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现代哲学史上的一个怪才。
尼采的哲学是包含着内在矛盾的,人们对它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的。
尼采毕生致力于有关人类生命的哲学。他为人类生命的发展和“超升”,为未来“超人”的诞生,耗尽了自己才智充盈的生命。
这个人类生命的守护神,人类自我超越的催进者,向一切他认为抑郁生命、贬损生命、戕害生命的社会弊端,向一切他认为否定自我超越、妨碍自我超越、阻挡自我超越的社会势力和恶习顽症,猛烈进击。其影响之大,举世瞩目。这里没有用“守护者”而用“守护神”,是为了敬仰,并非视尼采为神明,不至于被误解为是对尼采的亵渎吧。
他反神权,反偶像,反帝国,反旧思想,反旧道德,这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往后的岁月里,都产生过有益的作用,具有相当的积极意义,为有识之士所称道。
他同时又贬谪女性,诋毁民主,非议现代科学技术以及由之而来的与之相应的现代工业,这恰好是同现代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大相径庭的。
尤其是他蔑视人民群众,主张精英政治,进而反对民主主义、社会主义,这更是违背历史潮流的,不得人心的。
尼采目空一切,横扫一切,四面树敌,四面出击,因而陷自己于极度孤立和极大孤哀的境地。由此,他就不可避免地铸成了自己孤奋的一生。
哲坛怪杰
我不希望成为圣哲,甚至宁可做个怪人——也许我就是一个怪人。
德意志民族是个善于思维的民族,它曾经堪称近代西方哲学的摇篮。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可说是在这个摇篮里哺育成长的最后一个哲学家。所以,有人称他是古典哲学的终结者和现代哲学的开创者。
尼采1844年10月15日诞生于普鲁士的洛肯镇。这天正好是普鲁士当朝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的生日,尼采的父亲一向崇敬这位国王,并且得到过他的恩泽,便给尼采起了“弗里德里希”这个霍亨索伦王族的名字。尼采一生多病,特别是1889年以后,他一直备受精神分裂症折磨,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他1900年8月25日卒于魏玛。在他短促的一生中,充其量只有二十个春秋算得上是他的闪光的年华。
尼采的父系祖辈是波兰贵族。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曾经在普鲁士任基督教路德教派的牧师。他的祖母和母亲都出身于普鲁士的名门望族,都出生在牧师家庭,她们本人也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尼采五岁丧父。他和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伊丽莎白,是在母亲、祖母和同是虔诚基督徒的两位姑姑的抚养教育下成长的。
但是,尼采和他的祖辈父辈的愿望恰恰相反,他走上了同他们和家族完全不同的道路。他终生激烈地反基督教,终生奉行反女性主义。
要说他的家庭给他留下了什么烙印的话,不妨借用他自我评述的说辞,“天生的骄傲”和“孤独”。这或许就是他出身贵族阶级带来的劣根性吧。
纵观尼采的一生,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尼采是一个孤高自信的人,一个孤傲自负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孤奋自强的人。且看他自己的写照。
尼采在他四十四岁的时候所写的自传《瞧,这个人》一书的《序言》里,一开头就宣称:“我的使命的伟大和我的同时代人的渺小,其间有天壤之别。”这就是说,他尼采在这个世界上是鹤立鸡群,无与伦比。更有甚者,他藐视同群,不屑于和同时代的人为伍。“听着!我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把我和旁人混在一起吧!”
这本书里的篇目也很独特,诸如《我为什么这样睿哲》《我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写出了这样好的书》……给人的印象是,他酷爱自我吹嘘,极尽自我标榜之能事。
他笔下的人物查拉图斯特拉自命将给人间以光辉的太阳,而查拉图斯特拉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化身。Zarathustra的中译文各有不同,早前常见的是“查拉斯图拉”,1987年笔者所在的出版社出版的且是由笔者负责终审的这本书,便用的是这个译名。如今我们选用了“查拉图斯特拉”,因为这个译文更切合原文语音。
尼采在给朋友的信里常以“世界上最伟大的天才”自居,以“这个时代最主要的哲学家”自命,以“沟通两千年历史的桥梁”自夸。
他在《瞧,这个人》里,自谓怀着对后人的责任感,完成了许多伟大的工作;自称这是“从前没有人做过,以后也没有人能做”的。换成中国的话来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尼采将他最初的著作《悲剧的诞生》送给他“心怀敬意”的导师李奇尔——他“迄今仅见的一位天才学者”,在附信中竟然如此写道:“我觉得您一生中若遇到过什么充满希望的东西的话,也许就是这本书了。这是我们古典问题研究的希望,也是德国的骄傲。”他哪里想得到,李奇尔阅后,在笔记中将他斥之为“自大狂”。
这也难怪。一个青年学子,初出茅庐,便如此狂傲,目空一切,确实容易引起人们的反感。李奇尔固然如此,即便是换了张奇尔、王奇尔,恐怕也会有同感的,也会作出同样的反应的。
一个人对自己的估价不要过满,要留有余地,这样倒往往更合乎实际。所以人们常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这话如果反过来说,就是讲人难得有自知之明,就是讲人往往自视偏高,自丑不觉。为什么呢?“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都可以用来晓谕这个道理。
孔老夫子曾经指出,“知耻近乎勇”。一个人要自明其丑,自知其耻,是需要有点勇气的。承认自身的错误、缺点和不足而且为之感到羞愧,是为有廉耻之心,这的确是近乎勇敢的一种表现。可惜尼采的勇敢精神固然可嘉,但是还缺乏这一方面的表现。
尼采虽然孤高自许,倒也不完全是盲目自大。他是一个学者,他需要探寻人生的真谛。他说:“我过于好奇,过于怀疑,过于傲慢,所以粗浅的答案无法使我满意。上帝,这就是个粗浅的回答,对我们这些思想家来说是一种不高明的解答。从根本上说,上帝对我只不过是一道粗鲁的禁令:你们不应该思考!”
尼采指出,在基督教的奴役下,人是羔羊、可怜虫,在牧羊人和牧羊犬的看守下,靠上帝的怜悯和恩赐过活;人丧失了独立人格,丧失了独立个性。他声称,伏尔泰、费尔巴哈、休谟、赫胥黎、斯宾塞等人,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对基督教发起猛烈攻击,但是都收效甚微。在尼采看来,他们使用的批判方式都有缺欠,所以他们都没有打中基督教的要害,如今这副重担已经历史地落在了他的双肩。
尼采认为,用历史的、经济的批判,都不能打中基督教的要害。所以,那些“大耳朵”依然是百般听话、唯命是从,那些“小眼睛”依然是察言观色、仰人鼻息;而上帝则依然是尘世间生灵万物的主宰,依然是人类崇奉膜拜的偶像。
基督教的要害究竟何在呢?尼采说,基督教的要害在于它的道德观念。
尼采认为,正是基督教的以怜悯为基本内容的救世道德,把人变成了羔羊、可怜虫、顺民、庸众。
尼采自诩,他是背负着“教化”人类的使命来到人世的。他自信他将在人间掀起一场改变世界的精神大战。
说明一点,“教化”在目前通用的上世纪30年代译本里译作“驯化”,就尼采痛骂庸众又说上帝已把人变成柔顺的绵羊、鸡鸭、“红脸兽”而言,配用这个译法无疑是可以的,并没有什么不妥,我们只是觉得就尼采本人所描述的他善于和学生相处、善于教导学生的情形来看,在通常情况下改译作“教化”似乎更为恰当。
尼采果然披挂上阵了。他将一棵棵重磅炸弹投向死寂的人间,在欧洲的夜空轰隆隆爆响!
他向人们宣告“上帝死了”。
他号召人们打倒一切偶像。
他鞭策人们抛弃旧道德、旧思想。
他鼓励人们勇敢地去自我创新,自我超越。
他向人们昭告,通向一个全新世界的彩虹已经出现。
尼采当然没有想到,他的批判方式并不比别人高明多少,他的批判效果也没有比别人更好一些。一百多年过去了,基督教文化在许多国家和地区依然主宰着人们的思想,上帝以及其他救世主的神魂依然在许多苦难百姓的心灵里游荡。
诚然,尼采是竭尽了自己的心力的,也给后世留下了一份颇具特色的文化遗产。我们应该批判地继承这份遗产,让它在反对现代神明、现代迷信中发挥应有的作用。
孤奋自强
寻求知识的乐趣如此之大,使我得以战胜所有的折磨和失望。
尼采是顽强拼搏的雄狮。
尼采发誓要引发一场精神战争,一场足以改变人类面貌和改变世界政治的精神大战。为此,他如饥似渴地猎取知识,尽心尽力地探索真理。为此,他排除万难,一往无前,艰苦卓绝,从不懈怠。
自古好事多磨。尼采的心志极高,可是身体的健康状况却不如人愿。他从小体弱多病,经常头痛。他二十三岁服兵役,其间因骑马跌伤胸骨,并引发胸膜炎,卧床五六个月,提前退役。二十六岁那年,他升任正教授不久,普法战争爆发,他又去当志愿看护兵,然而不久便患痢疾和白喉,又提前退伍。这两次患病都进一步损害了他的健康。
待到他刚刚步入三十六岁的时候,他的生命力便落到了最低点。他的头痛连续猛烈发作,还伴有胃病,不时呕吐,视力也下降到了“看不见三步以外的东西”。
一贯要强的尼采,不得不承认健康状况日益不佳这个残酷的事实,忍痛辞去了瑞士巴塞尔大学教授的职务,结束了他长达十年的教授生涯。
尼采的父亲就是在三十六岁上去世的,死于脑病。三十六,这对于尼采来说,似乎成了一个不吉利的数字。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遗传有性病。他在给母亲的信里痛斥德国贵族“堕落腐化”,说他们在家酗酒,出门带回梅毒,而对于学术却一窍不通。
尼采本该好好休息,宽心疗养,但是他禁不住要读书,要思考。在养病期间的孤寂生活环境中,百无聊赖,对他来说,只有在苦读苦思中才能得到些许安慰和愉悦。
他这次患病持续了半年之久,病情方才解除,身体得以康复。但是往后,旧病经常发作,时时折磨着他那虚弱的身体和倔强的心灵。
不过他毫不气馁,他一直奋斗不息,直到1889年陷入精神错乱的厄运。
看来,尼采是那种“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不幸者。更不用说,他性情的乖张和狂傲更会加剧他的病痛。
幸而尼采到底是个“有出息”的人,不怕困苦的人,是个能够战胜病痛的人。他对于心理学的研究和对于他眼中的佛教“摄生法”的涉猎,帮了他的大忙,他从中得益匪浅。譬如,病人是最容易产生怨恨和愤懑情绪的,而他却能忍耐、克制,遇到不顺心的事也能坦然处之,以免因此而忧神伤身。
何况,尼采怀抱雄心壮志,这使得他对知识的追求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我们知道生活中有苦难。我们越是追求生活享受,就越会成为生活的奴隶。”一种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自主信念,鼓舞了尼采的拼搏精神和乐观精神。他在这里身体力行他的“权力意志”呢!
“我天生就是个勇敢的动物,乃至是个战士。同命运的长期抗争更增强了我的骄傲感。”
至于探索真理,这里蕴涵着极大的欢娱和快慰,能够排除一切忧烦和痛苦。“这种寻求知识的乐趣如此之大,使我得以战胜所有的折磨和失望。”
如果说病痛在生理上给他的折磨和打击无论多大,他都能够应付得了的话,那么,孤独在精神上给他的折磨和打击,却实在令他难以承受了。
他刚步入社会不久,在给友人洛德的信中,就曾经发出过这样的感叹:
除了你以外,我再没有更亲近的人可以谈心了。我生活在一片孤独的灰云之中。特别是在聚会的时候,我无法拒绝人情应酬的压力,不得已在会场上和形形色色的手拉在一起。在这样的聚会里,我总是听到吵吵嚷嚷的喊叫声,而找不到自己的知音。在这地球上,叫我如何忍受这个大染缸!
他此后的一生几乎都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度过的。
尼采自知他的思想不为人们所理解,所认同。他孤立,他孤独,他背负着无限的悲伤、忧愁和不幸。
降格以求吗?不。他的自负、自傲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不屑于和他所说的“平庸之徒”为伍。
是他的自负、自傲导致了他的孤立、孤独,还是他的孤立、孤独导致了他的自负、自傲?天晓得!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互为因果,恶性循环。
尼采离人群太远了,以致他的朋友和恋人一个个离开了他。他妹妹也反对他,直到不得不断绝往来。他无可奈何地悲叹,他没有朋友,得不到一点安慰,也没有一点爱情。
无怪乎他笔下的人物查拉图斯特拉慨叹:“我飞向未来,飞得太远了:恐惧攫取我。”“当我张望四周,看!时间是我唯一的伙伴。”
孤独诚然是难耐的,但是如何对待孤独,能不能在孤独中自主、自强,能不能化孤独为力量,把孤独当作搏击人生的一种动力,却因各人禀性的差异而大不相同。
尼采在这个问题上是十分明智的。他锐利地看出了有两种孤独,一种是弱者的孤独,一种是强者的孤独。
弱者的孤独陷人消沉。
强者的孤独催人奋进。
尼采的孤独是强者的孤独。他在孤独的激励中振翅高飞,搏击长空,翱翔寰宇。他在孤独的激励中为自己的生命谱写了一曲感奋人心的壮歌。
尼采的一生是孤奋自强的一生。
世纪涌潮
我是第一个悲剧哲学家。
尼采认为,在整个不健康的现代风气中,最不健康的东西就是基督教道德。因为,基督教道德的核心就是怜悯,而怜悯足以导致生命的本能受到压抑和损害。
尼采还认为,不只是神学家,而且“所有血管里流着神学家血液的人——那包括了我们整个的哲学界”,以及“从托尔斯泰到瓦格纳,我们整个的文学艺术”,都在传播怜悯这种病毒,积累怜悯这种颓废道德的病害。
尼采疾呼:“我们要做医生,我们要坚强,我们要拿起解剖刀——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我们对人类的爱,这是我们这些超然物外的人作为哲学家所应该做的事。”他需要医治这种颓废道德的良药。在这点上,他赞成亚里士多德,把悲剧看作是清除颓废道德的有效方剂。
他全力付诸行动。他以他的悲剧哲学向世界宣战了,而且产生了连他本人都不曾料想到的后果。
早在1902年,即尼采谢世后两年,梁启超就在《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里引述英国社会学家本杰明·颉德的话说:“今之德国有最占势力之二大思想,一曰麦喀士(Marx)之社会主义,一曰尼志埃(Nietzshe)之个人主义。”梁启超接着揭示:“尼志埃为极端之强权论者,前年以狂疾死。其势力披靡全欧,也称为十九世纪末之新宗教。”
这里所译的麦喀士就是马克思,尼志埃(梁又曾另译奈志埃)就是尼采。为了沿袭这一对照比较的需要,我们这本书也将在某些问题上涉及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
尼采的超人学说和马克思的革命学说,这“二大思想”,在20世纪都震撼了整个世界。
一大思想“社会主义”,“麦喀士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多数之弱者为少数之强者所压伏”。依据这一思想,在“全世界无产者和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的大旗下,被压迫人民奋起抗争,被压迫民族奋起抗争,在人民革命和民族革命的烈火中,社会主义国家和民族独立国家相继涌现,屹立于世界。
另一大思想“个人主义”,“尼志埃谓今日社会之弊在少数之优者为多数之劣者所钳制”。梁启超在另一文《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义》中又谈到,“德人奈志埃氏近著,力言多数之愚者压住少数之智者,为今日群治之病”,指出“他是议会政治的反对者”。这个思想终于被希特勒德意志帝国主义者奉为至宝,当作发动世界大战、疯狂屠戮黎民百姓的精神支柱,当作灭绝犹太民族的理论武器。一时间,尼采哲学被搅成了一股浑浊污秽的世纪涌流。
如同马克思的学说被人误解并且屡遭假马克思主义者的歪曲和篡改相似,尼采的思想也遭到了希特勒及其**党徒的严重曲解,何况他的思想中原本就包含缺点和谬误,正好被**恶意利用。本来就不为人们所理解的尼采哲学,也由此更加备受人们的误解。
此前此后,英、美、法等各国的学者文人,不仅有著名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杜威、柏格森,也包括罗素和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作者劳伦斯,还有其他人等,纷纷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抨击他、指责他。虽然有的批评至今看来仍有某种参考价值,但是,有许多是诋毁和谩骂,有许多是根本不顾尼采著作的本意的。
苏联学界也兴师问罪。尼采有反对民主主义、否定现代社会主义的观点和论调,苏联学界据此对他大张挞伐,这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无可指责。但是,他们不顾尼采反对“奴隶道德”(奴性道德)、倡导“主人道德”(自主道德)的本意,抓住似是而非的片言只语,指控尼采在维护反动统治阶级的“贵族道德”、强使被压迫阶级遵从“奴隶道德”,并和西方舆论一起指控他是希特勒**的思想先驱,等等,便属过当了。
尼采被许多人视为**的鼻祖宗师,蒙尘含垢几十年。这是尼采本人没有预料到的人生悲剧。
值得一提的,倒是中国有几位不同凡响的人物慧眼识珠。例如,王国维在1904年就看出尼采的所为是在“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例如,鲁迅早期读尼采的书而走出“彷徨”,认识到这“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继而力行改造国民性。再有,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伊始,就在《敬告青年》一文中介绍,“德国大哲尼采分道德为二类,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他据此指出“忠孝节义,奴隶之道德也”。他还援引尼采的话,倡导“各有自主之权”。此外,蔡元培、***等,也都看出了尼采思想的积极的一面。可惜的是,在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同胞也被苏联和欧美那些不公正的评说蒙蔽了。
如前所说,尼采是意识到他的学说的悲剧性的,只不过不是预见到被当作**的思想武器那种悲剧,而是自感他生不逢时,难免厄运。他在《快乐的科学》里借一个狂人的口宣布“上帝死了”,可是——“疯子静下来,望望四周的听众,听众也寂然无声并讶异地看着他。他将提灯掷在地上,而使灯破火熄。‘我来得太早了,’他接着说,‘我来得不是时候,这件惊人的大事尚未传到人们的耳朵里,雷电需要时间,星光需要时间,大事也需要时间,即使在人们耳闻目睹之后依然,而这件大事比星辰距离人们还要更为遥远——虽然他们已经目睹。’”这正是尼采的自我写照。他以悲剧哲学家自命,并且自称是狄俄尼索斯的弟子,也许和这种自我意识不无渊源吧。
狄俄尼索斯,又名巴克斯,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传说他首创用葡萄酿酒,不畏艰险将种植葡萄和采集蜂蜜的方法传到人间。古希腊人在祭祀狄俄尼索斯的时候,围着祭坛载歌载舞,借酒狂欢,在醉狂中摆脱人生道路上的恐怖和灾难,迸发出生命的火花。
这种醉狂的艺术世界(音乐、舞蹈),同以太阳神阿波罗为象征的梦幻的艺术世界(史诗、雕刻、绘画),在对峙中完美地融合一体,由是便产生了希腊悲剧。尼采是这样讲的:“艺术的不断发展来源于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两体的结合,就像繁衍生殖来源于两性间不断的冲撞和协调一样。”
悲剧艺术的确有一种魅力。这说的是它感人至深催人奋进,也就是说它可以给人生注入一种神奇的精神力量,推动人们去克服艰难险阻,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如果有人希图借悲剧艺术来克制和忘却人生的苦难,那便只能是幻想。“抽刀断水水还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悲剧艺术不是逃逸现实苦难的避风港。
尼采当然是深知这个道理的。他将他的视线和精力集中于哲学,独具匠心地创立了他的悲剧哲学,目的就是以此来教化人类,催促他们超脱苦海。尼采自认为他的悲剧哲学是唯一能够拯救被奴化了的生灵的,是唯一能够引导奴隶状态下的现今人类超脱苦难走向新生的。
尼采认为,以往从历史上、经济上对基督教的一切批判都尝试过了,但是,并没有打破卫道士的幻梦。而且,伴随着现代科学和现代工业的兴起,新的扼杀个性的不幸又出现了。人变成了机器,或者沦为机器的奴隶。用我们现今的话说,就是人的“异化”了。他认为,唯有唤起生命的自主意志、自强意志,才能超脱被奴役的苦海。
尼采自信经过他的批判和斗争,必定能够摧毁基督教文化的统治,由此带来的被奴役者的解放,必将使人类上升到新的境界。如他所说的,“宿命的教条使人沦为丧失自我的机器人”,而“绝对的意志自由和独立的命运会催人臻至完美的境界”。
尼采进一步指出,强大的统治势力并不可怕,因为一切生命的发展,并不是内在活力不断适应外在环境,而是内在活力的不断积聚,迸发出来,不断地征服和融合外在环境。
被动地适应外界是难以发展的,利用环境、改造环境才是发展之道。我们可以这样概括他的意思:不是强者适存,而是存者图强。
基于这种观点,在尼采看来,就像从猿人进化为今人一样,人类必将超越自我,从现今的奴隶状态中蜕化、羽化出来,上升为一个全新的属类——超人。
然而可怕的是,他所反对的旧思想、旧道德根深蒂固,他的思想的大敌太多了,他的知音太少了。他的主要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4卷,险些未能出版,第一次只是自费印了40册。不久,《善恶的彼岸》出版。尼采自谓这本书的前途也不可乐观,所以他设想,“到2000年的时候,人们定能读我这本书”。
听起来怪令人伤心的。不过,他的这个预测倒是过于悲观了。
20世纪中叶,他的冤屈开始得以昭雪。德国一位颇有名气的诗人贝恩说过这样的话:“我们这一代人所讨论的企图领悟的所有事情,实际上尼采早就详细论说过这一切。他发现的是最后的准则,其他人不过是对这些准则作解释而已。”贝恩的这一观点在西方颇有些代表性。
尼采的思想已经对现代哲学、心理学和文学艺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又形成了一股新的世纪涌潮。现代生命哲学、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以及众多文学巨匠的作品,都可以从他的人本主义哲学里找到思想源头。
尼采毕生为自己的学说英勇战斗,但是他不幸始终处在悲剧氛围之中。今天,他的勇敢终于换来了积极的回报,他的英灵可以得到些许慰藉了吧。
此时此刻,我们再听听他的战斗呐喊,颇有意味的。
“拯救苦难者的,不是你们的同情,而是你们的勇敢。”
“如果你们的思想被打败,你们依然应当为自己的斗争高呼胜利!”
查拉图斯特拉的这番话,正是尼采自己的心声。
这声音悲壮而又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