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即使在自己屋里,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根根见底。他拖过藤椅,继续织他的毛衣。我坐在一旁的木凳上,端着他泡给我的热茶,东张西望,忽然发现,他的房间里没有电视。
老夏突然问我:“医院宣传橱窗里的字,你写的?”
我先是一愣,后来才想起来他问的什么。
十一国庆,医院要出一期宣传栏,我写了幅字,是毛泽东的《七律·长征》,用的是行楷。应该说花了点工夫的,可惜进了橱窗,除了博得几句好之外,没人真正地给过我发自内心的赞扬。我没想到,老夏居然也看到了。
我局促地点点头:“是我写的。”
老夏说了:“整幅字的风格可以,布局不是十分妥当,结句的字写得无力,大概是什么事情催促的。”
我惊呆了。
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那天在宿舍,我正在紧张地结句,一个宿舍的几个同事,催着要打牌,我没办法,只得草草收了。写完后看看,确实不够完满,因为时间紧,也就交了上去。
没想到被老夏看出来了!
老夏说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摹过几张帖,后来么,不说了。”说完,他又哼起了那句戏词。
这回的音调里,含着无奈了。同样的一句戏词,在他的嘴里,居然有多种多样的含意,真是不可思议。
我已经不再惊奇了,因为,我发自内心地认为,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我想问他的是:“天这么冷,你怎么还在屋里洗澡呢?冻坏了怎么办?”
老夏说了:“你不知道,做我这行的,去浴室洗澡,别人要嗔怪的。再说了,我是要天天洗的,上浴室也太费钱了。”
“天天洗澡?”我隐隐地知道些什么,却又不是十分清楚。
老夏说:“做我这行的,要自觉。天天洗个澡也不为难,别让人说闲话。”
我看他织毛衣的神态,像在含笑面对着自己的儿女一般,忍不住又要问了:“看你织毛衣的样子,就像我的母亲。你怎么学会的?”
老夏头也不抬:“不要学的,当你觉得生活需要的时候,自然就会的。人到屋檐下,谁敢不低头啊。”
这是我第二次听他说这句话。
等于没说,我再转移话题:“你女儿多大了?在哪里啊?我从来没见过么?”
说到他女儿,老夏的脸,又展示了他惯有的百分之七十五的笑容了:“她在读书,苏州大学,师范,本科啊,还有两年毕业。高考的时候说做老师不好,嫌苦,我帮她报的师范。天地君亲师,做老师怎么不好啊?”
老夏说这话的时候,很得意,不像他惯常的为人态度。
我说:“你织的毛衣,她肯穿?”
老夏更得意了:“我都是按照最流行的样式织的,一般的人还织不出来呢。这几年流行宽松的棒针衫,你看我手上的,就是的,宽宽大大的,我女儿个子高,皮肤白,套在身上,更好看了。”
他又哼起了戏词,这回是加了速度了,变得欢快了,像刘德华的歌曲《忘情水》的前奏了。
我还想再说几句,朋友叫我去帮忙了,我只得跟老夏道别。
那两个晚上,只要一得空,我就到老夏屋里去待着,有时闲聊几句,有时就坐会儿,也不说话。我已经很熟悉他所有的外在的举动和言行习惯。但他的内心,我深入不进去,即使在医院,也没人知道他的从前。他的来历和经历,对大家都是一个谜。也许,了解这一切的人都不在了。毕竟,老夏已经七十多了。
从那以后,我和老夏就算熟悉了。老夏除了“主持”太平间的工作,还有一项兼职,就是不定期地到每个科室,收集装药品的纸盒和纸板卖到废品站,卖到的钱要交给医院后勤,到年底按照比例给予提成。因为他的烟瘾极大,所以他每次来,我就把平时注意收集的散烟,用病历纸包好,送给他。他照例是用嘴指指自己的口袋,我替他放进去,他从不用手接别人的东西。因为,他除了替死者穿衣服以外,做其他的事情和跟人打交道,都戴着一副薄薄的塑料手套。他的那双手,似乎是专为死者而裸露的。当然,在他自己的屋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譬如,为女儿织毛衣时,他的手也是赤裸的。有时,我也跟他开玩笑,问他忙不忙啊?他说忙,我就说,那么钱多得用不完了?他马上说,用得完,用得完。他会接着叨叨地说他一天的开销。我有一次故意问他,收不收徒弟啊,我说我做他的徒弟吧。我那时一个月才拿三百多块钱,还不如他给死者穿一次衣服呢。我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之后,他立刻就严肃起来,说钱再多,不能代表你活得有尊严,人在世界上,被人尊敬是最大的幸福。我被他一说,从此以后就再不敢说笑了。
那年的年底,有一回他来科室,做完事情后也不走。我知道他有话说,就靠过去问他,他神情很萎靡,说话也叨叨得不清楚,我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他织好毛衣,亲自去了趟苏州,送到了学校,女儿的同学都很羡慕。看老夏的年龄,以为是她的爷爷,就问她父亲是做什么的。大概就是这样,女儿寒假回来就发火了,埋怨他不该去的。毛衣也没穿就带了回来。
我看着老夏,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笑。我能明白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但我不能明说,只得劝解了几句,说女儿的年龄还小,还没到知父母恩的年纪,大些就好了。老夏总算是有点精神了,走了。
第一年的轮转结束后,我就分到了外科,做了一名梦寐以求的外科医生。我的初恋也是那一年开始的,她就在外科,是护士。那时的狂热,现在想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那一年流行姜育恒的歌,有一首《跟往事干杯》特别的火。当时还没有碟,听歌只有磁带。有一天中午,我和护士恋人,去县城最大的音响商店买姜育恒的磁带。一进商店,我为一种特别熟悉的旋律而震惊,那是夹杂在巨大的流行音乐里的一丝天籁。我侧着耳朵,向旋律传来的方向移去,护士恋人不知所措地跟着我移步,到了京剧磁带的柜台。是柜台里的收录机在放京剧的唱段,而放的这一段,恰好是我听老夏哼过无数遍的那句戏词,一句唱完,整整两分钟的时间。我忙问店员,放的是什么,那店员见我一个毛头小伙子问这样的问题颇感意外,在他的思维习惯里,京剧一定是老人的爱好。但他马上很热情地回答了我:“这是程砚秋的《窦娥冤》,这可是他的名段啊。”
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盒磁带,然后就想立刻回宿舍去听。护士恋人不高兴了,我也确实只顾了磁带,而忘了她的存在;连忙道歉,再去买姜育恒的磁带,已经没有了。只得怏怏地一起回医院。一路上,我的心全部放在了《窦娥冤》上,也学着哼了起来,《跟往事干杯》居然真成了往事,我和护士恋人的故事,从那天起就无疾而终了。
那天回到宿舍,我不顾一切地拆开磁带,塞进我的收录机里,一阵熟悉的旋律从带着沙声的音箱里传出,我静坐细听,前面还有几句道白,一声“妈妈容禀”叫得我心里一颤,然后就是那句戏词了:未开言思往事心中惆怅……
原来最后两个字是惆怅。
我不懂京剧,更不懂什么流派,但我能懂音乐和它要表达的含义。这短短的两分钟里,曲折蜿蜒、抑扬顿挫的曲调,配合声情并茂的唱词,把心中无数的冤屈、不满和愤恨都一起宣泄得恰到好处。
我马上就有了疑问,难道说老夏的心里有着极大的冤屈和愤恨吗?但我没有答案,至少那时根本就没有寻找答案的途径,只是在此后,听到老夏哼哼着走路或者抽烟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心里一次次地想,从哪里能得到答案呢?
我分到外科,正是外科最缺人手的时候。每天一上班,先是没完没了地换药,然后是上台,开刀,或者是助手,或者是拉钩,主刀是轮不上的,最后关腹和缝皮是一定留给你的。手术结束了,你下台,回到科室,还要开医嘱。开完医嘱,还要写病历。打个比方吧,就像一个厨师的下手,除了上灶不是你,其他全是你。先是普外,再脑外,再胸外,再骨科。因为是我自己选择和向往的,我只能毫无怨言,埋头苦干。这样也好,每个专科都想要我,我自己选的是骨科。
我选择骨科的原因是,手术简单扼要,不拖泥带水,符合我的性格。那时县城很小,路窄车少,根本没想到,今天会发展成一个很具规模的现代化城市,路宽了,车多了,交通事故频繁,让我们忙不胜忙。
很快就是这一年的冬天了,雪下得很大,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简单的色彩和环境,让人的心也单调起来,行动和思维渐渐地自我禁锢了。在不知不觉中,我在医院已经度过了一年多的时光。某天夜班,忙完所有的工作,我忽然想起,还是去年这个时候和老夏谈心的,不知道他跟女儿的矛盾化解了没有?他的女儿今年要毕业了吧。这样的天气,老夏还天天打水洗澡吗?我猛地想起,真的有很长时间没看到,不,是没想到老夏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工作忙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俗务和凡事把我的好奇心和关爱心慢慢地消磨掉了?我没有答案。
春节后的一天,记忆里是正月初十左右,我白班,正忙着写病历,忽然走廊里呼啦啦来了一群人,人群里有医院的正副院长、总护士长、大外科主任和我们骨科的主任。我心里奇怪,这是做什么啊?一阵忙碌,人群都聚向了病区东面的一个房间,主班护士叫我了:“于医生,来病人了,45床。”
45床,就是病区最东面的房间,也是条件最好的房间,只安排了一张床,是为了县里的一些干部准备的。我心想,大概是县里某个领导断了筋骨了,不然,医院的那么多领导会巴巴地跑前跑后?
我来到病房,一帮人还在,我们的主任,正亲自为病人做体格检查。病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年龄大概七十以上,气色很好,红红润润的脸,长长的白眉,颌下无须,体型偏瘦,长手长脚,手指特别细长,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色平静,看不出哪里的伤痛。我没敢说话,静静地看着主任做检查,从问话中得知,病人是右侧的股骨颈骨折,在自己家里摔的。
我知道股骨颈的骨折是非常疼痛的,而躺在床上的老人,却一脸的平静,看不出丝毫的痛苦,这让我不得不从心里感到敬佩。检查结束时,我听他们称他为宋院长,说马上就做牵引。说完,大家一起连同我都退了出来,只留下家属在房间里。
主任亲自安排手术和医嘱,这是很少有的事情。因为刚刚摔的,要做牵引,加上止血、消炎等处理之后,才能手术的。这一切,都是主任亲自动手的,我只是帮着递东西和搭牵引的支架。一旁的家属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看上去像是病人的爱人和女儿,似乎她们是内行,在指挥着我们主任做,主任只顾埋头做他的事情,大汗淋漓,一言不发,这在主任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这更让我奇怪。倒是病人自己开口了:“你们歇一歇,出去转转吧,我不要紧。”
等一切都做好了,病人的疼痛似乎缓解了许多,说话的声音高了点,他朝主任点点头:“王主任啊,别见怪啊。女人家,唉!”
我们主任很恭敬地俯过身去,轻声答道:“没关系,我能理解她们的心情,宋院长,您觉得好点了吗?”
老人家点点头:“好多了。你去忙别的事情吧。对不起啊,大过年的,让你们都不得安生。去吧,有什么事情我会叫护士的。”
王主任把我往前一推:“宋院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去年刚分来的于医生,他值班,有事情你叫他好了。基本功不错,肯吃苦,是个做外科的料。”
老人跟我点点头,我也朝他点点头,笑了笑,他闭上了眼睛,我和主任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在办公室里,我和主任对抽香烟,我写病历,他喝茶,他慢慢地告诉我关于病人的身份和经历。
病人名叫宋云溪,六十九岁,本县周桥人,父辈是大地主,他早年在上海的教会医院读书,学成之后,就回到了故乡。县医院的前身,就是他一手创办的教会医院。解放后,他做了县医院的第一任院长,一直到“文化大革命”被批斗后,关了几年。“文革”后,再次解放,身体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就离休了。他是外科医生,县城的第一例阑尾切除术,就是他做的。那时刚解放,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现在医院里的外科医生,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我们主任的老师,就是宋院长一手带出来的,到我,已经四代了,虽然是虚拟的排名,却是真实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我的脑海里,立刻跳出了老夏的形象。他们相同的年龄,却是极不相同的命运。
病历写完了,我归置好一切,回到办公室。主任还没走,他等我落座,递支烟给我,点上,抽了一口,说:“等忙过这一阵,你写个入党申请书交给我,你自己努力努力,我再帮你做做工作。小于啊,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医院大外科的意见,把你列为培养对象了,以后啊,你明白吗?”
我没明白。
我工作是做得不错,但那是我的专业啊,我是个医生,难道可以不钻研业务?我喜欢动手,不喜欢静坐,那是我的天性,只不过表现在一个做外科医生的人身上,正好符合了工作的特性。我喜欢看病人,是因为我从小喜欢和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人,我喜欢和人的交流跟谈话,喜欢揣摩人的性格,可以很快地和人成功沟通,那也是我性格上的擅长,正好切合了医生的需要。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喜欢,为了工作,为了病人和自己的专业。我没有想过要入党!
我张张嘴,没来得及说话,主任走了。
我该怎么做呢?我问自己,显然,暂时没有答案。
我丢开烦恼,先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