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议员先生?您在吗?”内线电话里传来罗莎的声音。
“我在。”克莱格·卡弗里疲倦地应了一句。他斜靠在椅子里,双手梳理着乌黑的头发。
“道金斯参议员打电话找您。”
“见鬼!”克莱格低声抱怨着。他一直希望对方不要打电话来,尤其是前一天晚上,他和乔安娜才刚进行过一场辩论。乔安娜的立场十分明确——她要离开这里,告别华盛顿。而他还没做好这种准备,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会离开。
“国会议员先生,要不要把电话接进来?”
“好吧,接进来。”
克莱格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嘿,威尔,”他随意地问候着这位本州的资深参议员,两人多年在国会里并肩进行政治斗争的经历培育出了这份亲密感。“参议院那边情况怎么样?”
“如果你在的话,情况会好得多,头号球手。”道金斯回答道,他那沙哑的大嗓门透过话机听筒传到克莱格耳中。
“头号球手,”克莱格轻笑着重复道,“要知道,只有你还这么称呼我。”这个绰号还是他在佛罗里达大学网球队担任头号选手的时候获得的。长长的胳膊和瘦高身材让他发球的时速高达110英里,这也使他跻身全美最杰出的大学生网球选手之列。
“我的记性很好。”
克莱格脑中浮现出这位参议院少数党领袖高大结实的外形,想象他坐在国会大厦深处那间狭小僻静的办公室里的样子,他每天就在那里给一系列候选人打电话,招兵买马,试图向占参议院多数的共和党发起挑战。
“那么,”道金斯挑明来意,“我们上次谈完以后,你是怎么想的?”
“承蒙抬爱……”
“接下来你就要说‘不过’了吧?是这样,我能保证你的竞选资金。在民主党全国委员会、参议院委员会和支持你的诺曼·布雷门之间——我几个月前告诉过你,他是咱们的朋友——你可以建立起雄厚的竞选基金。这种实力足以吓跑任何一个挑战者。
“这绝对是个有利因素,不过——你预料中的字眼出现了,威尔,——我几乎不认识布雷门。”
“我说过的,他认识你。他比上帝还富有,而且愿意花钱资助你竞选参议员。”
“在成为他的入幕之宾前,我想我起码应该坐下来和布雷门聊一聊。”克莱格这样回答完,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我可没说我要参加竞选。”
“那是一定……,”道金斯刚说到这里,背景中有个声音打断了他。“把他加入电话会议。”道金斯把注意力转回到克莱格这边,他压低了声音,变得正经起来。“我邀请了一个人加入通话,他要和你谈谈。”
“你好,国会议员先生。”
克莱格一下就认出了总统拉尔夫·沃伦的声音,他那慢吞吞的西部口音很与众不同。
“您好,总统先生。”
“我是来向你施压的。既然我们要摆脱罗斯韦恩那个讨厌鬼,我希望能找个信得过的人来代替他在佛罗里达州的位置。”
“我也肯定想要一个立场坚定的同盟,”道金斯补充道。“罗斯韦恩也许会倾向我们这一边,但是我一直搞不清楚他会真正支持哪一方。他把时间都花在了指点江山上,我会送他个风向袋作为退休礼物的。”
“你觉得如何,克莱格?”总统问道,“至少,我的提议可以让你认真考虑一下吗?”
克莱格抓住这个机会,闪烁其词起来:“我当然会考虑的,总统先生。”他知道,道金斯很想听到他更明确的意向,但是他想利用总统提供的这个机遇,暂缓这件事的推进速度。这样等会儿回到家后,他就能跟乔安娜保证,自己并没有应承任何事。“占用您宝贵时间与我通话,我实在是受宠若惊。”
“不必客气。我们需要你,但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希望你心中有数。威尔,你还在吗?”
“我在,总统先生。”
“继续在他身上下功夫,好吧?”
“我会的。”
“克莱格,你的竞选筹资和四方游说活动可以算我一个,不管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告诉我。我也会让肯听你差遣。他一直渴望能有个机会施展一下口才,募集到大笔资金。你猜怎么着,当初我选定他作为竞选搭档后才1个小时,他就开始投入工作了。”
“我们会记住您的承诺的,感谢您致电,总统先生,”道金斯说道。
“你说服克莱格参与竞选,威尔,我会确保佛罗里达成为我脑海中的一颗明星。明白吗,克莱格?”
“是的,总统先生。再次感谢您。”
“他坚持要亲自和你谈谈,克莱格,”在线路咔嗒一声挂断后,道金斯说道,他的声音又变得粗哑起来。“如果你决定采纳我的建议,我们可以不用理睬他,他没什么提携能力。见鬼,他一点能耐也没有。眼下,沃伦是个孤家寡人,根本什么也选不上。要帮他处理好这个烂摊子,我们还有好些苦力活要做。入主白宫三年以来,他从未制订过一份统一的政治规划。这家伙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没有政治核心理念,脑子里除了连任之外一无所知。”
“他期望参议员候选人同他保持多密切的关系?”
“正如我说的,我们要保持一定距离。但是,不论他获胜与否,我们都需要在参议院占有一定比例的席位。如果他连任,我们也拿下参议院,那就能让白宫里的那些外行唯我们是从。说不定我们还能重启一些我们自己的政治规划。”
“你真的认为我们能掌控参议院么?”
“现在的席位是52比48。要是有你的加入,再算上另外几个人,我们还有希望背水一战。我们不能只靠祈祷在白宫立足,如果共和党拿下了白宫,而我们这边又无力掌控的话,我们就彻底完蛋了。我们以后的所有提案都不会获得通过。那些杂种会把我们踩在脚下,我们将退出舞台,成为永远的少数党。趁现在还有机会,我们最好竭尽全力。”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在参议院占多数席位,那样我们就有能力与白宫抗衡,不管总统是沃伦还是其他什么人。这个观点倒是很特别。”
“眼下正是特别时期。我们从上届政府手中接过了中东的消耗战,现在正苦苦支撑着那些毫无治理能力的政府。经济也深陷泥潭,而我们的海外“友人”——称他们为‘友人’并不怎么严谨——则认为我们脑子都进水了。”
“或许是吧,”克莱格一边回应着,一边想到了乔安娜对此并不一致的看法。“在华盛顿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她争辩道,“竞选靠的是自以为是和民意调查,而不是价值观。”前一天晚上她的最后宣言依然在他耳边回响:“这是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我们再不离开,都会被传染的!”
“除非你参加竞选,否则我们很可能轻易丢掉罗斯韦恩的席位,”道金斯继续说道,重又把克莱格的注意力带回到电话里。“民意调查里你的支持率遥遥领先。如果把你排除在外,调查结果显示奥康纳名列前茅。他是个糟糕的总检察长,但他知道如何经营竞选活动。该死的,我听起来就像在给一帮选区工作人员开动员会一样。这些东西你全都懂的。”
“你要知道,现在统计票数还为时尚早,离正式选举还有一年呢。选民有大把时间改变心意。”
“要是你尽早宣布参选,我们就能巩固你的领先优势。给其他候选人一个下马威,特别是等你开始募集资金之后。要我说,赶紧加入进来,锁定你的支持率!”
“让我再想想……我会认真考虑的。”克莱格感觉到一股兴奋劲儿从心底涌起。他很向往参与一场艰难的政治角逐。竞选活动让他肾上腺素激增,身体仿佛通电般紧张刺激,他当运动员的时候就很享受这种感觉。那种短兵相接的对抗感挑逗着克莱格的神经,让他难以开口拒绝道金斯。
“乔安娜仍然不同意吗?”
克莱格权衡着答道:“我们讨论过几次。”他想就此打住,但是知道道金斯会对此穷追不舍,所以就把话题岔开:“当年我竞选国会议员时,曾经承诺过任职期不会超过五届。现在是我第五个任期,我保证过不会在这里呆超过10年,如果宣布参选参议员,看起来就好像我要逃避当年的誓言一样。我很不想那么做。”
“哦,天哪!老兄,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很简单!我可以发表一个声明,就说是我要求你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参选。我们还可以让其他人也这么干,民间人士、本地官员,谁都可以。这不成问题。”
克莱格没想到他的困境一下子被轻描淡写地化解掉,不免有些懊恼:“这对我来说是个问题,做出承诺的是我本人。”
“我的意思是说,只要你想解决它,总会有很多办法。但是,乔安娜愿意留下来吗?”
克莱格看清楚了,道金斯会对这件事一直纠缠下去。“坦白讲,她更想回家去。”
“我还以为她在K&B公司干得不错呢?也许她有希望升为合伙人,她不会为此留下来么?”
“她不会的。”
“好吧,”道金斯嘟哝了一声,然后立刻接着说道,“我不打算摆出‘你这么做是为了国家’这样的套话。我可能都板不下脸来说那种话,但是站在公共服务的角度,我仍然相信你会发挥重要作用。考虑考虑吧,克莱格。”
“我发誓,我会的。再次谢谢你。”
“不用客气。”
克莱格挂上电话,猛地倒在椅子里,将两条长腿伸到桌下。他伸出手按下了内部通话键:“罗莎?”
“什么事,先生?”
“我估计你还没走。回家吧,我们还要一会儿才能走。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就行。”
“您确定?”
“对。打开电话答录机,然后下班吧。明天见。”
雨点啪嗒啪嗒地敲打着书桌后面的玻璃窗,克莱格看到办公室门边的伞架上挂着一把红白相间的高尔夫伞。尽管早上还万里无云,但乔安娜仍坚持让他带着伞,提醒他天气预报说午后和傍晚会有大雨。
克莱格站起身,透过布满水痕的窗玻璃看着灯火通明的国会大厦。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引领着选民们走进办公室,陪着他们从朗沃思众议院办公楼这令人垂涎的一隅观赏外面的景观。几百次?还是上千次?他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努力攀爬晋升的阶梯,上一次的选举让他赢得了国会议员的位置。现在,不管作出何种选择,他都要告别这里了。
想到自己这颇具讽刺意味的局面,克莱格笑了起来。当初,他是出于对政客们的憎恶才涉足政治的。对他而言,民主党跟共和党并无分别。他以民主党的身份参选众议院,只因为执政党碰巧是共和党而已。他只是希望有个平台让他能阻止这套体制的崩溃。僵化的体制、短浅的目光、缺乏责任心的领导……针对每项弊端,他都一语中的。他和乔安娜把厨房当做工作室,花了几千美金印宣传单,亲自游说邻近地区的选民。这种他称作“反竞选”的举动——此后他也一直这样称呼自己的竞选活动——广受大众欢迎,而让众人,尤其是他的竞争对手感到惊讶的是,他当选了。
克莱格走近窗户,眯起双眼,目光穿过国会大厦的草坪,凝视着国会山另一侧的参议院。他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内心斗争,自从六个月前威尔·道金斯初次向他提议以来,他就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为什么要竞选参议员?为什么要留在华盛顿?靠攻击对手而赢得选战只是简单的开端。克莱格知道,自己是通过叛逆的作风,以及反对沃伦在白宫的共和党前任,才得以在民主党里站稳脚跟的。来到华盛顿后,他也只是延续了“反竞选”运动而已。这不是段很积极的经历。他什么成就也没有。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被这份工作的光环迷惑了吗?还是他喜欢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除了参与选战游戏之外,吸引他的到底还有什么呢?
克莱格伸了个懒腰,回到桌前。他俯视着台面,摩擦得锃亮的木头桌面从成堆的文书中露了出来。克莱格想起不知在哪里听说过,国会议员退休时可以带走自己的书桌。还是说可以用一个象征性的价格把它买回去来着?克莱格用指关节敲敲坚实的桌面,心中决定,等到自己离开的时候(如果会离开的话),一定要把这桌子带走。摆在哪里好呢?若是离开华盛顿,他和乔安娜要以何为生,两人还没讨论过这一点。也许这又能给自己的留下增加了一条理由了。
克莱格驱车驶上赖特赫斯特高速路,开往上乔治敦区,雨水猛烈地击打着汽车的挡风玻璃。交通高峰时段再加上下雨造成的延误,让傍晚的车流吃力地向前蠕动着。克莱格的车夹在其中缓慢挪动,路的一侧是高耸的办公大楼,另一侧是水色幽深的波多马克河。
当天的议程结束后,克莱格在办公室又逗留了一阵,思考着怎样才能恰当地向乔安娜转述自己和道金斯的谈话内容。他考虑过先从总统打电话劝诱他参加竞选这件事讲起,但又觉得不妥。考虑到乔安娜对参选整件事的强烈反对,即便基督耶稣本人前来施压,她也不会就范的。她想要离开华盛顿,再说其他都无济于事。克莱格决定不把事情说得太复杂。他会提起道金斯又打电话来探口风一事,而自己的回复则是还没做好最后决定。
他在心中默默演练着等会儿要讲的话,试着练习出漫不经心的口吻,但随着车子慢慢靠近高速路的终点,他愈发觉得不安起来。等到克莱格驶下赖特赫斯特路,并入M大街更为顺畅的车流中时,他意识到乔安娜只会听进一点,那就是他并没有拒绝竞选请求。克莱格稍微松了松油门,重新考虑起了对策。也许不要提到跟道金斯的谈话比较好。毕竟乔安娜自己是想不到,道金斯会在今晚打电话给他的。
克莱格向右拐上水库路,在紧邻着乔治城大学医院的一片砖石联排住宅区前放缓了车速,他向计划里增添了个新元素。克莱格给自己为期一周的时限,要在那之前做出决定。之后他就可以和乔安娜坐下来谈谈了。这绝对很妙,他就不用当天晚上急着处理这件事了。
“再明智不过了。”他一边把车靠边停好,一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