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写的是狐仙鬼怪,《农村扫盲课本》写的是稻麦镰锄。我因之回忆的却是两个乌蒙山民。
长达十年的“文革”,像是一个鬼屋梦魇,人在梦境中心惊胆战,就是醒不过来。这场漫漫梦魇又分成许多阶段,内容不断变化,越变越叫人摸不着北,当时称为“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于是经常生分歧、闹分裂、打派仗,真理越辩越糊涂,随时能闹出大乱子。怎么治呢?“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于是处处事事大办学习班(全称是“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宣讲正确方针,统一思想认识。当时我在乌蒙大山里教中学,中小学教师是常有机会与区乡干部一道进学习班的。有一次,区革委按照上级统一安排,举办一个教师在内的“学习班”,名目和主题记不起了,因为过于繁多。实际上从主持者到参与者,没人把它当回事,口中不说,走个过场而已。而且在那“口中淡出鸟来”(梁山李逵语)的匮乏年月,还是改善几顿伙食的难得机遇。
这次学习班,为示意义重大,选了一个不近不远的公社做班址,以免家住区里的干部和教师逃学。某日下午三点过钟,按常规休息“分半钟”。农村干部的“分半钟”,相当于北京时间的三刻钟至一小时。这时,区中心小学的谢、何两位老师约我“出去走走”。
原来何老师家离此不远。去到他家,他把大铁锅坐在大土灶上,说要炒板栗招待我们。我说时间哪里够,他笑道:三分钟包你吃到“离壳板栗”。他用大木盖罩起铁锅,一会儿揭开,锅底已烧得通红透明。再把棕口袋里的板栗倒下去,罩上锅盖,紧紧压住。锅里很快乒乒乓乓响起来,像放爆仗似的,击打着锅盖。渐渐停歇无声了,揭开,一股青烟冒过,黄澄澄的板栗们夹杂在褐红色的破壳里。果真三分钟吃上了炒板栗。
吃了板栗,又说要去办一件事。我提醒该回去了,他俩嗤之以鼻,说还不早就“放羊”了,回去连大会主持人也找不着。于是跟着他俩走。谢老师告诉我,此去是应一位民办教师之请。这位教师身患重病,居家多年了,几次带信说他来日不多,有件事定要交割清楚才能瞑目。但谢老师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走到中途,见一座孤零零的茅草房立在旷野里,离小路五十多米远。谢老师说,这位房主人他认识,可以去讨杯水喝。走到门外,吆喝了几声“老×”(忘其姓),无回应。他把虚掩着的两扇小门一推,径自登堂入室。
典型的乌蒙草房:堂屋有门无窗,屋里幽暗、凉爽。一具大石磨。一口大水缸。水缸边一副水桶。墙角大小锄头。此外别无长物。谢老师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我瞥见侧室里亮堂堂的。谢老师说:进去看嘛,没关系的。我跟着进去,见土墙上开了个很大的方窗,用篾架糊白纸挡着,光线就从这里来。很深的窗台可以当小桌用,摆着小油灯。一具小木床安在中央,挂着白夏布帐子,两边用竹帐钩挂起来。床上一袭薄被。很常见的乌蒙茅舍,却是干净得太不常见。这时我发现枕头边有一小摞书。取过一看,赫然是《聊斋志异》。民国时期的石印小本,油光纸,楷书写得很端正,带夹批夹注,是我小时候常见的版本。
我非常惊异,心想是不是闯进笔记小说里那些隐士高贤、风尘异人家里了?连忙向谢老师打听房主人的详情。他诧异道:就是个普通农民,不是队干,也不是地富分子,身世没过问过。我说,不对,这人肯定有点来历。我有心等主人回来一见,他们说倒早不晚的,不可能现在回来,并应允找机会了解。于是怅然跟着他们离去。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造访的第二家,是此行目的地。那位退休多年的民办教师住在一栋木楼里。楼下是教室,他妻子正在为复式班上课。见谢老师来了,就安顿好学生,陪我们上楼。楼梯极窄,地板极薄,我们的脚步把整栋楼震得起起伏伏,吱吱嘎嘎。
那位教师非常瘦削,苍白得半透明,但一双眼睛射出炽热的光,说话很亢奋。明显的肺痨晚期。他说,特意请谢主任(区中心小学教导主任)来交代的事,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中,向区中心小学领来的几十册《农村扫盲课本》,现在还保存着,一直没机会送还中心校,成了一块心病。谢老师听了哭笑不得,力说这种课本早就是废纸了,当年经手的人也已东离西散,莫再当回事了,静心养病才是要紧的。但那位前民办教师连连摇头,执拗地再三说:这是我的手续,我是打了领条的。最后谢老师只好说:记住这事了,有便车的时候再来取。我们起身告辞,吱吱嘎嘎走下小楼,从盯着我们看的小学生中挤出来,回去吃大会伙食。
那是“人妖颠倒是非淆”的时代。这两位偶然见到的乌蒙山民,一个执着如火,一个散淡如水,从此令我不会忘记。我羡慕那位在大混乱中能青灯素帐读聊斋的“高士”,钦佩那位在谎言世界里牢记旧债、视诚信胜于生命的君子。
这倒真像是蒲松龄散失在乌蒙大山里的两段“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