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日暮时分,又细又密的春雨,在毛家厅前天井的檐头,织出了一道银薄闪亮的珠帘。清风徐徐,帘子轻摇。突然,有一双燕子从天井上空“刷”地冲下来,用翅膀灵巧地一剪,整幅珠帘就被它们裁成了两半。但很快,帘子又合二为一了,因为燕子那精灵般的身子,一晃眼就钻过雨帘,飞到天井北边大戏台的梁子上去了。
梁子上,有窝雏燕,见爸爸妈妈捕食归来,一个个都张圆了嘴巴,扯直了喉咙,叫出一长串叽叽喳喳的欢乐颂歌。
“嘘,小燕子,快别吵,不是像你们这样唱的。是这样,这样——叽咕喇,嘛咕喇,磨豆腐,请侬客。侬客没莅,我妹吃碗先。侬客莅了,把我妹妹扔扔扔屋背顶哩!”
梁子下,有个扎着映山红花球的小女孩,正坐在戏台上玩一个狗尾草扎的小兔子。毛茸茸的兔子,小得像一粒扣子,可她却一本正经地把它搁在膝盖上,拉着它一俯一仰地在做“磨豆腐”的游戏。
梁上小燕子唱得急,她呢,唱得更急:“叽咕喇,嘛咕喇,磨豆腐,请侬客……”哎呀,她是诚心要和小燕子比一比,赛一赛,看哪个声音更嘹亮哪!
随着歌声频率的加快,她手中的动作也加快了。终于,那个可怜的小毛毛兔,被她摇散架了,变成了一把蓬乱的狗尾草。
“嘿,都是你们害的,小燕子,你们赔我小兔子!赔我小兔子!”女孩气恼了,从戏台上“噌”地跳起身来,抓着那把乱草,用力向燕窝扔去。可草太轻了,它们不仅没有击中燕窝,反而全挂在女孩自己头顶的映山红花球上。
小女孩清清秀秀的小模样就变得滑稽可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傻妞妞,种天萝。天萝才开花,急着叫妈妈。妈妈,妈妈,我要吃粑粑!哎哟,粑粑臭,好臭!”忽然,从天井雨帘那边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
“谁?”戏台上的女孩大吃一惊,连忙扑到戏台边,睁圆了眼睛朝下看。
原来是个完全陌生的小哥哥!整个人长得没任何特点,除了一个瘦字。隔着灰白的雨帘望过去,他那身条子呀,仿佛比一条雨线儿还窄呢!
这样一根细稻草,居然也配做男孩?哼!
女孩用目光把那陌生男孩从头到脚好好“咀嚼”了一通,把圆眼睛一斜,晃着两只小拳头说:“你才叫妈妈吃粑粑哩!细稻草,看我不下来揍扁你!”
“哈哈哈,我好怕呀!怕得手发抖、脚抽筋、口吐沫、头生疮。哎哟,我要晕倒啦!”男孩觉得女孩的样子越发好笑啦,于是,笑得越发疯狂,还做了个晕倒歇菜的动作。
“你,你坏!比老鼠、蟑螂、苍蝇、蚊子加在一起还坏!看我下来怎么收拾你!”女孩气得大叫,一把抱住戏台边的大圆柱,双腿一勾,哧溜就往戏台下滑去。
“嘘——,看来你还有两下子嘛!”男孩把两根手指头撑在嘴里,吹出一串响亮的口哨。
“哇!”女孩立刻被男孩的口哨迷住了,滑到一半,竟在柱子上歇了下来,斜斜的眼睛重新变得滚圆,直盯着男孩,嘴角还不自觉地挑起两抹映山红花球般浓浓的笑意,“哇,你吹得真棒!”
男孩本来已拉开了跟人决斗的架势,怎能料到女孩的态度会出现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呢?所以他吃惊得傻在原地,变成了一个僵硬的蜡人。
“哎,你吹口哨呀!再吹一遍!”女孩居然在柱子上摇晃着脑袋,踢腾着两腿,像面对自己的亲哥哥那样,撒起娇来。她头上的狗尾草飘飞着,最后一根根全掉了下来。
“嘘——”男孩终于被她那完全心无芥蒂的样子逗笑了,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塞进嘴里,又吹响了一串口哨。
“好!太好啦!”女孩听得忘乎所以,竟在柱子上鼓起掌来。糟糕,她忘了前一两秒钟自己还在蹬腿呢!现在四肢都松开了大圆柱,她马上就似一个大萝卜咕咚咕咚从柱子上滚了下来。柱子下边,就是天井沿的青石板,万一她的脑袋先着地,那可怎么办!
男孩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下意识地提起身子,往戏台这边猛一跳,细细的双腿在天井低空画了两个漂亮的半圆,然后,他的双手稳稳地伸出去,垫在了女孩碰向石板的头颅下边。
那真正是在一眨眼里发生的事!
所以当女孩发现自己竟然落进了男孩的怀抱时,她还压根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仅没说谢谢,反而将他死命一推,害他在水汪汪的天井中跌了一个屁股墩。
“你,你,看来真的有毛病!”男孩的衣裤湿了,鞋子也进了雨水,不禁沮丧地半躺在天井里,瞪着女孩,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但这时,女孩已经回过神来了。
“哇,刚才……刚才是你救了我呀!我,我……”女孩喊到这儿,不由窘迫得用手捂住了嘴巴,脸上也绣满了羞惭的“红牡丹”。
“算了,算了,‘对不起’就省省别说啦!”男孩见女孩突然变得那么像女孩,心中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他冲她摆摆手,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
不料,女孩突然尖声大叫:“不,你躺下,仍旧躺下!”
“怎么啦?”男孩被吓了一跳,居然懵里懵懂地再一次半躺在雨水之中。
“好,现在由我搀你起来,就算我向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了!”女孩冲进雨中,伸出双手,抓住了男孩的胳膊。
“天啊,你叫我仍然躺下,就是为了这个?”男孩哭笑不得地望着女孩。
“可我想不出更好的道歉方法了!”女孩真诚又歉疚地冲男孩一笑。
那笑很甜很媚,也很憨很直。男孩近近地望着女孩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忽然明白女孩其实没有半点戏弄他的意思。
于是,男孩就乖乖地任女孩把他拉了起来。
“呀,你身上湿啦!”女孩看着男孩那湿湿的衣裤,在雨水中怔住了。一会儿,两汪泪水和着雨珠一块儿打在她圆圆的脸颊上。
“没事的,快走啦!等下你的衣裤也要湿掉啦!”男孩想把女孩牵出天井。
可女孩却挣脱了男孩的手掌,并且“噗”地卧倒在地,“看,现在我也湿了,这样咱们就扯平了,对不对?”
女孩躺在地上,水洼中高高仰起的那张含泪的笑脸,仿佛是一支燃烧在雨中的火把,男孩只感到自己心中的某个角落被“刷”地照亮了。
男孩静静地望着女孩,望着女孩,突然,很庄严地把左手按在胸前,把右手递给女孩,说:“咱们做个朋友吧!我,叫秦竹马,今年十一岁,是个小小流浪汉!”
“好!”女孩笑着,从雨水里举起一只手,说:“我叫毛青梅,今年八岁,是个……是个哭毛虫,也是个开心果!”说着,女孩紧紧抓住男孩的手,重重一握。不好,她抓得太用力握得也太用力啦,男孩身子往前一冲,“啪”地扑倒在地,他的脸正好盖在女孩的脸上,两个人都羞得跳了起来,并同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恰在这时,一串苍老得似乎长满斑斑锈迹的声音穿透那片短暂的黑暗,钻进了青梅的耳朵:“呵呵,好啊!好啊!咱家的男孩竹马今天终于遇到女孩青梅啦!青梅、竹马,青梅竹马做了朋友,实在是太好啦!”
那苍老的声音说着,大笑起来。
青梅连忙放下双手,睁圆了双眼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哦,其实根本不用找,那人就站在天井西岸的大厅里呢!
可当青梅的视线乍一碰到那人,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还一把揪住了竹马的胳膊。
“别怕,他是我爷爷。除了老了些,他跟我不是一模一样的吗?你看,你看,我们就是比别人瘦了一些!”
竹马说着朝青梅举起了他麻秆似的胳臂。他爷爷也缓缓朝青梅举起了他枯麻秆似的胳臂。
他们真的长得挺像的,都极瘦,都有细长的眼和细长的脖子,都有长长的脸和长长的耳垂。青梅看看竹马,又看看竹马爷爷,看他们都朝她举着颀长的胳膊,挺着颀长的身子,而且都朝她暖呼呼地微笑着,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同时举起了自己圆乎乎的小胳臂。
“呵呵呵!”“嘿嘿嘿!”“嘻嘻嘻!”三个人笑成一团。扑哒扑哒,雨水也跟着笑成了一团。
“好了,青梅竹马,你们赶快上来了吧,身上全湿了!”笑了好一会,那个老得可怕又瘦得可怕的竹马爷爷,才这样催促两个孩子。
“好!”青梅拉着竹马,跳上天井石沿,穿过雨帘,钻进大厅,冲到竹马爷爷面前,正打算把那个奇老奇瘦的老人好好研究一番,毛家厅的小北门边,出现了另一个老人的身影。
“青梅,该回家吃晚饭啦!”这个老人一开口,不仅竹马全身一震,而且连雨水也跟着一震——他的声音实在是太洪亮啦!
看竹马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青梅连忙拉拉他的袖子说:“别怕!别怕!他是我爷爷!除了老了些,他跟我不是一模一样的吗?你看,你看,我们就是比别人胖了一些!”
是啊,等青梅爷爷走近,竹马发现,这个声音响亮得有点吓人的爷爷,脸上的表情和青梅脸上的表情确实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俩的眼睛里,都似乎隐藏着一个太阳,所以看上去特别暖人;他俩的笑容中,都似乎飘洒着许多花粉,所以看上去特别甜蜜;他俩的心坎中,似乎埋伏了无数快活小神仙,所以看上去特别开朗。
“哈哈,原来是毛家厅来客人啦,难怪你还粘在这儿!”青梅爷爷一开口,响亮的声音里全是笑意,竹马不禁马上喜欢上了这位老人。
“怎么,你和这小兄弟打架啦?两个人都滚了一身水。”青梅爷爷走到青梅身边,一边拂去她头发上的雨珠,一边对竹马爷爷解释道,“我这孙女,因为是独生女,家里对她特别宠一些,所以性子特别顽劣,但心地倒很善良的,而且很乐意毛家厅来客人。其实,她跟这小兄弟闹着玩,是喜欢他,要是因此得罪了你们,还请你们多担待!”
“哪会得罪我们?我们喜欢这小姑娘还来不及呢!呵呵,这小姑娘,实在太招人疼了!我孙子平时倒是个又乖又闷的葫芦蛋,没想到今天一遇见你孙女,闷葫芦就开了瓢啦!缘分!缘分啊!呵呵呵!”竹马爷爷显然也很喜欢青梅爷爷,说话时,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是啊!你们能来我们这村庄,本身就是缘分!哈哈哈!走,老哥,你带这小兄弟一块儿去我家吃晚饭吧!走!”青梅爷爷说着,一把抓住了竹马爷爷的手,可他用力太猛,竟把竹马爷爷拉了个踉跄。
竹马就对青梅眨眨眼说:“现在我相信了,你和你爷爷除了年纪不同,确实很像很像啊!”
“是的,你看你爷爷也跟你一样容易跌跤!”青梅大笑。
其实竹马爷爷很快就被青梅爷爷扶稳了。青梅爷爷还故意凶巴巴地瞪了青梅一眼,青梅笑得更疯,大喊:“走喽,到我家吃晚饭去喽!”
“不,不行!初来乍到的,我们不敢去麻烦你们,实在是多谢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心领了!”竹马爷爷推开了青梅爷爷热情的双手。
“为什么?不就是一顿晚饭嘛?”青梅扫兴地盯着竹马爷爷,两眼瞪得溜圆。
“不为什么!我爷爷一辈子,最怕欠人家债了,哪怕是一顿饭的人情债!”竹马凑在青梅耳边轻轻说。
“什么,吃饭就是吃饭,会欠什么债啊?你把我弄糊涂啦!”青梅不解地顿了顿足,拉住竹马爷爷的衣襟说,“走吧!我保证爷爷不会让您还饭债的,快走!快走!”
“呵呵,不行啊小姑娘,我不是怕还债,而是无功受禄,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你快跟爷爷回家吧,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好孩子!”竹马爷爷蹲下来,真诚地望着小青梅,还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虽然青梅根本不懂什么叫“无功受禄”,心里还是接受了眼下的变化。她伸手摸了摸竹马爷爷眼角边那一条一条蚯蚓般的皱纹,乖巧地点了点头。
青梅爷爷牵着青梅,一步步朝厅堂的小北门走去。青梅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挥着手说:
“再见,竹马哥哥!”
“再见,竹马爷爷!”
“再见,戏台上的小燕子!”
“再见,毛家厅!”
她那么郑重其事地跟毛家厅里的人和物说了那么一大串再见,可她的背影在门口才消失了不到五分钟就又跑回来了。
这时,竹马正脱了湿湿的衣裤,在小北门后擦身子。
“呀!一排瘦肋骨,好当搓衣板啦!”青梅瞄了竹马一眼,先哧哧地笑了一会,才红了脸捂住眼说:“不好意思!我回来就是想问一下,你爷爷是做什么的?做爆米花的?弹棉花的?还是取牙虫的?”
“你——哎呀,你自己看看我们的担子不就知道啦!”竹马一面飞快地套着干衣裤,一面苦笑着朝他爷爷那边努努嘴。
“嘻嘻,我捂着眼哪,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没看到!”青梅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我们是铜匠!请问你家里有什么东西需要修补吗?”竹马穿好衣裤,用手指在青梅头上轻轻凿了五个小毛栗。
“其实,我心里猜的正是铜匠。但我又不相信,因为你爷爷太老啦,你又太小啦,你们谁挑铜匠担呀?”
“我们轮流挑!”
“那你们从哪里来?”
“从来的地方来!”
“噢——你又不是和尚,干吗这么回答!”
“那你又不是老师,干吗这么考问?”
“嘻嘻嘻!”“嘿嘿嘿!”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辩到这儿,不由都大笑起来。
“叽叽叽!”“喳喳喳!”不远处,戏台的梁子上,燕子一家也呢喃出一片欢声笑语。
“好!现在我可以告诉奶奶你们是做什么的啦!我走啦!真的要走啦!明天见!”青梅说着,望望天井里浓浓的暮色,突然从袋子里掏出两个鸡蛋放在竹马手里,然后,风一般跑了。
“不是我偷的,是奶奶叫我给你们的,不用还!真的,你们可以炒菜吃!”青梅边跑边丢下这句话,声音响堂堂的,嘴里边还喷射着无数笑的泡沫。竹马听着,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一股暖流包住了。
在这个名叫“五余村”的举目无亲的村庄,在这个平生第一次栖身的名叫“毛家厅”的老祠堂里,小小的竹马,从懂事起就一直和爷爷流浪的竹马竟突然找到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你叫青梅,我叫竹马!青梅、竹马,我们是青梅竹马啊!”竹马手心里捧着两个鸡蛋,良久良久,都没有舍得递给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