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代末期,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这种衰败开始加剧,最终形成30年代较大规模的农村破产,农村凋敝。关于这场危机的原因,当时就有不同的分析。山东省国民党人李天倪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是谷贱伤农,粮价大跌,导致田地荒芜。他向全国经济委员会第二次委员会议提交的一份《关于救济农村破产提案》里讲到,各地农民虽有所不同,但“破产原因要皆以粮价太贱之故”,根据他提供的数据,以山东而论,每赋地一亩,佣工、种子、肥料、附捐、公益摊派等总计成本十五元左右,每亩所得精粮二百余斤,而最贵的小麦每百斤不过三元,杂粮价格更低,全数卖出,尚不及成本原额,这样,农民的衣食之资、婚丧费用、世事应酬的消耗将无从所出,开始是举债度日,最后举债而不能,“欲不破产不可得矣”。破产导致地价大跌,田地无人问津,他在《提案》慨叹道:“农民破产之普通、痛苦之深刻,实为近古以来所未有。”[5]
20世纪30年代中国农村经济的破产,既有内部的原因,如“国内政治的不良,剥削太苛,搜括太苦,负担太重”(胡适语),同时也有外部的、国际性的因素,外国廉价商品的倾销、国货出口的滞销,中国农村经济在进入国际经济体系之后,因落后和薄弱而备受打击。同时,这也是中国现代经济转型的结果。随着中国工业化、现代化的推进,中国农村原有的生产方式及产品一步步被推挤到新经济格局的边缘,正如茅盾的《春蚕》里所说:“自从镇里有了洋纱、洋布、洋油这一类洋货,而且河里有了小火轮以后,他自己田里生产出来的东西就一天一天不值钱,而镇上的东西却一天一天贵起来。”
农村破产的残酷现实首先引发了中国文学知识分子的关注,小说有茅盾的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叶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叶紫的《丰收》,戏剧有洪深的农村三部曲《五奎桥》《香稻米》《青龙潭》。与文学创作相呼应的是,《狂流》《春蚕》《铁板红泪录》成为电影界对当时农村危机的反映与解读。《狂流》洪水里的小船与傅柏仁等人乘坐的小汽轮,《春蚕》里的借贷养蚕、茧厂盘剥,《铁板红泪录》中的“枪捐”,《盐潮》中的豪绅大户霸占茅柴公地,《丰年》中外粮低价倾销,分别从不同角度描述和解释了农村危机的根源,而《春蚕》中“冲克”之说的失败更是暗示出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无力与无奈。
由于区域发展和工业——农业的失衡状态,农村在现代进程中受到强烈挤压,由此导致差异巨大的城乡二元化,在农村经济发生危机的情形下,这一差异和对立的程度愈加突显。因此,在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中,除了前述提及的几部农村题材电影之外,其他很多表现城市生活的电影,也经常从侧面表现出乡村的衰败,都市——乡村两个生活空间经常被用来表现贫富对比和阶级对立。《香草美人》中的王阿大因农村破产而来到上海寻找出路;《姊妹花》中,一对姐妹因分别生活在城市和农村,生活状态迥然有别,城里的二宝尽享荣华富贵,而留在农村的大宝,嫁给穷苦木匠桃哥,最后因天灾人祸不得不流落到城市里;《姊妹的悲剧》中的女主人公也是从乡村进城做工;《小玩意》中的叶大嫂带女儿流落上海;《挣扎》里的小兰和根发不堪地主的逼迫逃往上海;《乡愁》中小学教师杨瑛流亡上海,《渔光曲》中小猫和小猴因为家乡渔业的破产到上海谋生……在谈到左翼电影创作时,李欧梵曾提到左翼剧作家的新叙事模式:“在这种新的叙事结构中,城市——影射上海——越来越染上灰暗的色调,成为反面形象;而同时乡村则日益成为电影自我指涉的城市模式的理想‘他者’。”[6]但实际上,作为理想“他者”的乡村应该是20年代至30年代初中国电影叙事的特征,是在左翼登台之前,恰恰是左翼电影人打破了对乡村的田园想象,乡村不再是一个理想“他者”,而是破产的、无从依靠的生活之地,他们描写的是农民被迫向城市流动,并给摩登的都市带来不愉快的灰色。或者说,左翼电影的城市之所以越来越灰暗,正是因为它们关注到了受现代化挤压的一方,看到了中国社会的失衡和现代性的边缘。面对现代性这种令人不安的阴影,左翼电影人发出了自己质疑和批判的声音。
三、左翼电影的现代性何在?
在电影研究中,现代性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框架,对中国电影研究而言,尤其如此。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米莲姆·汉森的白话现代主义以及张真、包卫红对中国早期电影的重新思考,张英进对中国现代性五个面向的阐发等,都围绕现代性这个概念考察和理解电影,这种研究模式已经对国内中国电影史研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张英进从西方学术的方法论转向理解李欧梵和汉森的研究:“这些转向包括从总体的历史到部分的或片断的历史,从纪念碑式的历史到图表式的历史,从历史主义的历史到结构的历史,从档案的历史到推测的历史。”[7]具体到美国的历史学,就是从思想史向社会史再向文化史的转向。
都市空间是文化史研究的一个重心所在。在李欧梵的笔下,上海的外滩、百货大楼、咖啡厅、舞厅、跑马场、亭子间成为摩登生活的舞台,演绎着“物质文化的‘符号学’”[8]。而都会语境,从建筑到出版物,从文人的笔端到普通观众的口味,都成为电影文化追索的对象。同样,在张英进的电影和文学研究中,也将城市文化摆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比如他对城市空间与文化消费、历史记忆的考察,对中国现代派笔下的城市形象的梳理。这些无疑扩展了电影研究的文本范围,在更宽广的文化语境下重新认识电影的接受过程及其影响。
除都市空间之外,这种文化史研究十分关注感觉层面的分析,这无疑给现代性的探讨加上了鲜活的感性色彩。李欧梵研究了上海的月份牌,娱乐杂志上的女明星照,并将她们与好莱坞明星对身体的展示进行对比,指出中国女明星总是将身体藏在长长的旗袍里,而这种根本性的差别表达了不同的“女性美学”。他认为,这些明星照并不是或不单纯是父系社会里的男性的观照物,而是也帮助设计着中国女性的新形象,即拥有新品质的“现代”女性。[9]这样的研究,使感觉、感受方面的内容与现代性发生了关联。汉森的白话现代主义则十分关注感觉机制的研究,通过白话或通俗(vernacular)这个概念,汉森给现代性注入了新的内容,即对身体、物质、通俗文化的关注。
不管是李欧梵的“摩登”研究还是汉森的白话现代主义,对中国电影史研究都具有理论范式的意义,它们的引入使之前受到忽视或否定的方面重新进入研究者的视野,比如“鸳蝴”派小说,比如刘呐鸥等人的“新感觉派”,再比如张爱玲,从而有助于对中国电影历程给予更完整的描述和理解。但另一方面,这样的现代性框架也包含着很多的问题。正像张英进所提醒大家“不要盲目接受集体感官机制说”,因为“早期电影研究不能只停留于描述感官表面,而忽略调查电影话语的意识形态内涵”。[10]就中国复杂的、多面的社会文化而言,无论是现代性还是集体感官机制概念,都必须经过历史的具体化才能起到真正有效的概括作用,否则现代性势必会变成一种新的抽象,使多层次的历史问题简单化。
如果把现代性与“鸳蝴”派相关联,那么,左翼电影的现代性何在?我们知道,作为通俗文艺的代表“鸳蝴”派在文化上远较左翼文艺保守,正如前述,左翼电影表现出对社会矛盾、阶级对立的高度关注,表达了强烈的社会关怀,那么,它所包含的现代性诉求与沉醉于休闲和感官欢娱的“鸳蝴”派所提供的现代性到底有何分别?
关于左翼电影与现代性的关系,我们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思考。首先,左翼电影在文化精神上承继的是“五四”启蒙传统,因此对中国传统的封建文化持明确的批判态度,因此,左翼电影表达的是一种启蒙的现代性。《春蚕》中,村里人对“荷花”的忌讳,老通宝用涂泥的大蒜头祈祷,这些封建迷信行为都被年轻的多多头所冲破。影片通过揭示危机的真相来批判这种封建迷信,启蒙之意十分显豁。更重要的是,这几部左翼电影都是从一种整体的、世界性的视角,为中国农村的破产提供了理性的解释体系,十足地体现出科学认知的精神。正如《中国电影展》在评价《丰年》时所说:“影片有力地揭露了三十年代中国农村经济破产、灾年成灾,丰年也成灾的真实根源。”[11]其中,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豪绅地方的地租,高利贷、苛捐杂税、垄断抑价等都在电影中有所呈现。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左翼这几部农村题材影片像社科教科书一般,对中国农村破产给予了全方位的阐释。
与左翼的这种文化精神相对应的是,《狂流》等几部农村题材影片在艺术形式上采用了鲜明的现实主义风格,其中,尤以《春蚕》具有代表性。关于《春蚕》的现实主义风格,学者多有论及,在此不再赘述,只想指出的是,这一风格突破了中国早期电影业的情节剧倾向,为中国电影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形成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其次,左翼电影显示出强烈的批判意识,它们通过农村经济的破产,揭示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区域、阶级、阶层之间有紧密的交叉关系。从左翼的这几部农村题材电影,我们可以看出,现代性不是一个中性概念,它总是与具体的阶级利益和立场相关联。只有充分考虑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真正解决好现代性话语与阶级性、民族性的交叉,并在这种交叉关系中建立一种有具体历史支撑的现代性话语,从而解决白话现代主义和启蒙主义的现代性之间的矛盾。在今天用现代性理论框架重新梳理中国电影时,这是需要我们格外警醒的一点。
(原载陈犀禾等主编:《重写电影史:向前辈致敬》,中国电影出版社2013年版)
注释:
[1]程季华、李少白、邢祖文编著:《中国电影发展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年版,第203—214、226—227、241—242页。
[2]郑培为、刘桂清编选:《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92—202页。
[3]孙健:《中国经济通史·中卷(1840—1949)》,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43页。
[4]李蓓蓓、徐峰:《中国近代城市化率及城市化分期》,《中国城市研究》(电子期刊)第2卷第2期,2007年6月,第65—66页。
[5]李天倪:《关于救济农村破产提案》,《中国现代史资料选辑·第四册(1931—1937)》。
[6]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119页。
[7]张英进:《审视中国——从学科史的角度观察中国电影与文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2页。
[8]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1页。
[9]同上,第110—111页。
[10]张英进:《审视中国——从学科史的角度观察中国电影与文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页。
[11]程季华、李少白、邢祖文编著:《中国电影发展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