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上那只失踪的母鸡，突然又出现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向她去了哪儿。她的模样变得多厉害啊！原先又光又滑的金黄羽毛，完全蓬松起来，像一柄破掸子。原先红通通的脸，现在发灰、打皱，像个没成熟就摘下来扔掉的苹果。
可是她的情绪却很好。脑袋转得像个车轮，观赏着二十多天没见的美丽风景。一眼看到她的老熟人，那只大绿鹦哥，还是老样子蹲在屋檐下的铜架上，昂起头左顾右盼。母鸡连忙过去，扑翅膀，啄脑袋，向他问候。
鹦哥半闭着眼睛瞥了瞥母鸡，好像从来都不认识，然后合上眼皮，把通红的大嘴壳埋进绿绒外套里，开始打瞌睡。
母鸡不生气，得忙要紧事。她歪着脑袋，凑近地面，小跑着找食。在浅草下面找到一小堆肥嫩的草籽，轻轻叫了两声：“可，可”。
十二只毛茸茸的小鸡雏从四面八方飞跑过来，活像十二团在风里滚的蒲公英。跑得最快的几只抢到了草籽，没抢到的就啾啾啾地乱嚷嚷。母鸡连忙把嘴壳在沙砾上磨磨快，加紧找食。
蓝色的天空里传来一阵歌声，波浪一样起伏，山溪一样活泼，轻烟一样灵巧，在大朵大朵的白云中间缭绕。然后，歌声托着一颗“流星”划过蓝天，飞坠在母鸡身旁的树枝上。
“你好啊，母鸡老朋友！”“流星”说。他是叫山雀，著名的空中歌手。
母鸡连连点着脑袋还礼。
“啊，原来你是孵蛋去了。”叫山雀用锐利的眼睛打量着鸡雏们：“多可爱的小家伙啊！”
“可不是吗？”母鸡高兴得马上恢复了鲜红的脸色，扔下衔着的青虫，一嘴壳就叼住了跑得顶快的那只小鸡：“您看这阿胖的个头！人家还以为是只小鹅崽哩！……快看看那只——香菇！让叔叔看看你的脑袋有多大！那天呀……”
妈妈们说起话来总是没个完，小鸡雏们就不顾礼貌地跑开了，小翅膀乱扑，嘴里啁啁唱。他们就会这一首《啾啾歌》，但唱成十二部轮唱，还是很有气势。
母鸡正讲得起劲，大草地上出现了一团黑影，不紧不慢地从远处掠过来。不等叫山雀弄明白咋回事，母鸡已经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又重又浊的声音：“咯咯咯咯咯”。
小鸡雏们像子弹从四面八方射来，一下子就消失在母鸡展开的翅膀下。草地上只留下这只伸开翅膀、半蹲着腿的母鸡。
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去了。母鸡抬头看看天：“哦，是云。”
叫山雀明白了：“啊！你是怕老雕来抓小家伙呀！”
母鸡啄脑袋：“可不是吗！得时时防着。”
叫山雀说：“你这声叫得好！”
屋檐下响起尖锐的笑声。鹦哥笑得浑身发抖，差点从架子上摔下来：“‘母鸡叫得好！’……哈哈，我还当是癞蛤蟆喊肚疼哩；……哎哟哟，笑死人……”
“母鸡不这么叫还怎么叫？”叫山雀很诧异：“有啥好笑的？”
臊得要哭的母鸡赶快说：“是呀！难道我能像叫山雀吗？他可是金嗓子！”
“叫山雀又怎么了！叫山雀唱啥？歌词都没有！”鹦哥连声问，还用红嘴壳啄啄胸口的白毛。他本来是想学主人那样扁扁嘴唇，表示鄙夷；可是他的嘴壳很硬，扁不了，就用啄胸口来代替。
“有的！”母鸡为朋友辩护，“我听懂了的。他唱了树林呀、泥土呀、庄稼呀、阳光呀、风雨呀……”
鹦哥横扫一眼：“是吗？唱这些干吗呀？”又开始闭眼睛。
叫山雀不服气：“那你唱几句来听听！”
鹦哥昂起脑袋左顾右盼，眼光擦着大嘴壳射出来，不回答。好一阵，清了清嗓子，忽然叫了一大声：“哈哈，妙不可言！”
叫山雀和母鸡愣了。
“什么意思！”叫山雀问。
鹦哥更加左顾右盼，不回答。
“我们主人爱这么说，”母鸡向叫山雀解释，“他就学会这一句。”
“哈哈，妙不可言！这就是意思，”鹦哥说，“一说便俗。”
叫山雀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噗哧笑起来，伸开翅膀，掠过地面，接着就上了青天。远远传来他清脆的大笑声，还看得见他笑得东歪西偏地拍翅膀。
母鸡却被鹦鹉笑蔫了。已经开始平滑的羽毛又耸起来。再也没勇气发出那又重又浊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有一次，她找到一条大胖青虫，一高兴就又叫了两声。鹦哥就在房檐下大笑起来：“哈哈，‘你这两声叫得好！’妙不可言！妙不可言！”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母鸡也臊得差点背过气去。后来她变成了一只哑口无言的母鸡，默默走动，偷偷找食。小家伙们也都瘦弱起来，脑袋更显得大，因为母鸡简直不敢出声教他们找食、跳高和赛跑了……有时候啾啾叫了几声，母鸡连忙制止。院子变得冷清清的。偶尔鹦哥从瞌睡中醒过来，歪着脑袋咕哝一声：“妙不可言！”母鸡就拍翅膀啄脑袋，表示钦佩拥护。
有一天，太阳金灿灿的，天空蓝闪闪的，白云软蓬蓬的。母鸡和十二个小家伙走来走去找食。忽然，地上慢慢地袭来一团形迹可疑的乌云。母鸡抬头一看：呀！日夜害怕着的敌人——凶老雕这回真来了！
老雕睁着绿莹莹的眼，在天上不断盘旋。
母鸡吓坏了，拼命扑翅膀，想叫孩子们躲到翅膀下面来。可是小鸡们不懂，还以是教他们跳舞哩，都扑扇着小翅膀，偏偏倒倒地跳小步舞，啾啾啾地尖笑……
老雕在他们头上盘旋，圈子越转越小……
母鸡拼命拍翅膀，小鸡们也拼命拍翅膀，满地打滚。
忽然天边射过来一颗流星。只见叫山雀一翅赶到老雕前面，对着母鸡大喊：“快叫！快叫！咯咯咯咯……”
母鸡猛一下恢复了记忆，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咯咯咯”的指令。她很久不发音，叫起来更加沙哑难听了。但小鸡雏们立刻像子弹射过来，马上消失在母鸡翅膀里面。老雕一爪子抓过来，只抓住“香菇”缩慢了一点的腿上两片雪白的羽毛。
老雕气得对准叫山雀扑过去。叫山雀翅膀一斜，进了白云，扔下一串铃铛样的笑声。
老雕恼羞成怒，对着屋檐下的鹦哥扑去。吓得透不过气的鹦哥连声怪叫：“哈哈，妙不可言！哈哈，妙不可言！”老雕不由分说，攫住他就飞向大山上那块狰狞的岩石去了。母鸡听见越来越远的窒息叫声：“哈……哈！……”活像主人打喷嚏打不出的声音。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