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够‘走运’的,”加勒特·布雷门低声自言自语道。他紧握住方向盘,车子在凸凹不平的路面上起伏颠簸。这一带混杂着各种年久失修的单元房和租金低廉的商用物业。他瞥了一眼副驾驶座,快速扫了一眼张手写的纸条,上面写着从弗吉尼亚开往华盛顿的路线。加勒特不知道在哪儿拐错了弯,跑到这一区来了,周遭的环境让他很不习惯。
他用力按下车门上的保险锁开关,猛踩一脚油门,想赶在红灯亮起前开过路口。斜刺里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了他前方,加勒特只好一个急刹车,轮胎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他真希望自己没把这辆奔驰开出来,这简直就像坐等着被打劫。
路边巴士站的玻璃和金属框架候车蓬下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拎着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号橙色塑料袋,向加勒特投来好奇的目光。另一个男人坐在人行道边,怀里紧抱着个纸袋包着的瓶子,腿上盖着一条破旧肮脏的毯子。他一边朝加勒特比画着手势,一边含混地嚷嚷着什么。
信号灯刚一变,加勒特就急速驶离了路口。他打算找个街角加油站停下来问问路,于是放慢了车速。开出好一阵后,他发现一群年轻人聚集在收费站的收银台前,旁边的大招贴板上清晰地写着“无法提供面值超过20美元的现金”。这一小群人正围着一只震耳欲聋的手提录音机群魔乱舞,他决定继续往前开。
加勒特打开杂物箱翻动着里面的东西,希望能找到张地图,可惜未能如愿。他砰的一声关上箱盖,边抱怨边向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开去,那儿有一家麦当劳汽车餐厅。他打算买点吃的,顺便看看能否问清楚路。
加勒特来回转着头,在车流中寻找开过路口的机会。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写着“国家植物园”的标语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牌子,脑海里灵光一现。他又查看了那张纸条,上面写着“经过国家植物园,上纽约大道”。车子接近十字路口,加勒特伸长了脖子,越过方向盘搜寻着街道指示牌,然后他看到了“纽约大道”。
纽约大道是一条双向公路,两侧布满廉价的汽车旅馆,大都是钟点房。其中一家旅馆的游泳池内灌满了近乎发着荧光的绿色液体。
“总算到了!”当一片被栅栏严密包围的区域出现在眼前时,加勒特忍不住脱口而出。围栏里有几座低矮的仓库,墙上贴着宣传《华盛顿先驱报》的标识。仓库的隔间内停放着运货卡车,大捆的纸张正从车上卸下来。
从这个院子再过去不远,有条辅路与纽约大道平行,辅路出口处就是先驱报社。加勒特顺着辅路开到一座多层的方块大楼跟前,建筑外墙颜色很不起眼,这枯燥呆板的外观让他感觉似乎到了医院一样。
加勒特停好车,又翻了翻那张指路的字条,研究着普雷斯顿·哈蒙的名字和办公室门牌号。他叔叔曾说过,哈蒙是业内最好的执行主编之一。普雷斯顿·哈蒙十年前从《新闻周刊》转投到《华盛顿先驱报》,那时后者才刚刚开始发行。哈蒙的名号就算没能给《先驱报》带来实际的成就,也让这家尚在起步阶段的报纸声名鹊起。彼时,观点更为自由的《华盛顿邮报》已经在出版界站稳了脚跟,而《先驱报》仍在苦苦打拼,希望将自己打造成为保守派报纸的佼佼者。
加勒特把纸条塞进外套口袋里,走下汽车,弯下腰对着驾驶室一侧的后视镜照了照。他抻了抻领带,又用手指理顺了厚厚的头发。尽管那头蓬乱的红发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从令他尴尬的橙色褪变成不那么显眼的金红色,加勒特也没那么在意发色了,但是每次照镜子,他还是会因此而懊恼。
他抚平夹克前摆的褶皱,然后向那栋死气沉沉的大楼走去。离前门不远时,加勒特的视线上方出现了一道阴影,像一只鸟般飞快地靠近他。
“救赎!”男人惶恐又兴奋地喊着,“我有着约伯[1]一样的耐心,等待着洗刷罪孽。我们将是复仇的天使。赞美耶和华!”
男人穿着洁净的白衬衫和新熨烫过的黑色长裤,脚下是一双黑色牛津鞋。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头发也精心梳理过。一本打开的圣经放在他的大腿上,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狭小的房子陈设简陋,从斯奎尔进来后他就没离开过那把椅子。
“你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时候到了,”他说道,眼泪开始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每天都在等,已经……”他停顿了一下,飞快地眨着眼睛,“30多年了,我的上帝……”他开始抽泣。“我等得太久了。”
起初斯奎尔以为自己吓到了这个男人——对方僵直地坐在那儿,圆睁的双眼如茶碟一般。可男人的情绪一直很平静,几乎对斯奎尔的到来熟视无睹。他张大的双眼警惕地盯着远方的某处,斯奎尔很快就意识到,不论这男人究竟是被什么事情吓成这样,都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我几乎已经放弃希望了。我想耶和华已经遗弃了我……放弃了我那肮脏的灵魂,”啜泣的男人哽咽着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那些乞讨、尖叫和恳求的声音日复一日地在我耳边回响。”
男人慢慢把手伸向耳朵,并用双手掩住:“你知道吗,我能听到所有那一切。”
斯奎尔走到椅子旁边跪下来。男人的目光一直盯着身前的某一点没有移开过,仿佛视线一落到别处,就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感谢我主,”他呜咽道。脸上满是泪痕,眼泪不停地自下巴滴落,涕泪横流。“我们要为那些无辜的死者复仇,终止那些声音,让他们安息。”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斯奎尔知道自己必须得快点了结这件事。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零点45口径的自动手枪,随时准备应对男人的反抗,但哭泣的男人却一动不动。斯奎尔把枪稍微歪了歪,计算着如果让男人自己用枪指着太阳穴,应该是怎样的角度。
“孩子们的声音是最糟糕的,”男人刚说完,斯奎尔便扣动了扳机。他的表情至死都没有变过,双眼圆睁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诺曼·布雷门大步走出电梯,卡梅伦·菲利普斯紧随其后。他们步入接待区,里面摆放着大沙发椅和配套的茶几,每张茶几上都有雪茄盒和阅读灯,给房间营造出一种男子俱乐部的氛围。
华盛顿通讯公司的欧内斯特·里甘、罗伯特·洛根、玛丽·索厄尔和拉尔夫·马利根正等在那里。里甘走上前,伸出手说:“我是欧内斯特·里甘,布雷门先生。”
“请叫我诺曼,国务卿先生。”
一头白发的里甘身材高大,略显威严,他面带赞赏的笑容,频频点头说道:“除非你叫我欧内斯特。我在国务院只待了几年,可不想被盖上永久的标签。”他转向身后的三位同伴,依次介绍说:“这位是罗伯特·洛根。”
身材矮小,有点谢顶的洛根向布雷门微笑致意。
“啊,我认得你,罗伯特,”布雷门熟络地问候道:“你在联邦航空管理局的时候,我为了在罗斯林区的大厦顶上建直升机停机坪的事情跟你打过几次交道。因为里根国家机场、禁飞区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限制,所有起飞降落都要获得许可,最后我还是决定放弃,实在是太麻烦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那时是局长办公室主任。”
罗伯特向诺曼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圆圆的脸上满是惊讶:“承蒙您还记得我,”他答道,“那个停机坪计划确实很麻烦。”
里甘转向一位相貌平常但发型优雅的女士,向布雷门介绍道:“这位是玛丽·索厄尔。”
“早就听说过索厄尔女士的大名,”布雷门说道,又迅速补充了一句,“您的美誉我一直有所耳闻。作为泰勒参议员的行政助理,您在国会山的工作备受大家的敬重。”
“您还是叫我玛丽吧,而且我还想打听一下究竟是谁跟您夸赞我的,”她咧嘴笑着说道。“我要请他们吃午饭。您肯定不是从参议院里某个人那里听说的,我可是个严厉的监工,出了名的。”
“我明天就把那些人的名字告诉你。”
“这位是拉尔夫·马利根,”里甘最后介绍的是个身材瘦削的高个男人。
“哦,我跟拉尔夫之前就见过。应该是几个月前在科克伦艺术画廊的募捐会上吧。”
“没错,”马利根回答道,灿烂的笑容让他那张长脸也生动了起来。
“我必须承认,正是那次会面促使我开始关注贵公司的。拉尔夫提醒了我,他曾为总统竞选活动工作过,还提到了这个团队。自那以后,我就感觉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
“这样说来,我真应该庆幸我太太拖着我参加了那个乏味的鸡尾酒会,”马利根说道。
布雷门转过身,走到站在身后的卡梅伦·菲利普斯身边。菲利普斯身着一件价格不菲、做工考究的意大利双排扣西装,健硕的运动员身形被包裹得恰到好处。“先生们,这位是我的副总裁卡梅伦·菲利普斯,主管法律事务和企业通讯工作。我从布雷门公司把他借调过来,好协助我解释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事。这件事与我一项次要利益有关,而它眼看就要转变为首要关注对象了。”
“喔,”里甘边说边和菲利普斯握了握手,“那么这次的事情和布雷门公司无关喽?”
布雷门摇摇头:“不,与布雷门公司无关。”
欧内斯特·里甘引领着布雷门和菲利普斯进入一间会议室,会议室的玻璃幕墙正对着会客区。众人围坐在一张椭圆形会议桌边,锃亮的桌面反射着嵌入式射灯的光,正对着玻璃隔断的墙边摆放着一溜红木餐具柜。
里甘在桌首站定,引导布雷门坐在他右手边的位子,其他人也依次找好位置坐下。
“诺曼,”所有人都落座后,里甘开始发言,“首先我想说,承蒙您的慧眼赏识,我们深感荣幸。”
“这不是‘赏识’,”布雷门答道,“贵司就是值得我托付业务的机构。你们在议题管理方面经验老到,知道华盛顿哪里需要上下打点。”他笑了笑,接着说:“‘议题管理’,我相信这个说法是政治正确的吧?华盛顿这里已经不再用游说或是公关这些字眼了,对吗?”
里甘迅速摇了摇头:“议题管理也好、沟通管理也罢,都只是文字游戏而已。我们的长项是帮助客户精心处理信息,确保他们要说的内容措辞得当,并将诉求传达给对的人。”他指了指桌旁的众人,“我们清楚哪些关节需要打通,也有这样的能力打通。”
布雷门伸出手拍了拍里甘的前臂,“我早就说过,欧内斯特,这项工作非你们莫属。”
“积习难改啊。那么,我们能为您做些什么?”
“卡梅伦和我稍后会谈到,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声明,将工作委托给你们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我做了些功课,发现你们为气候变化联盟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你们把针对全球变暖的争论成功转移到气候变化上,这一举措令那个团体格外满意。
“这样听起来没那么尖锐,”里甘解释道。
“的确,”布雷门表示赞同,“你们的活动重心在于宣传气候变化的积极影响,这是个非常聪明的主意;冰川融化有助于格陵兰岛从丹麦独立的提案也很棒。我尤其欣赏你们额外补充的内容,就是温暖的天气使得鳕鱼回归,以及当地首次可以就地种植蔬菜这一块。真的,真是太聪明了。埃德·波多拉克和哈维·沃纳是你们的忠实粉丝。”
“这两个人是气候变化联盟里最活跃的成员,”里甘点着头说道,“你选对人了。”
“他们也是我的老朋友,”布雷门补充道,“埃德说过,全美汽车制造商协会对你们的表现赞不绝口。哈维的兴奋就更溢于言表了——他说你们打了环保主义者们一个措手不及,用他的原话说就是,‘让煤炭行业的所有人连走路都轻盈起来了’。”
“我们是有坚实的理论依据的,”里甘回答道。“它的意义不仅仅是让环保主义者措手不及,更重要的是把全部事实展示出来。我更倾向于认为我们给这一议题的争论增加了一些必要的平衡。”
“你们也的确做到了。我也指望你们为我提供同样出色的服务。”
“埃德和哈维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开展工作的?”洛根一边问着,一边把一根海泡石烟斗和一个格子烟草袋放在桌上。“具体来说就是,他有没有跟你解释过我们是怎么把气候变化议题的争论复杂化的?”
“他们大概说了一下,没有告诉我细节,”布雷门回答道。“在我看来,你们至少成功地为气候变化议题中的某个对立观点增加了可信度——也就是说气候变化的确很可能是周期性现象。这一点值得称道。那些碰巧持不同意见的人也不会再被理所当然地贴上‘野蛮人’或者‘偏执狂’的标签。”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你们当中有人了解美国糖业公司吗?”
看到周围一张张茫然的脸庞,里甘连忙回答道:“也许对细节不是很清楚,但我们都知道你的家族在做这方面的生意,制糖生意。”
布雷门向前倾了倾身子,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着桌面。“和气候变化联盟的成员一样,制糖这个行业目前也面临着许多同样的压力。我们正面临环保运动中一些激进分子的攻击,这些人对我们的指控歇斯底里、言过其实,很多言论甚至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您的公司是在佛罗里达,对吧?”里甘问道。
“是的。我们在大沼泽地北边开垦了大约20万亩农场,离克莱维斯顿小镇不远。我敢打赌,你们肯定都没怎么听过克莱维斯顿。”
大家都纷纷摇头。
“但是你们肯定都知道,环保人士已经把大沼泽地列为濒危地区。基本上,他们打算让我们的制糖生意关门大吉。他们宣称,化肥随径流溢出,污染了湿地,认为拯救大沼泽地的唯一办法是让它重返天然状态。要是这么做了,我的大片农场就会成为洪泽。你们的独到经验和人脉,”布雷门冲里甘点点头,“让我相信,在代表我的家族利益及佛罗里达其他甘蔗种植户的利益方面,你们是最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