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着清茶,吃饭的心情全无。
“在人境,到处都是这些可怕的事。”小青叹了口气,在心里说。
“这世上的禽与兽,不做妖就成了人的菜!”焰缡在心底回答道。
她们用的是心语,旁人听不到。
这时,那只朱衣男子突然走到她们桌旁。“这位姑娘,你看咱们穿的衣服颜色都这么像,这是不是就是缘分?”男人醉了,身体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剧烈晃动,酒溅到了焰缡身上。焰缡厌恶地弹了弹衣服。
男人粗鲁地将酒杯搡到她面前:“来,这么有缘,就陪哥哥喝了这杯!”
人们听到男人的话,纷纷扭头看热闹,又低声嘁嘁喳喳议论起什么。
焰缡厌恶地看了男人一眼,心想:“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我们正缺下酒菜呢!”便腾地站了起来,捋了捋袖子。
小青忙探身拉住她,拼命向她递眼色。
焰缡一想,又忍气坐下来。
小青端起自己的茶杯,款款起身,向那男子道:“这位公子,想是喝醉了?我们不是善酒之人,就由我替妹妹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完,她便要喝茶。
“哎——”那男子摆手止住她,“这算什么?看不起我?……”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小腿上挨了焰缡一脚。
“小丫头……”他扔了酒杯,怒气冲冲地看着焰缡,双手扶着桌子,挣扎着要站起来。焰缡忙拉着小青往外面跑去。迈过那男子的时候,小青故意踩了他一脚,刚爬起来的他又倒在了地上。
人们发出哧哧的笑声,似乎很兴奋——看别人打架,他们不在乎谁占了上风。
两人刚跑到门口,一直躲在柱子后面的店小二突然跑过来说:“饭钱……”小青从袖口里摸出一点碎银子,就手掷到了地上。
焰缡和小青穿大街过小巷,直跑到一条冷清的小街才停下来。两人都精疲力竭,一停住脚步便摔倒在地上,气喘吁吁。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才缓过来。两人起身,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慢慢往客栈的方向走。
小青先开了口:“在人的地界上,你要报仇的话不必像从前是禽兽的时候那么明目张胆,人有一种办法,叫做暗箭伤人……”
“什么意思?”
“就是表面上还是亲密客气,但是可以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坑害他。这样做,哪怕报仇不成,日后相见面子上也过得去。”
“那被坑害的人难道就那么糊涂,猜不出是谁害自己?”
“除非特别蠢笨,他们或迟或早都会知道是谁害自己,但除非万不得已,他们也不会跟害他们的人撕破脸……”
“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想暗箭伤人啊……”
焰缡听得如坠云里雾里,想了很久才明白小青的意思,吓得不轻。“哈,人还说咱们可怕,他们才最可怕啊!”
小青一笑,说:“所以,你还是好好回你的地宫,别跟人有瓜葛最好。”
“我才不怕!就算他们暗箭伤人,我还是按我的法子对付他们!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跟他们同归于尽!”焰缡不屑。
小青白了她一眼:“你少拿我们当话头,我们活得多艰难……”
焰缡嗤了一声:“老天这回倒是公平——你们化龙多容易,只怕灵儿也比不过你!”
小青觉得有道理,心情好了一点,又说:“反正你刚开始做人,要事事留神、处处小心,以后你自己慢慢学吧。”
“你不打算跟我一起留在这里吗?”焰缡意外。
“我是皊印吗?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你?”小青冷笑,“你也听我一句劝,报了仇就快点回去。”
焰缡无语。没有小青,她肯定应付不来人间的事情。
“我不想再经历人间了,有那一回就够了……”小青幽幽叹道,“光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麻烦,傻气,痛……我不想再看了。”
“我跟灵儿不一样,”焰缡道,“她是报恩,我是报仇。”
“人间的事哪由得妖做主?你们唯一确定的是开头,最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小青满目忧伤。
焰缡知道她为何如此,便说:“我一报完仇立刻离开!”
小青凄然一笑:“你好自为之吧……还有,妖擅入人间已触犯天规,报恩至少是发心良善,若是报仇,就是罪上加罪……”
焰缡沉默了。
妖是仙界中的末流,他们修成正果比人、鬼更难,且就算修炼成功了,在仙界也得不到太多尊重。所以,总有一些眼睛一直盯着他们,随时等他们出错好趁机将他们踢出仙界。所以,妖族必须小心行事才能保住自己的苦心修炼。
——她的报仇大计必须隐秘进行,不惊动天帝人神才行。
到了客栈,她们正准备上楼,客栈掌柜笑着迎了上来:“两位姑娘,有位白公子来找过你们,等你们不来刚刚才走。这是他给你们留的字条。”说着便把一张折起来的信笺递给了焰缡。
“白公子?”焰缡狐疑地接过信笺,一打开却扑哧一声笑了。
“谁啊?”小青好奇地问。
“是熟人。名字取得倒贴切,白公子……”焰缡笑着把信笺折好,对小青说,“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小青明白过来,也笑了,摇着头对焰缡说:“去吧去吧。平日里闹得还不够啊,你们还要闹到人间来?”
焰缡问店家:“掌柜的,静虚观在什么地方?”
店家一听,脸色顿时变了,犹豫地说:“哦……出门往西,走到第三条街往北去,走大约两里地就到了。那里快到城外了。”
焰缡刚要走,店家又道:“姑娘,莫怪我多嘴啊……那道观荒废了好几年了,听说有邪气呢……”
焰缡一愣。
“听说有异物出没,有人从那里经过撞见过……”掌柜压低嗓门说,“姑娘要是一个人,还是不要去……”
焰缡心想,白公子可不就是要找邪气的地方么,便笑着说:“青天白日的,应该不防事。”说着便出了门。
按掌柜说的一路走去,焰缡果然看到了一处荒凉的院落。院墙和屋顶上都已长满茅草,院墙已经有几处坍塌。待走到近前,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里的邪气非一般的浓重,应是妖魔鬼怪聚集之地。
观门口高大的木门早已朽折,往里面望进去,尽是一人高的荒草。在晴白的日光下,这景象显得有些诡异而阴森。焰缡刚探头张望院内,却听到背后传来簌簌的声音。
有人!她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她眼前一黑……
当焰缡醒过来的时候,她满眼看到的都是白色。她心虚地想自己是不是被天惩罚,现在已成了鬼,妖的鬼。
她使劲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睁开。依旧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冰晶石或自空中垂下,或从地上突出,将一片空间分隔成层次繁多的世界。她歪一下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晶莹剔透的冰晶冻石床上,身上覆了一条雪豹皮毯。
一见那条毯子,焰缡腾地坐起来,厉声大喊:“皊印,你给我出来——”
——这是皊印的寝宫。
她的喊声引来重重回音,但皊印没有出来。
她气愤地又喊了一声。周围依旧寂寂无声。
她气得下了床,一挥手甩出一道电光,打断了一挂巨大的冰晶,冰晶砸落在地上,冰花四溅。
这时,她听到一声慵懒悠长的呵欠声。她环顾四周,这才在一片冰清玉洁中看到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皊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了。
焰缡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你对我下如此毒手?!‘迷迭香’也用到我身上了!你直接给我‘七步断肠散’好了!”吼叫让她的脑袋眩晕,她差点晕倒。
皊印急忙施法扶住她。
焰缡厌恶地退后一步,又坐到床上。
皊印凑过来,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她说:“没想到啊,你变成女人还挺好看的。”
“我没变成女人也很好看!”焰缡叫道,“你到底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不过你这性子还要再改改——长得像人,却有一副妖精的心肠,真是可怕。” 皊印自说自话。
焰缡准备起身动武,皊印敏捷地跳上石床,一头将她撞倒。他习惯性地想去咬她的脖颈,然而当她变做女人时,他发现无处下口。他就用头压住她的胸口。
“为什么?你好好想想,在我要离开你的地宫回到雾灵山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焰缡不假思索地反问。
皊印微微一笑,跳下床去:“你仔细想吧,想不起来就暂时住在雾灵山吧。”说着便走了出去。
焰缡立刻起身下床,跟上他。
雾灵山她以前来过一次,那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皊印的洞府在终年积雪的山中,虽然外面严寒异常,但是里面却很温暖。
就像皊印给人的感觉一样。
洞府后倚一处悬崖,悬崖上有一条瀑布,一带银色的水悬于冰晶山壁上,一路飞泄一路凝结成冰花;崖壁下是一处温泉,水汽氤氲,让人仿佛置身梦境。一个小小的凉亭踞在一块自花园突出的冰晶岩上,在水汽中若隐若现。皊印站在亭下,出神地仰望瀑布。
焰缡气未消,三步两步蹿到他背后。
“不是说好不去找人报仇吗?”她没来得及开口,他先说话了。
焰缡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来。“你这是绑架我?!”
“这仇非报不行吗?”他转过身来,继续说他要说的话。
焰缡咬牙切齿:“是啊,他几番差点害死我,难道我要忍气吞声吗?”
“我认识你九百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狐狸难道我不清楚?!”他冷笑一声说道。
他就会嘲笑她。但是她的确有很多把柄在他手里——她意志并不坚定,开始定下的事经常做走了样。
“我有时候心软……”她不想听他数落,为自己辩护道,“但这次我不会犯那样的错。”
“心软不是错,是习惯。习惯改得了吗?”皊印冷笑。
焰缡心虚,但还是嘴硬:“保持愤怒,就不会心软。”
“愤怒会被时间冲淡……”皊印了悟一切地说,“如果你执意报仇,那我来帮你。你打算怎么教训他?”
焰缡神色阴狠:“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他。”
皊印重复她的话,哭笑不得:“以你的法力,要‘神不知鬼不觉’……”
焰缡红了脸。
“你是毫无打算,就是瞎折腾,对吧?”皊印忍不住大声呵斥,“你就是想去人间玩吧?”
焰缡一愣,在此之前,她从未这样想过。可是,也许自己想去?虽然灵儿的教训历历在目……
“不要去。”皊印看透了她的心思,“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不知道会跟他们发生什么事……你听我的话,不要跟他们由任何瓜葛。”
她对此全然不解,便说:“不过,我明天要去花会。”
她的回答差点让皊印昏厥过去。她趁他愣神的刹那飞身而去。
“我很快就会处理完人间的事,不要你担心我。”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久久回荡。
那天夜里,聂小倩意外地来到客栈。就如人间一样,遇到一两个意气相投的妖不容易,她们惺惺相惜几百年了,彼此了解如对方肚子里的虫。
聂小倩每到夜里都很忙,像这样的外出若是被魑发现,她会很惨。
不过魑上次被皊印所伤,现在正在闭关。
聂小倩特地跑来,是为了告诉焰缡和小青,她爱上了一个人。
“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真的。”聂小倩说。
焰缡和小青偷偷对视一眼,心想她真是死性不改。
这次的男人是个读书人,善良,正直,她说在他身边她觉得很安心。
“又是连看都不敢看你,一直低头还是扭头?”焰缡问。
“哈,这种男人最不可信!他们不敢看女人,一看就乱性!”小青说。
“不是,”聂小倩忙说,“他看我,但是看了如同见到男人一样平静。”她说着,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焰缡和小青顿时觉得他不同凡响:“聂小倩也有失手的时候?”
聂小倩道:“可不是吗!所以这样的人才更难得,是不是?”
焰缡不知道什么才算难得,不知道怎么回答。小青也没有回答,但是脸上分明是反对。自从白素贞之后,她反对所有跟人的密切交往。
聂小倩上一次爱上一个人是几百年前的事。那是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在雪城住了一年。两人恩爱非常。他很穷困,聂小倩常常接济他,他还她许多缠绵悱恻的情诗。可是,自从上京离开后,他便一去没了音讯,后来聂小倩辗转从人间打听到他金榜题名,之后到江南出任官职。
“听说带了家眷,是他在京中拜的老师的女儿!”聂小倩当时痛哭流涕,“他走的时候,分明海誓山盟说一旦考中必回来找我……”
大家劝她就此放手,可是她不甘心,到底追到了江南,暗中处处与他为难。那人最后因为贪赃枉法被人一本奏到京中,锒铛入狱。聂小倩又查到原来他在原籍已有妻子,便将消息散布出去,老师一听就将女儿接回了家,发文与之断绝师徒与翁婿关系……
后来,听说那人死在了流放的途中。聂小倩听了也没有感到多高兴,说了句“活该”,又赔上了一些眼泪。
“我也告诉了他我是鬼。”聂小倩说。
焰缡和小青吃了一惊。
“他不介意?”小青疑惑地问。
“是啊,他只当我是萍水相逢的可怜鬼,所以毫不介意。”聂小倩落寞地回答。
小青道:“女妖若要跟男人有什么瓜葛,做朋友反而好……”
“朋友……”聂小倩重复了一句,无比失落。
焰缡突然想到什么,忙说:“或许他可以帮你摆脱魑……”
聂小倩一听,立即捂住她的嘴:“是我珍惜的人,我才不会让他白白送死。”
聂小倩受魑辖制,为她积聚阳气。
“若是这样,你最好让他快快离开兰若附近,日子久了,魑必定会察觉……”小青提醒道。
聂小倩一听,忙道:“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个……”
小青轻轻叹了口气:“总觉得不踏实……总之,人与妖最好永不相识……”
聂小倩说:“我知道……可是,几百年遇到这样一个人,怎么舍得放弃?”
焰缡问:“为什么妖如此忌惮人?我们明明比人厉害啊!我们有法力,他们什么都不会,我们可以随时将他们置之死地……”说到这里,她不免心虚。
小青和聂小倩早已嗤嗤笑起来。
“他们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凭什么讨厌我们?”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小青说,“同类同种处于各自地境,这是天的法度,越境者都会被蔑视,警惕和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