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形之下,德·拉·黑尼叶自己最喜欢的讽刺小品则不得不割爱,让出篇幅给书中那些资料日益丰富的实用指南。于是《老饕年鉴》变了,变得越来越像日后的《米其林指南》,也变得越来越不像文人爱读的《雅舍谈吃》那一类趣味散文。《老饕年鉴》连续出了很多年,而且没有滞销的迹象,但德·拉·黑尼叶最后还是狠下决心,停止作业。有人认为,那是因为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身为启蒙之子,身为大革命的过来人,德·拉·黑尼叶本来有很大的抱负,就算当不上第一流的文人思想家,他起码也要做个优秀的剧作家。岂料命运弄人,喜欢吃喝复又精于此道的他,居然成了个美食家。不只如此,他还发现读者原来不太欣赏他精心巧构的文字艺术,也不太在乎他自己珍而重之的散文小品,他们只想细读排在这堆创作之后的餐馆指南。这叫他情何以堪?
说起来,德·拉·黑尼叶自己不是预料不到这情况的,早在第一册的《老饕年鉴》里头,他就断言大革命是个下半身颠覆了上半身的革命,物欲层面的感官享受代替了更高层次的细致感情,穷无止境的胃口则取缔了更上层楼的灵性追求。可是,那又是个《百科全书》之后的时代,文人相信理性非但能够为世间万物定下准则的位置,甚至能在这各种事物之中找出它自身依循的原理和准则。所以德·拉·黑尼叶一方面温和地讥讽大家好吃爱喝的潮流,鄙之为下;另一方面却又试图调解矛盾,想要为口腹之欲这种至为本能至为动物的欲望定出它的“理性”和标准。
谈到这里,我们不妨回想一下狄德罗的艺术评论,以及从启蒙时代一路发展到法国大革命期间的所有政论写作。由此观之,它们岂不都在制定规则?一幅画为什么好?一个政府为什么坏?讨论这类问题全都需要理性和判准。同样,评价餐馆当然也得有它的合理依据,不能主观随口地瞎说好吃不好吃。定义“美食”,替“美食”立下原理,这就是德·拉·黑尼叶交给自己的任务了。加上后来的萨瓦兰,当年就有这么几个法国人想要把饮食拉上艺术的台面,想要替它创造属于它的美学。似乎本来再低下不过的肉欲,只要能讲出个道理,它的地位便会提高不少似的。所以,德·拉·黑尼叶还不忘反过来教训食客,指导他们欣赏饮食的“艺术”,告诉他们有品位的进餐态度。例如,“切莫用刀切分面包。佐餐的面包该当自己以手掰开,这才是恰当的礼貌”,时至今日,这句话仍被今人视为玉律。换句话说,他想要把恶名昭彰的“饕餮之徒”变成令人艳羡的“美食家”;因为天生下来胃口奇大而来者不拒,并不算是艺术,只有经过教养的有节制有选择地品尝才叫做艺术。诚然。德·拉·黑尼叶是西欧第一个把“gourmand”当成正面词使用的人。在他之前,这原是七宗罪的第一宗罪。
说了这么半天,我好像还没有进入主题。既是书序,这番历史回顾和这套集子里的东西就应该有些关系,但那究竟是种什么关系呢?坦白讲,我也说不大清楚,只能勉强把前面对德·拉·黑尼叶的小小介绍当成是我自己的镜子,照出自己的思路,也照出自己的困境。
凡干一事,我总是习惯后退一步,想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然后再稍稍追溯一下这件事的源流,看看它和周遭环境的关系。于是我写书评时论,就不免粗糙考据书评与时论的由来;后来在电视台做节目,自然得思考电视与社会的关系。好听点讲,这叫做自觉反省;说难听点,这是不专心干活。一个人在骑自行车的时候要是太过自觉,心里老是想着双腿发力如何带动齿轮运转的力学问题,他多半会摔得很惨。同样,做了十年的电视节目,我至今不肯随便对着镜头说“亲爱的观众朋友”;因为我老是认为我自己根本不认识那些观众,又怎能当他们是亲爱的朋友;难怪大家一直嫌我是个不入流的主持人,不够亲切不接地气(我又忍不住要想:你在荧光屏上看见的“亲切”,到底是种怎么样的“亲切”呢?)。就算吃饭,我有时也会想得太多,结果想到最后连饭都没吃好。以下你可能要看到的这一大堆杂碎,其实就是历年以来我想得过多吃得过坏的产物。
尽管如此,由于它们都发表在香港饮食杂志《饮食男女》上头,沾了不少同文的光,日久我竟然也被人当成了“美食家”,真以为我对这门学问有研究。这可是个天大误会,其实我不仅不懂吃,还不懂得下厨,完全连入门的门槛边都摸不着,又怎能攀比如蔡澜、二毛、沈宏非和陈晓卿等真正行家?就连我这些偶尔被人误会为“美食文字”或“食经”的烂货,也都是另一种想得太多的成品。正因为自己写吃,所以又丢不开老毛病地开始联想关于饮食书写的种种,想它在今日获得崇高地位之奇怪,想读者和市场对它之渴求的原因,当然更想到了它的前世今生。一边想,一边写,便写成了这副模样,很少评论美食,也很少介绍菜谱,甚至也不大愿谈任何具体菜品,几乎完全不像合乎常规的饮食书写。所以至此,除去自己没货之外;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常常怀疑饮食书写为什么一定要包含以上几大要素,饮食书写之所以成为一种“次文类”的根本条件又是什么。
今天的气氛十分古怪,一方面大家不信任专家,喜欢笑骂他们是“砖家”;另一方面大家又爱批评某些人言谈跨界,不是专家却对人家的专业说三道四。究竟我们是真不相信专业门墙的地基,还是打从心底尊重专家的界限呢?在这种状况底下,包括这堆饮食文字在内,我一切书写莫不皆属“伪专家”的妄言,很值得批判。
所以我当然会想起德·拉·黑尼叶以及他所身处的那个世纪,因为那是一个许多规范刚刚成形的年代。在他之前,没有人知道什么叫做食评。正是由他开始,才有了这种我们今天熟视无睹的次文类。但和狄德罗的艺评一样,这不全是一个人的功劳,而是整个经济环境和历史脉络的变动的造就。想起他,想起那百年间出现的无数作者,我不能不思考当书写艺术不一定是艺评的时候,书写政治也不一定要合乎某种时评规范的时候。拿我们中国自己的例子来看,问题会变得更加有趣。比方苏东坡,你说他到底是个美食家、画家、诗人、旅游达人,还是个干部呢?没错,他自然是个干部,是个官员;而那还是个官员也能(甚至也该)舞文弄墨的时代。换到今天,一个官员写诗写到拿下鲁迅奖,就要人奖俱毁了。我们很容易忘记,这里头的要点并不在于干部能不能也是诗人,而在于他写得怎么样(可惜愚见以为,这位夺得鲁迅奖的官员也还真写得不怎么样)。换了苏轼活在今天,恐怕也很难免去“伪美食家”、“伪画家”、“伪诗人”及“伪旅游专家”之讥。
或许我可以体会德·拉·黑尼叶毅然放弃《老饕年鉴》的心情。他立志当个“文人”,大革命前的欧洲文人就该像狄德罗和伏尔泰那样,自由自在地创作任何体裁的文字,无拘无束地探究任何他感兴趣的知识,就算不能学歌德那般探讨色彩学的原理,至少也可延续蒙田以来的道路,一切随笔。然而,当他跟上时代的浪潮,甚至引领潮流,要为美食正名,要替美食定锚之后,他便发现连自己都被定住了。因应市场需要,因应读者期待,他的写作不再自由。他不能够借着吃喝大谈革命之后的新形势,因为人家要看的是一家馆子装潢是否得体,服务是否周到,饭菜是否可口。那是现代餐饮业的萌芽阶段,是吃喝逐渐专业的时代,他的写作既参与了这个时代的创造,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里面。他最后的出路就是出走,离开他手创的事业,离开他心爱的巴黎。
我一边在干几种“专业”的事,一边又在想象这些专业以外的天空,难免不合时宜,也难免不够专业。就算“主持人”这个职业身份,我都担当不起(到了内地,我才知道电视节目主持人也是一种大学里可以选修的专业)。难怪前阵子有位记者知道我快出新书,就反复以各种方式问我出书的理由。一开始他问了半天,我都没搞懂他的意思,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怕不好意思。他要问的东西很简单,直白地讲就是,一个在电视媒体混饭吃的人,怎么也有胆量跑去学人家出书当作家?
他问得很对,这三卷小书本来就不该出版,出版社两年前预告,一直被我拖拉至今,即便这篇序言,也是拖到下厂前才勉强赶出,其中一个主要理由就是我真不够胆。从我做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来说,这套书实在令人遗憾,浪费了无数树木,浪费了买书的消费者的时间和金钱。我很对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