落时分,一切准备停当,各家各派挨个儿进了房间。机会难得,有弟子的都选了一两个得力的带进去,想让徒弟瞧个新鲜。师大的教授白金没进,他理论是一堆堆,但的确没得到过什么祖传技法。同病相怜的还有颜福瑞,这么重要的当事人,还是丘山道长的弟子,就是因为没正式入过道门,扶王乾坤进去之后就被赶出来了,眼睁睁看着太和山的弟子们关上房门,心中好生惆怅。
月上中天,颜福瑞和白金两个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等消息。白金真不愧是学术型人才,用拖线板接了电源出来,边跟颜福瑞说话边用笔记本上网搜寻关于藤的一切信息。
颜福瑞详细讲了前两天自己屋子外头藤条抽长的事,描述树上倒垂的花帘是多么好看,又讲司藤的穿衣打扮,讲了半天没听到白金应声,转脸一看,白金眉头紧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颜福瑞拿手在白金面前晃了晃:“白教授?白教授?”
白金问他:“你觉不觉得很奇怪?”
颜福瑞听不懂:“什么很奇怪?”
“黄老太太既然知道怎么解藤杀,说明藤杀曾经被人破解过,或者藤杀的解法已经传开了——既然这样,用藤杀对付王道长有什么意义呢?”
颜福瑞没怎么听懂白金的问题,又不想显得自己不懂,跟上去问:“有什么意义呢?”
白金说:“你把你们走的时候,她说的话再跟我重复一遍。”
颜福瑞想了想:“她说,藤杀十天之后不治,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如果道门没本事,就让你们去青成给她磕头,她或许会心软的。”
白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当时各道门讨论的时候,颜福瑞也把这话重复了一遍,话一出口大家都炸开锅了。齐云山的刘鹤翔先生激动地说,这妖怪简直是痴心妄想,让天下各大道门去求她,做她的千秋大梦!
崆峒洞的柳金顶先生也拍桌子,大叫说胆敢挑衅道门,必让她有来无回!说这话时,一颗光溜溜的秃头越发光亮可鉴。当初他妈妈怎么想到给他起柳金顶这个名字的呢?真是太形象了。
白金觉得司藤的话值得翻来覆去地推敲。是不是她的最终目的,其实根本是第一句?但是她用第二句的“磕头求救”成功激起了众人的怒气,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道门的荣誉而忽略去想第一句背后可能别有深意?
白金的心慌慌地开始乱跳。他紧张地想:如果我是司藤,我想对付各大道门,但是我在青成山只遇到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道士,我怎么借助这两个人把道门中人一网打尽呢?
第一步当然是,所有的人都要集中在一起。
让王道长的师父召齐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能人救他性命!
白金猛地站起身,问颜福瑞:“太和山管事的人呢?”
颜福瑞愣愣地指着屋子:“苍鸿观主带着几个管事的徒弟进去了啊。”
何止苍鸿观主,各门各派进去的都是精英。她就是要瞅着这个机会来犯,到时候大家全无防备,几乎是聚歼的节奏啊。
白金的冷汗涔涔而下。今晚月色不错,很亮的一钩;云也少,稀疏得像拉长的一缕雾。白金的脑子里刹那间涌入无数的场景,他觉得,下一刻整个太和山会漫起遮月的乌云,而在那滚滚的云头之上,站着的正是那个一脸狰狞的妖怪……
白金拎着颜福瑞的衣领把他拽了起来:“快,让观里的其他道士做好准备,有什么法器都拿出来,有什么降妖伏魔的符咒都画在屋子外头,门上窗上都要画,快点!”
前九天,王乾坤都是那个最紧张的人,偏偏到了最后一天,他释然了。
他坐在八卦中央,前头是三直横乾卦,背后是三间横坤卦,八卦方位各自有人。苍鸿观主拿的是天皇号令,张少华真人是雷击木法印,马丘阳道长是令旗,上书“敕召万神”,刘鹤翔先生是步罡毯,柳金顶振金钱剑,潘祈年摇宝葫芦。所有人之中,以沈银灯和丁大成的法器最奇怪。沈银灯面前就真的摆一盏老银花枝灯,丁大成则一直在拨铜算盘,拨珠很重,随手一拂,铿锵有声。
这么多人,都在这儿,为了救他。
王乾坤很感慨,他想起了一句英文谚语:To be,or not to be。然后,他突然对这句谚语的时态感到不解,为什么这里用be,而不用is或者are?
围观的人难免唏嘘,有人低声说了句:“想不到王道友这个时候还如此冷静。”
王乾坤的同门师兄肃然:“师弟他一直胸中有境界,所谓生出于道,死归于道,一切皆道化。师弟他生死关头,一定是悟了。”
令旗忽然猎猎,金钱剑嗡嗡有声,各人面前的法器各有反应。苍鸿观主眼皮一翻,一双老眼蓦地精光四射,大喝:“现在!”
话音刚落,王乾坤惨呼一声轰然倒卧,行将就死的鱼一样在地上痉挛挣扎,再然后双眼暴突,喉咙里嗬嗬有声。无数细藤长虫一样从他口中涌出,怕光似的四散奔逃,方向正是散在八卦处的香炉藤条,争先恐后,流水一般附将过去,地上拖下无数极细的黑色涎液。
混乱中,大家还是看得分明,八卦方位,只有七道黑迹。那么多藤丝,居然没有一道是往沈银灯身边的香炉而去的。
道门显真章,果然有滥竽充数的银样镴枪头吗?大家嘴上不说,眼底各现不屑。沈银灯一张俏脸刹那间涨得通红。
机不可失,觑着藤丝缠尽,七个香炉瞬间举火。一时间火头几乎冲到屋顶,焦臭的黑烟盘滚而上。
王乾坤喘着粗气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了擦黏腻的嘴角。屋里的每个人都有一种相同的不置信感:就这样就行了?就这样就挫败那个妖怪了?
苍鸿观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继之是边上的马丘阳和潘祈年,接着又是更多的人。呛咳声中,忽然响起了沈银灯惊骇之至的声音:“毒!这藤丝烧了有毒!”
众人拼命挤到门边。为了如黄翠兰所说,造成一个“地下”的假象,屋内外都堆土封了门,一时间打不开,所有人声嘶力竭地捶墙砸门,大叫:“开门,开门哪!”
白金教授正带着小道士们在屋外的地砖上画朱符,陡然间身子一僵,近乎惊恐地看向屋子,问颜福瑞:“你听到屋里有什么声音吗?”
几乎是与此同时,廊下闭目养神的司藤,眼睛缓缓睁开,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晚上十点多,颜福瑞来电。秦放刚揿下接听,那头就是兜头盖脸的怒声斥骂:“你们这样下九流,要脸不要?”
什么意思,王乾坤死了?秦放心头一紧,刚想说什么,手机里又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稳重的声音:“颜道长,你冷静一点,让我跟他说。”
秦放有点莫名。那头背景音很乱,像是炸开了锅,有人拼命咳嗽,有人惊声尖叫,也有人跳脚大骂。那个男人语气倒是镇定,问:“司藤小姐在吗,可不可以跟她讲两句话?”
“王道长没事吧?”
“暂时……没事。”
没事就好,秦放一颗心刚要放下,那头忽然有人暴喝:“跟妖怪谈个屁!反正是活不了了,拼了算了!”
这不像是平安无事的节奏,难道还牵扯到不相干的人了?秦放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末了叹了口气:“怎么说也是一二十条人命,是生是死,全在司藤小姐一念之间了。”
秦放把手机递给司藤的时候,说了句:“司藤,得饶人处且饶人。”
司藤像是没听见,也不接手机,只是示意他开扩音。那头留意到这边的动静,试探似的问了句:“司藤小姐吗?”
“哪位?”
“我姓白,白金。”
“九道街乌衣巷的金陵白家?”
白金有些意外,说话也愈加客气:“上三代还住乌衣巷,我父亲小的时候就搬了。司藤小姐认识我……祖父?”
“听说过,当年道门中称他玉面书生,据说喜欢穿白,白的长衫马褂、中山装,有时也穿西服戴礼帽,手里摇一柄檀木扇骨的扇子,正面小楷写了两句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白金一时怔住,顿了顿低声说了句:“我是没那个福气见到,还没出生,祖父就病逝了。”
“扇子的反面以诗作画,三两墨笔勾出百姓人家。有人说,扇子初制成时,上头的画面原是只有人家的,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祖父的扇子?
那扇子,白金是记得的。
白家没有人继祖业,虽然自己在高校研究未解之谜、神秘文化,但那到底是科学解析,跟妖气迷离的世界半点不搭。小时候,见过搁在家里大橱顶上祖父留下来的那只黑箱子,趁父母不在踩了凳子去看,里头有些手抄本、穿得发黄的中山装、怀表、钢笔,还有那柄扇子。
其他的他都不感兴趣,适逢天热,扇子倒还有些用处。偷偷拿了出来扇凉,夏天蚊子多,扇凉时啪一声手起扇落。展了扇面来看,燕子边上好大一只死蚊子。
再后来调皮,把祖父那扇子撕了个大豁口。母亲气得拿扫帚狠狠抽他,说:“好歹也是长辈留下来的东西,你个败家玩意儿!”
惋惜归惋惜,一柄破扇子留着也没什么意思,最终好像是扔了,要么就是并旧家具一起卖掉了。
——白先生收一只妖,扇面上就多一只燕子。
原来是那样一柄扇子,现在才知道后悔莫及,晚矣。
白金有片刻晃神,旁边已经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白先生,跟这种不要脸的妖怪,废话什么!”
司藤听到了,也不恼:“白先生,你开扩音,我跟诸位道长打声招呼。”
白金觉得她言语清晰说话斯文,温温和和提个要求也让人不好回绝,没顾上细想,伸手就揿了外放。
先前众人气归气,怒火终归是找不到承载,手机一外放,突然间所有的发泄都有了出口,每个人都几乎是目眦欲裂了。恰好藤毒在这一时刻又是一拨发作,皮肤到肺腑都像是热油煎过。丁大成是北方汉子,脾气尤为火爆,操起铜算盘就向白金刚刚放下的手机砸过来,白金心说完了,这手机铁定报废,哪知道丁大成突然惨呼一声,算盘脱手,捂住心口在地上疼得滚来滚去。颜福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迟钝,怒气冲冲说了句:“我手机!打坏了你赔!”
司藤笑声不绝,顿了顿柔声说了句:“各位道长暂且息怒。这藤毒固然有个发作的大限,但是平时若想不受折磨,就记住不要乱发脾气,要心平气和,多想想开心的事,可以听听戏曲、读书写字、闭目养神。如果像刚刚那位道长那样动不动就要抄家伙,那可大大不妙,平白落得我看好戏,疼的可是各位道长。”
众人悚然,忽然想到:此话不假,大家中毒以来都愤怒叫骂、喊打喊杀,个个痛得死去活来。其中以丁大成脾气最暴,痛得也最狠,难道真如这妖怪所说,要平心静气?
不管是真是假,马上拿来试试。每个人赶紧拣生活中最舒心的事来想,又不断提醒自己切莫动气,一试之下果然奏效,胸中那口气渐渐顺了。丁大成倒地的时候,皮肤上狰狞交错布满藤状青筋,这时也慢慢消下去了。
这头原本闹哄哄的像个磨刀霍霍的菜市场,这时分,居然安静得像是午夜空无一人的禅堂。
司藤说:“这就好了,耳根清净。大家都心平气和,客客气气聊点事情不是很好吗?泼妇一样撕扯叫骂,或者打个头破血流,总是不体面的。”
明明是始作俑者,居然说得跟好心劝架的和事佬一样,这得多厚脸皮才能做到?一干人想气又不敢气,只能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到。
事发时,只有白金和颜福瑞在屋外,免于中毒。颜福瑞多少有些愣头青,和司藤的谈判沟通,全落在白金身上。他尽量很有技巧地去接司藤的话:“说起来,还要谢谢司藤小姐手下留情。当时屋子内外都封住,这下毒的分量稍微重一重,只怕现在一屋子都是死人了。能杀而不杀,司藤小姐是有要求的吧?”
司藤并不正面回答:“那头都是哪路高人啊?”
白金见众人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也就把在场的门派介绍了一下。司藤礼数周到,都道了句“久仰”,只是在听到麻姑洞时,略一沉吟,问了句:“当年麻姑洞的沈翠翘仙姑,仙寿几何啊?”
这话问得突兀,白金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银灯冷冷回了句:“我太师父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司藤哦了一声:“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沈银灯气血上涌,想说什么,恨恨攥着衣角忍住了。一边的苍鸿观主看在眼里,心头一突:这司藤跟麻姑洞应该是有过不快,那自己呢?自己小时候还跟司藤打过照面,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是因为当时自己太小她不记得了,还是故意引而不发?
一圈介绍完,众人的耐性也差不多到了尽头。毕竟生死未卜,谁有那个闲情跟她寒暄客气?马丘阳道长最先忍不住,问她:“又是下毒又是阴谋诡计的,你到底什么意思?”
司藤看着秦放笑,说:“他问我什么意思呢,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莫名其妙,秦放真是想翻白眼,思之再三还是忍住了:“我哪知道你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你是要请人吃饭。”
司藤说:“对,就是要请人吃饭。”
她凑近手机话筒,字斟句酌,说得认真:“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声名赫赫如雷贯耳,修道慕道之人,无不以一睹真容为荣,只可惜各位高人仙踪不定,普通人一生也难见一二,更别提我这样的妖怪了,所以若不使一些手段,哪里能请得到各位道长过来吃饭呢?”
信你才是见了鬼了,马丘阳冷冷来了句:“断头饭吗?”
“道长过虑了。一来我对道长的头不感兴趣,二来各位都是道门精英,我真对各位不敬,就是与天下道门为敌。一介小妖,斤两轻薄,这种事情还是不敢做的。”
原来你也知道忌讳。马丘阳心中有几分得意,倒是白金有些不信,又和她确认:“司藤小姐真是要请吃饭吗?”
“真请吃饭。”
挂掉电话,秦放问的也是同一句:“真请吃饭?”
“真请吃饭。”
秦放无语,顿了顿说:“司藤,大家命是拴在一起的,也算是自己人,你跟那些道士这么说也就算了,对自己人,不求你透露十分,透露个两三分也行吧,把别人蒙在鼓里很好玩?显得你智商高?”
为王乾坤担了一晚上的心,她却唱了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秦放不是不窝火的。
司藤抬头看秦放:“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请吃饭。作为助手,你现在应该做什么?应该定时间、地点,选饭店、订包间,通知各位客人什么时候到、去哪儿吃饭,必要时还要安排接送。我吩咐得那么明白,你居然还要问。换了别人,这么蠢的助手,老早赶出去了。”
就你聪明!你一家都聪明!秦放真是气得要吐血了,知道跟她较真儿没什么好结果,忍了忍转身准备回房,她又补充了一句。
“饭店要选得有档次一点,别让那些道士说我太小气了。”
换了是你,会相信一个妖怪大费周章,甚至把你性命捏在手心,只是为了请你吃饭?
还是白金的话有道理,她要是想杀,早就杀了,“能杀而不杀”,必有所求,这宴席大有文章。可到底怎么起承转合,还得去看了才知道。
时间也不早了,苍鸿观主着人安排休息,又再三吩咐此事“机密”,决不能外传。弟子辈陆续散去,只留了各派掌舵并颜福瑞几个。
来自青成山的张少华真人六十余岁,清瘦矍铄,下颌一缕长髯,很有旧派道士风范,平时话不多,关键时倒是很找得着要点。他提议给黄翠兰老太太打个电话,藤杀的解法是她提供的,想必对司藤有所了解,或许从她那里能多得到一些消息。
夜静更深扰人清梦,黄家人很不高兴,但还是让老太太接了电话。
苍鸿观主开了免提,大致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出黄老太太那头也很惊愕:“藤杀可以下毒这件事,我娘从来没提过,可能连她都不知道。”
黄老太太的母亲就是黄玉,当年受邀助丘山道长镇杀司藤,后来入蜀,和丘山过从甚密,应该知道不少内幕消息。但说到这里,黄老太有点顾虑重重,几次欲言又止,叹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怕是对丘山道长的声誉不好。”
关自家师父什么事?一听到“声誉”二字,颜福瑞立刻紧张起来。
黄老太这么磨叽,柳金顶心中不快,言语间就有些不客气,说:“黄婆婆,丘山道长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咱们连他长得横长竖短都不知道,是死人声誉重要还是活人性命要紧?”
说话间,又把颜福瑞往前一推:“丘山道长的徒弟就在这儿,他都没什么意见,婆婆有话就直说吧。”
黄老太笑起来,声音苍老沙哑:“你不要骗我老婆子,丘山道长怎么会有徒弟。”
这叫什么话,颜福瑞赶紧申明:“黄婆婆,丘山道长是我师父,我是师父养大的。”
“是养大的没错,但你一定没有入道门。要知道,丘山道长……是不能在道门收徒的。”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话不假,即便他与丘山朝夕相处、情逾父子,但自始至终,丘山都从未提过要他接衣钵这回事。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黄老太说的那句“声誉有损”在这里有了些不好的映射。丘山道长当年,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道门蒙羞的事,以至于连收徒弘道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果然,黄老太太接下来的话,让大家都傻了。
她说:“司藤的精变,是丘山一手促成。也就是说,司藤,其实是丘山养大的。”
“我娘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年大家约好了绝口不提。但是即便是坏事,留给后来人做个借鉴也好,所以娘把这事告诉了我。她说,还有另一个原因,她总觉得,司藤有一天会回来的。”
当年是个什么情形大家也都知道。军阀割据,兵荒马乱,乱世多妖,所以道门逢乱世也会分外兴盛。套句老话,风云际会,高人辈出。
可是自古以来,道门也门第森严。四大名山,继之七道洞、九道街,其他小门小派,都是不入流的,想出头谈何容易。
不知道丘山道长祖籍何处,总之就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出身,有几分本事,又心高气傲,想出来闯一番名头,屡屡碰壁之后恼羞成怒,也是一念成魔,千不该万不该,动了邪念。
他想着,如果有只妖怪供他差遣,里应外合,自编自导妖怪作乱又被他降伏的戏码,几次三番,降妖除魔,岂不是名声大振,崭露头角指日可待?
受这个念头驱使,1910年前后,丘山去了西南滇地。因为老话说“藤精树怪”,它们寿命长,秉承日月精华,最容易成精变怪。说起来也怪,司藤当时,只是几百年的藤材,还远没有资格精变,也不知道丘山使了什么法子,以门派秘法拔苗助长,促成了司藤精变。为了避免养虎为患,他在司藤身上下了镇咒,也就是说,司藤只能听他使唤,而不能向他动手。
丘山这么做了,又难脱正统道派心态,他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瞧之不起,又想倚仗妖怪成名,心理极其矛盾,所以对司藤非常不好。
我娘说,司藤十岁之前,一直被关在圈猫养狗的笼子里。有时天冷下雪,丘山会把笼子拎出屋去冻一夜,第二天拎起来,把个冻成冰疙瘩一样的人拖出来。司藤冻僵了,缓过来之后自己会爬到灶膛的灰堆里取暖,丘山是不管的。忽然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对这个也看不顺了,就在灶膛里点了火,把她烧得只剩了骨架……唉,丘山道长当年,对司藤实在是过分的,也亏得她是妖怪,换了肉生的人,怕是老早就折磨死了。我那时也问过我娘,丘山道长修道之人,为什么对司藤这么狠。我娘说,丘山道长觉得妖怪都该死,对妖怪狠一些就是替天行道,怎么样都不过分的。
司藤十几岁的时候,妖力渐长。她从小被丘山打骂惯了,唯命是从,不会讲一个不字,也许是心理扭曲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配合丘山作乱时,手段就极为狠辣。以至于那时候,她的名气反而比丘山出得早。很多道山上的人都听说了,议论纷纷:果然乱世,居然出了这么厉害的妖怪。
又有一些时候,丘山收伏别的妖怪,司藤躲在暗处伺机配合。你想想看,妖怪一般都不大提防同类,她悍然出手,又是得了丘山指点,还不所向披靡?妖一除,功劳又都落了丘山。丘山道长终于是得偿所愿出人头地,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当时道门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丘山自己都得意忘形,说养了只妖怪当狗,还真是驯服听话。
丘山败也就败在了这一点。他把司藤当家狗,全然没想到这是头闻见血腥野性未除的狼。
司藤极其聪明,开始时不懂,一次两次,也渐渐知道自己杀的是同类。不过她不动声色,忍字为上,静心守待最佳时机。
这时机提前到来,导火索在一个“情”字。
这一节,丘山没有跟我娘细说,只说司藤偶然间遇到一个来青成避暑的富家公子,两人一见钟情,互相喜欢,经常私下会面。女人若是爱上了男人,这眉眼言语间是藏不住的,丘山很快起了疑心,及至发觉端倪,简直是勃然大怒了。
前头我也提过,丘山是视妖怪为贱格下九流的。妖怪与人互生情愫,简直天理不容。丘山找到那富家公子的父母谈起此事,那对老夫妇几乎被吓死。最后,总之是双方通了气,寻了良机,在那富家公子面前,设计逼得司藤现了形。
据说那富家公子吓得当场昏死过去。一家人拜谢丘山之后,连夜离开了青成,司藤也被丘山打得险些没了性命。丘山说,当时是起了杀心的,因为声名既成,留着她只怕日后成患,但是司藤当时跪地求饶,泪水涟涟,磕头磕得地上都是血,发誓绝不再犯。丘山一时心软,也就饶过了她。
那时候,青成山有意对丘山抛出橄榄枝,希望招揽丘山入青成,封其为天师。因为丘山当时赫赫声名,支持者固然不少,但反对者也众,觉得一个出身杂流的道士,不配拿天师名号。当时的道众分作了两派,言辞激烈,严重时,掀桌子拔剑动手都是有的,所以这一邀约迟迟没有付诸实施。
而司藤这件事之后不久,反对的声音忽然就没了。丘山道长终于得偿所愿,择了黄道吉日,正式入身青成。
那一天,怕是丘山道长这一生中最风光,也是最耻辱的日子。一日之内,由人生巅峰,跌入万劫不复。
青成山广发英雄帖,邀请道派名流前来观礼,前头的起坛、斋醮、焚香、辉照倒还正常,临到丘山道长拜受道袍之时,忽然有人喝了一声:“慢!”
说话的是当时龙虎山的掌教,他递了封信给青成掌教,说是看了信就明白。这个丘山道长,不仅没资格领受天师封号,还是个其心可诛的卑鄙小人。
青成掌教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顾观礼者议论纷纷,仓促之下宣布中断仪式,只带了丘山并四道门七道洞九道街的掌门进屋议事。那封信中指明丘山道长狼子野心,自编自导养妖为祸,实乃道门之奇耻大辱。
丘山道长已知不妙,但还强自镇定,辩白说是空口无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岂料对方冷笑连连,俄顷让麻姑洞主沈翠翘领了个人进来。
司藤。
丘山在司藤身上下过镇符,所以一直不曾太过提防她,没有想到司藤在青成山大礼之前找到了那些反对丘山受封的掌教,言明只要几位掌教能帮她去除身上的镇符,她就说出一个关于丘山的秘密,足以让此人今生今世都为道门唾弃。
与妖怪交易,几位掌教当时也是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决定先答应她的要求,等她揭露丘山之后再立刻将其收服,就可除奸除妖两不误。
谁知司藤早有准备,揭露丘山之时,趁着群情激愤放出藤杀。那些藤杀细若游丝肉眼难辨,先是悄悄附着衣裳头发,而后突然由鼻口耳侵体。众人猝不及防,司藤趁机逃跑,当时沈翠翘追了出去,不料被司藤打成重伤。
幸运的是丘山道长知道藤杀的解法,避免了一场道门浩劫。但是接纳他入道门也是再无可能。被道派封杀,等同于今生出头无望,丘山道长知道大势已去,他在众掌教之前立下重誓,此妖由他而出,也必然由他亲手断绝,只希望众位掌教留他一些颜面,不要将丑事公之于众。
众位掌教承他救命之恩,都答应绝口不提此事,对外只说人各有志,丘山道长闲云野鹤,不愿受道门束缚;又传出话来,丘山道长铁肩担道义,矢志镇杀当时风头最盛的妖怪司藤。
这话出去,自然也传到司藤耳中。第二日在青成后山,望月台山石上,有人发现司藤的石刻留书,云:养育之恩,无以回报,战战兢兢留此有用之身,百年后为恩公清坟上草,理墓前香,再拜叩首。妖不轻诺,誓出如山。
大家都看得明白,这意思是说,你丘山休想杀了我,我怎么样都会活得比你长,来日还要给你上坟呢。青成掌教派了许多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行字给凿了。
从此之后,再没听说过司藤的消息了。丘山道长也离开青成,一路寻索此妖踪迹。不久以后,听说麻姑洞主沈翠翘伤重不治,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一直到1946年,那些年发生的事太多,国变、家变,连世界都变了个个儿,大家都快忘记这件事了,有一天,丘山道长忽然登门拜访我的母亲黄玉,说是发现了司藤的踪迹。
和黄老太太通过电话之后,大家的想法几乎是同时发生了变化。时代不同,没有过去那种妖和人势不两立的清算理念。即便被下了毒,同情司藤的人还是占了大多数。
大家讨论说,司藤也不是那么可恨嘛,人之初的生存状况最能折射其后来的世界观和为人处世,司藤的性格塑成期被丘山影响太大了,爱情的介入又起到了反作用,这种人理应成长为反人类反社会的混世魔头,她居然还能条分缕析、斯文礼貌地跟你说话,简直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啊。
不过与之相反,颜福瑞的处境就尴尬了。人人看他都一脸嫌弃,像是在看丘山的影子。颜福瑞委屈得很,虽然内心里,他也觉得自己师父做得不对,但是自己是他徒弟啊,总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骂骂咧咧吧。
处境同样尴尬的还有沈银灯。解藤杀时她交了白卷,其他人嘴上不说,心里都记着,纷纷议论说怪不得现在的麻姑洞中看不中用,原来是太师父死得早,后人压根儿就没得到真传。不会也不丢人,别不懂装懂嘛。
沈银灯心高气傲,哪受得了这个气,当晚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苍鸿观主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已是人去屋空,拨手机关机,俨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苍鸿观主跌足长叹说这不是胡闹吗,沈小姐身上还中着毒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怎么得了!
司藤的鸿门宴定在了青成山附近的一个高档会所。届时在一个延伸出湖面的玻璃露台用餐,凭栏就可临水,对面是寂寂青山,据说到时候还会安排一两个蓝印花布衣裳的姑娘打油纸伞坐着扁舟在远处的湖面飘然而过。如果当天下雨,那就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如果出太阳,就是“水光潋滟晴方好”。
老板娘极力向秦放推荐:“巴适滴很咯,在我们这儿吃饭,吃的都不是饭,是精神享受。”
那些道长估计都会精神紧张,来点精神享受调剂一下也好。
颜福瑞收到秦放的通知电话,小跑着去到各位道长房里报信,似乎这样积极地跑前跑后,能稍稍弥补一下师父丘山道长的过失。走山间小道抄近路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他:“颜道长。”
居然是沈银灯。颜福瑞惊讶极了,问她:“沈小姐,你不是走了吗?”
沈银灯沉着一张脸,也不答话,只问他:“那顿饭,什么时候,定的哪儿?”
颜福瑞赶紧把消息告诉她,又劝她说苍鸿观主说要包个车一起走,大家伙儿在一块儿,互相有个照应。
沈银灯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颜福瑞只好讷讷等着,无意中看到她身上装饰,心说怪不得她名字里有个“银”字,这沈小姐可真喜欢戴银首饰啊。
耳朵上挂的是金钟花掐丝灯笼坠,脖子上一个吉祥银环,吊坠是片银叶子,叶边上颤巍巍悬了个七星瓢虫,腕上是凤凰翎羽的细股串镯,再一想到为王乾坤解藤杀时,她祭出的法器就是一盏老银花枝灯……
“我问你,你之前说,司藤身边有个男人叫秦放,那个人也是妖怪?”
“他不是。”颜福瑞摇头,“他就是个普通人,人挺好的,挺照顾咱们瓦房……我之前还猜呢,说不准是被逼得帮这妖怪跑腿。”
“司藤信任他?”
颜福瑞皱眉头:“挺信的吧……走哪儿都带着他。”
沈银灯不信:“司藤可不像是会信任人的妖怪。这个秦放,就没有点特别的地方?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成她心腹了?谁信哪。”
特别的地方?
颜福瑞苦思冥想,秦放有特别的地方吗?心善?老百姓都心善啊;有钱?有钱也不算太特别吧……
半晌,他小心翼翼问了句:“长得帅算特别吗?”
沈银灯盯着他看,顿了顿嫣然一笑:“算,当然算。”
说完了转身就走。颜福瑞愣了半天,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之后才想起正事:“沈小姐,你到底跟不跟我们一道去啊?”
颜福瑞打电话来说,一行十个人,青成张少华,太和山苍鸿、王乾坤,龙虎山马丘阳,齐云山刘鹤翔,桃源洞潘祈年,崆峒洞柳金顶,津市丁大成,金陵白金,还有他自己,都在赶来的路上了。另有麻姑洞的沈银灯,不和他们一道,但估摸着也会定期赴会。
应该这两天就会到。晚上,秦放拿了菜单给司藤过目。按说道士有在观和在家的区别,并不一定都茹素,不过谨慎起见,还是备的全素宴。秦放解释说之所以这么安排,是为了尊敬各位道长。
挑不出什么错处,一切又都进展顺利,搁着平时,司藤是不大关心秦放这边的,难得今儿心情挺好,合上菜单时问他:“你未婚妻找到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
这些天来,他每天晚上都会跟单志刚通一次消息,但一来单志刚不是专业寻人的,二来安蔓那边估计确实也隐瞒了挺多,进度就这么一筹莫展下来。
察言观色,司藤也知道没什么进展,很有点不屑地说了句:“找个人能有多难?”
能有多难?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秦放气极反笑,突然起了个念头,这念头让他有点紧张,盯着司藤说了句:“有本事你找。”
司藤眼皮都不抬:“激将法吗?对我没用。”
不愧是妖怪,鬼精鬼精的。秦放有点失望,顿了顿转身想走,谁知司藤又把他叫住:“横竖今晚心情好,你给我讲讲。”
秦放没反应过来:“讲什么?”
“你和你未婚妻出事那天发生了什么,最好能往前回溯一两天。遇到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回忆,从来就不是件轻松的事。安蔓一定是有秘密的,但是事情的转折来得太突然了,那一晚他的入睡,睡前和苏醒,身处的简直是两个世界。
区别于司藤,对于安蔓,秦放一直陷进了一个奇怪的思维定式:他觉得事情的发生牵涉到她从前的秘密,跟囊千反而关系不大,所以他忽略了囊千的细节,一味地让单志刚从头查起。
司藤听得很认真,除了偶尔会打断他确认一些细节,大多时候都是在听他讲。听完了之后问他:“所以呢,这以后,你一直在托人查安蔓吗?你为什么不查另一个人呢?”
秦放奇怪:“另一个人?谁?”
“那个自称做瓷器生意的马老板啊。”
这关马老板什么事?秦放有些啼笑皆非:“他只是我们在路上随便遇到的一个游客啊。”
司藤看着他:“是吗?真的是吗?”
她的目光带着冷淡的讥诮,秦放渐渐就不笑了,心里甚至升腾出些许不安:“你为什么怀疑他?”
“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住金马大酒店188号房。”
秦放茫然:“这有什么不对吗?那是高原,游客很少,大家难得见到,确实都会比平时热情些……”
司藤打断他:“如果是你,在外遇到了陌生的但是投缘的朋友,你想跟他保持联系,你会怎么做?”
秦放迟疑了一下:“留手机号……”
“对啊,你会直接报房号吗?”
“你也说了,你那时候根本不想跟他交谈,生意人擅长察言观色,何必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况且出门在外,生意人对住处隐私应该有所保留,为什么一上来就报房间号?”
报房间号这一举动,先前秦放真的觉得没什么,司藤说破之后他才发觉好像真的有些奇怪和不妥。
“如果你真的从来就没有见过他,那么他的话就不是说给你听的……当时安蔓的脸色是不是不大好?”
是的,秦放记得当时马老板还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现在回想,忽然觉得马老板是话里有话。安蔓是因为见到他脸色才不好的吗?
“那天晚上,你说你睡得特别沉,安蔓把你扶下楼带上车你都没有印象。人怎么可能睡得这么死,除非是被下了药——你们临睡前不是有关于安眠药的对话吗——安蔓给你下了药,然后在这段时间,她去了金马大酒店,见了那个马老板。我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一回来,就急着想走,或者说,想逃。
“车祸发生在你们逃走的路上,也就是说,那个马老板方面的人可能追上来了,一来就下杀手。这说明安蔓做了过激的事情,你最好还是打电话去金马大酒店问一问发生过什么事。
“还有,那个人,未必真姓马。”
说完了,她擎起桌上的茶壶倒茶。这一晚泡的是茉莉香片还是玫瑰花茶?秦放失神间,居然分不清楚两种花茶的味道了,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怔怔看壶口倾出的清流,耳朵里除了泠泠茶音,居然还有高处檐下风铃的声音。
一律为他说般若,叮咚叮咚叮叮咚。
司藤倒满两杯,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杯口轻轻磕到他的,以茶代酒,瓷音脆响:“干。”
她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唇边,另一只手在外围轻遮,眼波泛着奇异的亮,眉梢上如同描抹了春风一般得意。
她说:“因缘际会,一路同行,我愿你早日找到你未婚妻。不管她好还是不好,总归是要解开茅塞,做个明眼明耳明白人。同时,也恭喜我自己,五件事……已成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