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鼓峰一役前后,关东军领导层的不满情绪一直很大,不是对尾高独断专行不满,而是认为参谋本部不值得信任。
如果以根正苗红来衡量,关东军可比“朝鲜军”要牛多了。它直属天皇管辖,所辖师团都是日军中装备最好,训练最严,战斗力相对也最强的部队,因此号称“皇军之花”。
关东军的最大假想敌便是苏军。关东军对苏军的印象,还是“干岔子岛事件”中,不花多少力气便击沉苏军炮艇的记忆。张鼓峰战役结束后,尽管军部一再对外声称日军没有吃败仗,但在内部,大家都知道“朝鲜军”和第十九师团最后打得很惨。
关东军火大就火大在这里,在他们看来,如果参谋本部、“朝鲜军”司令部肯放手让尾高一搏,飞机坦克一齐参战,这场小小的边界战争绝不至于陷入被动。
关东军的判断,就此便被飞机坦克的缺席给纠缠住了,没几个人在乎苏军相对强大的综合实力,大家只是对苏军作战素质和技能的薄弱津津乐道。即便停战,还有人提出,应该由比“朝鲜军”更为精锐的关东军出面,把苏军赶到张鼓峰以外去。
张鼓峰毕竟是“朝鲜军”料理的范围,关东军再激昂再愤慨也插不上手,他们只能把力气用在自己那一摊子上。
关东军其实也有一个“张鼓峰”,这就是呼伦贝尔草原上的诺蒙坎。传说康熙年间,曾有一个叫诺蒙坎的喇嘛在此传经布道,诺蒙坎由此得名。它是一座半草原半沙漠的空旷荒原,淡水极为缺乏,唯一的淡水资源为哈拉哈河及其支流。
到了雍正时期,内外蒙就在哈拉哈河以东十五公里处划分界线,史称“雍正界线”。河西是沙丘绵延的不毛之地,河东沿岸地带均为水草肥美的湿地,外蒙士兵经常渡河到东岸放牧。
日本人以精细著称,“满洲国”成立后,内蒙事务实际由关东军所操纵。关东军在一张过去俄军的远东军事地图上发现了漏洞,在这张地图上,绘图人员按照“有山以山为界,有河以河为界”的原则,想当然地将“国境线”定在了河流中线。
关东军立即指示“满洲国”修改地图,把边防巡逻线移到了哈拉哈河。随后蒙古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开始与“满洲国”及其背后的关东军争执不休。
眉毛出卖了眼睛
当时外蒙古在苏俄的暗中扶持下,宣布独立已有十年之久,但因为与大多数国家都未建交,外界对其政治内幕一直处于猜谜的状态,即便是关东军,也不知道外蒙古与苏联的真实关系如何。有人甚至提出,能不能采用离间计,拉拢外蒙古亲日反苏。
要刺探这样封闭型“国家”的情报,实在是太难。为了摸清对方的底牌,同时进行拉拢的尝试,关东军便授意“满洲国”与外蒙古在满洲里进行边界谈判,史称满洲里会议。
会议召开前,关东军特意安排往满洲里运送了大量日用商品,不是要繁荣当地市场,而是要给与会的外蒙方代表看一看,“日满提携”是何等的其乐融融,以便为“日蒙提携”制造机会。
关东军费尽心思,玩尽花样,可是事实胜于雄辩,会议召开那一天,外蒙方代表不用买商品,瞧瞧伪满代表,就明白“日满提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与外蒙方代表身着统一民族服饰不同,伪满代表简直是个服装的大杂烩:有人穿长袍马褂,有人穿军装皮靴,还有人干脆身着和服木屐,完全是日本人的装扮。
伪满代表在谈判时根本不敢有自己的主张,全是哼哼哈哈,言不由衷。遇到重大问题,实在避不开,他们还得向自己的“日本随员”请示,而这几个参加谈判的“日本随员”,也俨然主宰着伪满代表团的一切。
眼睛出卖了心灵,眉毛又出卖了眼睛,关东军自己就把“日满提携”的美好形象给生生毁了。外蒙古代表团在谈判桌上丝毫不肯相让,担任团长的“外交部副部长”桑布更是极其强硬,让关东军大为头疼,就这样,满洲里会议断断续续开了一年多,最后什么结果也没谈出来,倒是引起了苏联和外蒙的共同警觉。
就在谈判谈到一半时,苏联和外蒙古签订了互助协议,在法理上确认了同盟关系,苏联明确宣称:“根据协议,任何一个国家进攻蒙古,将意味着对苏宣战。”
要说关东军在满洲里会议上一无所获,肯定是不对的,因为他们至少弄清了苏联与外蒙古的关系,用不着再疑神疑鬼,或做其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自此,外蒙古被日本视为苏联的傀儡国,所有矛头都指向苏联。日本政府召开五相会议(五相为首相、陆相、海相、藏相、外相),正式制定了“北攻苏联,南下南洋”的所谓“国策”。
七七事变的爆发,打断了关东军“北攻苏联”的备战进程,之后日军在中国战场上越陷越深,不仅大部分侵华兵力被牵制于关内,关东军中许多训练有素的步兵联队还先后被抽入关内参战。
再怎么抽,关东军始终把包括七个常设师团在内的精锐部队留在建制内,以作为戒备乃至于未来进攻苏联的有生力量。
日本希望中国尽快投降,可惜事与愿违,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上的抵抗极其顽强,中日之战成了一场持久战。为了应付战争需要,参谋本部只好继续从关东军身上抽血,原驻海拉尔的一个骑兵集团被调到了华北。
骑兵集团在被调走前,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处理诺蒙坎一带的边境纠纷,并曾多次与蒙古军发生冲突。它一调走便形成了力量真空,参谋本部拆东墙补西墙,用刚组建的第二十三师团填补了这一空缺。
第二十三师团是特设师团,属甲种编制,部队里有很多退役老兵,这些老兵长期受到武士道精神灌输,又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基本能够撑起整个师团的战斗力。
第二十三师团的兵员大部分来自北九州的熊本,这个地方的人又以凶悍好斗著称,在南京大屠杀中臭名昭著的第六师团便“产”自此处。虽然第二十三师团不及第六师团,但在日本陆军中也算是佼佼者,不然不可能归于关东军帐下。
第二十三师团长是小松原道太郎中将,他精通俄语,在驻苏联大使馆做过副武官,后又任哈尔滨特务机关长,专门从事苏联情报的收集和分析工作,在当时日本陆军将领中,是为数不多的苏联专家之一。
一支“凶兵”配上一个“苏联通”,往外蒙古边境一扎,那就是虎视的意味。苏联也毫不示弱,第二十三师团前脚刚进海拉尔,苏联后贝加尔军区所属的第五十七特别军后脚便跟入蒙古,其敌对目标就是第二十三师团。
一辈子都是参谋
“北攻苏联”是日本的“既定国策”之一,虽然因抗战爆发而被迫暂时搁置,但从参谋本部到关东军都对此念念不忘,相关作战方案也一直在秘密研讨和制订中。
对苏作战的主设计师是石原莞尔,时任参谋本部作战指导课长。就在张鼓峰之役结束不久,参谋本部作战课长稻田正纯等人,便根据石原的设想,提出了一个对苏作战的“八号作战计划”。
这一计划预计到1943年,日本便可以发展出对苏一击的能力。至于怎么击,稻田设计了两个方案,一为甲案,一为乙案,甲案是从苏联沿海边疆开始攻击,乙案是沿“满”蒙边境进行包抄。
关东军反复研究了两个方案,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大将先是派出军事测绘队,秘密潜入两处边境绘图,继而又让高级作战参谋辻政信少佐组织人员调研。
在昭和时代的日军幕僚群里,辻政信的知名度非常高,远非稻田可及,跟他的名气处于同一档次的,陆军中有东条英机、石原莞尔,海军中有山本五十六、米内光政。
东条英机、山本五十六这些人无一不是职位很高的将军,石原莞尔虽是做幕僚出的名,但他后来也晋升到了关东军参谋长,唯有辻政信,一辈子都是参谋。
有人说,如果陆军中没有姓辻的这位参谋,日本所走的道路也许会大大不同,就这一点而言,他在昭和时代的实际作用和影响力并不亚于一个著名将军。
辻政信性格中的一大特点,就是极爱出风头。早在陆军士官学校读书时,学生们夜间集合行军,别人总是尽量减少辎重,他不仅身上一个家当不少,而且还要特意在铺盖里塞上几块砖头。教官检查时,看到了这几块砖头,当然要喜出望外加极力表扬,结果辻政信就成了“学生的榜样”。
实事求是地说,仅以军校表现而言,辻政信确实当得起这个榜样。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士官学校毕业,为此还获得了天皇恩赐的银表,到部队实习后,又接着考入了日本陆军大学。陆军大学是日本陆军的最高学府,毕业时成绩排在前六名的,可由天皇授予军刀一把,称为“军刀组”。
辻政信在他那一期“军刀组”中排第三名。记者前来采访,辻政信很神秘地对记者说:“本来我应该是第一名,就因为对手是皇子殿下,所以才排到了第三。”
“皇子殿下”指的是裕仁天皇的弟弟秩父宫,当时也在陆军大学就读,与辻政信同期。辻政信认为他遭遇了“潜规则”,其实这是件没影的事,皇室子弟并不参加名次排列,只享受特别待遇。
辻政信自信心爆棚,本人也很能吹,但考试的本事还是有的,毕竟能进入“军刀组”,并坐到相当于探花的位置,本身就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了。
成为“军刀组”成员,预示着今后将会有不错的前程。当然,预示还只是预示,要想真正混出头,修行的路还长得很。
从陆军大学毕业后,辻政信回到了原来实习的部队,这就是第九师团,师团长正是植田谦吉。
不久,第九师团参加了“一·二八”淞沪会战,担任中队长的辻政信第一次进入真正的战场。在上海战场上,他亲眼看到士兵们向中国军队驻守的庙行阵地发起冲锋,然后纷纷被打倒在地。在此之前,因为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想象中的中国兵就是东北军的长相,是裕仁天皇所称的“豆腐军”,但淞沪一战使辻政信改变了印象。
冲锋失败后,辻政信站起身,高举着双手向中国军队的阵地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日军的死尸,意思是请求对方容许他收尸。中方看到后果真停止了开枪。
试想一下,如果不是把对方看成与自己对等的军队,辻政信又怎么肯用举手的方式去收尸呢?
最危险的一次,辻政信坐在装甲车里掩护步兵冲锋。原以为躲在铁皮壳子里再保险不过,没想到车子中途出了状况,竟然在中方阵地前熄了火。
这一惊非同小可,车里众人急忙跳车逃命。辻政信刚刚跳下车,左膝盖就挨了一枪,幸得部下用机枪掩护,才得以慢慢地爬了回来。
与辻政信一块坐在装甲车里的还有大队长空闲升少佐,这位没爬回来,被中国军队活捉了,释放后自杀于吴淞。此外,辻政信所在联队的联队长林大八大佐也中弹身亡。
“一·二八”淞沪会战让辻政信见识了真正的中国军人。后来他有了一个很特别的见解,说假如大家武器一样,单纯比较士兵优劣的话,最强的是日本兵,其次就是支那兵(中国兵)。
鬼中队长
辻政信在淞沪会战中吃足了苦头,但也正是在这次战役中,他得到了脱颖而出的机会。
毕竟是军校特优生,在第一线中队长中,辻政信的指挥才能显得相当突出。某次往前推进时,辻政信所率中队遭到中国军队的射击,士兵们赶紧卧倒,队形乱得不成样子。
辻政信不顾危险,站起来发号施令,他先把士兵们排成阅兵式的正规队形,然后又把队伍疏散开来,这样可以保证指挥命令的通畅,以便实施下一步作战行动。
当时一名大队副官看到后,大加赞赏,认为辻政信的临场布阵非常灵活和巧妙。
辻政信也不乏一般日本青年军官悍不畏死的作风。除了敢于举着双手跟中方交涉外,在几次作战中,他都挥舞着天皇御赐的军刀,一马当先地冲在队伍最前面。
其实日本陆军中向来讲究这个,几乎每个中队长都得事先做好第一个中弹的心理准备,但到辻政信身上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士官状元”兼“陆大探花”呀,光环本来就够夺目了。
辻政信由此获得了“鬼中队长”的名声,所属旅团的旅团长给他颁发了感谢状,也就从这时候起,他引起了师团长植田的特别关注。
淞沪会战结束,第九师团返回日本国内,辻政信被植田选定为介绍实战情况的代表,巡回全国各地,专门向军队和教育界做励志讲演。
在海陆军参战部队中,被选为讲演代表的军官共有十二人,其中最拉风的就数辻政信,倒不一定是他的事迹最过硬——说句实话,最过硬的应该是那些闭着眼睛躺在战场上的人。
辻政信不是最过硬的,但他是活着的人里面最能讲的,尤其是左腿中弹那段经历,被他讲得如同战神现世。辻政信说,他中弹后,仍然不肯撤下阵地,只返回阵中做了简单处理,随后便奋不顾身地跛着腿,继续指挥本中队进行第二次、第三次总攻……
没有演绎过的不叫故事,经过辻政信夸张的演绎,这段战地故事让会场下的人们听得心惊肉跳,如临其境。报纸在刊登相关新闻时,特地加了辻政信的照片,称他是“军人的楷模”“阵中之花”“令阵中将士惊叹之猛将”。
“阵中之花”很快就红遍了日本,辻政信还因“重伤不下火线,且指挥有方”而获得军功章,并先后在参谋本部、士官学校任职。
参谋本部、士官学校等机构,别人想进都进不了,但对辻政信来说,却实在是件极其痛苦的事。他和许多青年军官一样,根本没那耐心在机关里慢慢熬资历,为了能早点出头,他曾频频卷入陆军内部的派系争斗,被称为“士官学校的纵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