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二狗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带着几个流氓钻到一条又小又臭,污水遍地的胡同里,走到一户杂居的四合院门前,见门没有销上,也不敲门,“哐”的一脚踹开。像这种四合院,里面住着至少有十来户,都是些贫民,无房无地,无家无业,能租上一间不漏风不漏雨的房子已经算不错了。这里平日里也没有人管,死了个人拿草席子一卷,随便找个荒地就给埋了。蹦二狗来到这里,自然不讲什么客气。
蹦二狗带着几个流氓鱼贯而入,有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赶忙跑出来,嘶哑着嗓子叫道:“各位大爷,你们找谁啊,我们这院子里可都是住着老实人。”
蹦二狗懒得答理这老妇人,一路向里走去,哼道:“老实人?放你娘的穿心屁!李易在不在?”
老妇人一听是李易,说道:“李易?李易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给他爹娘上坟去了。”
蹦二狗边走边哼:“你说上坟就上坟?我看看再说。”
老妇人颤巍巍地追着,颤声道:“李易可是个好人啊!你们不要为难他啊,我们这个院子里好几个老的小的,都靠他接济着呢。”
蹦二狗骂道:“爷们找李易,是有好事告诉他!滚一边去,吵的老子心烦。”
蹦二狗走到内院的一道破门前,咚咚咚敲得山响:“李易,李易!在不在?找你有点事!”
蹦二狗嗓门不小,吵闹得厉害,这个杂院中各个房间都钻出来人,围在蹦二狗身后,不是老的病的,就是残疾的,神色紧张地看着蹦二狗他们这些流氓。有胆大的说道:“几位大爷,李易一大早就出去了,给他爹娘上香烧纸,真的不在屋里。李易最近没犯什么事情啊,几位大爷找他到底有什么事情?”
蹦二狗转身骂道:“呦呦呦!这个李易人缘还不错!这么多人护着他?我们没啥事,就是把李易请过去聊几句,看你们一个个紧张的,放心,我们不会要他的命。”
这里的居民一眼就知道蹦二狗这些人不是什么好鸟,他们受人欺负的多了,所以一听蹦二狗他们这样说话,就明白李易肯定讨不到好,八成李易是得罪了什么人,找茬来的。
蹦二狗他们看了看天色渐晚,说啥也不肯走,非要在李易门前等着李易回来。
院子里有精明的,溜出去给李易通风报信去了,却一直找不到李易的人影。
蹦二狗他们看天色已经渐渐黑了,还不见李易回来,正要骂娘,却见从一侧矮墙边,爬进来一个人,肩上扛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蹦二狗一见这人,张嘴大叫:“李易!别跑!”
这墙头的年轻人,二十一二岁的年纪,穿着一身麻布短褂,肩头大大小小都是补丁,尽管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长得眉清目秀,显得十分精明。此人正是蹦二狗他们要找的李易。
李易听见有人叫他,向下一看,见是蹦二狗他们,略略一愣,想都没想,把大袋子一丢,刷的一下又从墙头跳了下去。
原来这个李易,乃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小偷,黑话叫“单劈”或“单挠”,意思就是说没加入任何帮会,“捏旺”“打秋”“把马”“摸背”“捉鱼”“起弦” “捏旺”“打秋”“把马”“摸背”“捉鱼”“起弦”:都是荣行里偷盗的黑话术语,各地区略有不同,大意是指:判断是否适合下手;钱放在什么位置;是什么样的东西;跟踪寻找时机;制造下手偷窃的机会;出手取出财物。等一套偷盗的过程,全靠自己一个人完成。
这做小偷的行当,旧时又称荣行,乃是外八行外八行,在三教九流中衍生出的几百个行业以外,还有外八行。外八行里有金点、乞丐、响马、贼偷、倒斗、走山、领火、采水,合称“五行三家”,其实细论起来,这里边有好几行都可以算得上是“盗行”。中的一个职业。荣行里真正“单劈”的小偷很少,都是拉帮结派,合作偷盗,像李易这种独来独往的小偷,在荣行里都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根本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找到机会就 “使绊子”,让李易偷东西麻烦不断。
李易本是一个家教严厉的商人独子,但父母被奸人所害,赔了个倾家荡产,在李易十六岁时便撒手人寰,自此他无家可归。李易聪明过人,会识字算数,身体也不错,自己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尚能养活自己。
李易为什么做小偷,这可说来话长,乃是因为他心肠软,自从离了家门,住在这里以后,见不得身边的人疾苦贫难,但苦于自己无法用正当的手段赚到更多的钱,而且李易也怨恨这个社会对自己极不公平,便去做了小偷,能多弄些钱物来接济一下各位乡亲。李易做小偷做得久了,倒无师自通,自己琢磨出一套偷摸的技巧,在天桥、永定门火车站一带算得上前五位的好手,在外八行里有点名气。
今天李易一大早就去给父母上坟,一点不假,而且今天是父母的忌日,他也不会去偷东西。李易给父母上完坟,回来的路上随便买了一大袋子土豆,打算回来分给自己的邻居,那袋子实在太重,李易便抄了个近路,从后面翻墙进来没有走正门,自然也没碰到给他通风报信的人。
李易爬上墙头,刚拽了土豆袋子上来,就听到蹦二狗喊自己。李易认识蹦二狗,一见是他,拔腿就跑,倒不是李易知道蹦二狗要找他干什么,而是在荣行和黑帮之间,有些规矩,让他不得不先行避开。
原来那个时候,被人偷了东西,找警察九成九是一点用没有,最多给你登记一下了事,让你自认倒霉。如果丢东西的人被盗的东西里面有极为重要的物品,只要不是钞票现金,可以去找黑帮流氓帮忙,让黑帮里的人去找那些荣行的人要回来,双方事先约定一个价钱。黑帮流氓对自己的地头上有几个小偷做事,各属什么帮派,都在什么地方做事,比自己长了几个脚指头还清楚,去找荣行的“大小在行”(就是管小偷的头目),把失物是什么样子一说,大家都默契得很,如果真的是他们偷的,都会给个面子,所以一般都能要回来。
这种靠黑道流氓寻回失物的法子,黑话叫做“转门兴”,也就是外八行里的人知道。
办“转门兴”的事情,蹦二狗他们最讨厌的就是碰到李易这种“单劈”的小偷,这些人偷东西的场所不定,又臭又硬,也不买账,不往死里逼问,抓到十足的证据,他们一般都不会承认。
蹦二狗他们这两年没少和李易“犯嗝”(不对付、冲突、打架的意思),两边都是互相看着不顺眼,好在平时里也没什么来往,井水不犯河水,倒是相安无事。李易见蹦二狗来了,想都不用想便认为又是“转门兴”的事情,不管是不是自己偷的,都免不了拉扯斗殴,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蹦二狗见李易跑了,大骂:“李易!找你有别的事!唉!我操你祖宗的!”
蹦二狗只好吆喝着,几个流氓分头去追。
这一番追,追了个天昏地暗,一直追到天都黑透了,蹦二狗才算把李易堵在死胡同里面。
蹦二狗喘着粗气,捏住李易的肩头,横着脑袋骂道:“李易,老子,老子找你有别的事情!你个,你个龟儿子的,跑什么。”
李易也是累得直喘,靠着墙哼道:“蹦二狗,你找我,还能有什么好事?”
蹦二狗喘道:“你怎么知道就不是好事?我们大哥金爷想见你,和你聊聊。”
李易说道:“金爷?他见我干什么?我和他没什么好聊的。”
蹦二狗骂道:“李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是不去,就打着你去!”
李易看了眼身边团团围住的四五个流氓,只好点头道:“去就去!我怕什么!”
李易跟着蹦二狗他们,去了豁牙金的宅子,豁牙金倒是客气得很,好吃好喝招待着。李易知道豁牙金一定是有求于他,也不客气,吃了个足够。
豁牙金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早就耐不住性子,等李易一吃完,噼里啪啦把话说了个透亮。原来这豁牙金叫李易来,不为别的,就是让李易盯着张贤,看看他那里有什么好玩意儿,但不要急于动手去偷,见到什么先回来与豁牙金商量着办。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豁牙金都大大的有赏。
李易一问张贤有什么本事,豁牙金大概一说,李易心中就厌恶得很,这不是要偷别人戏法的门子,砸别人的饭碗吗?
李易就算心里讨厌,嘴上却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他在天桥一带讨生活,把豁牙金这种浑人得罪了,落不到任何好处。
李易便问:“金爷,天桥、火车站这么多小偷,你怎么非要找上我啊?”
豁牙金也实话实说:“你是单劈,一个人做事,我可不愿人多嘴杂。加上你李易身手不错,我信得过。”
李易心里骂了这个豁牙金千万遍乌龟王八蛋,脸上却摆出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与豁牙金击掌为盟,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李易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
张贤所住的小客栈,离自己摆摊表演的地方,也就大约半里的路程。张贤选择这家小客栈,并不是因为距离的远近,而是因为这里有特别的房间可以住。
张贤进店的时候,只问有没有地下室的房间,店老板见张贤风尘仆仆,衣衫破旧的打扮,本以为张贤嫌楼上的贵,住不起,谁知张贤说自己会付同样的价钱,如果房间合自己心意,可以加倍再付。
店老板见上门的生意,不做也是可惜,想着地下室里还真有一间可以住人的空房。店老板带着张贤一看,这房间里除了床以外,还堆满了各式废弃的家具,没有窗户,一扇死沉死沉的木门,还算能够从门缝中透气。
若是换了常人,店老板倒贴钱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张贤却十分满意,当即就付了十天的房钱,说只算五天。
店老板尽管奇怪,但见了现钱,还是双倍的,有钱就是爹,懒得管这么多。店老板吩咐伙计清扫房间,铺好床铺,所需物品布置停当,让张贤就此住下。
张贤锁紧房门,把自己的大皮箱放在桌子上面。他并没有急着休息,而是走到门边,细细从门缝中打量外面,随后从大皮箱中取出一张软布,撕成几条,用摁钉将布条挡住门缝,看了看盖实了,才从门边退回。
张贤挑亮了火烛,背对着门,把大皮箱打开,哗啦一拉,从大皮箱中拉出好几层的支架,每层上面又分成数个隔断,均用帆布隔开。
皮箱里摆放的东西,琳琅满目,不计其数,有瓶瓶罐罐,有衣裳鞋帽,有彩球铁环,有绢花手绢,有笔墨纸砚,有布偶铁盒,这些还不算什么,更多是各式奇怪的工具,或钩或钳,或刀或剪,或簧或环,形状离奇的金属硬片遍布皮箱各处,皮箱盖底下的数条皮带上,也都别满了东西。
张贤一样样地清点着,从箱底摸出一个如同手镯一样的东西,只是比手镯大了数倍,看着似乎是木头和金属制成的。张贤用手一扳,“手镯”断开两半,露出数根细线。张贤把这个手镯的一半摆在面前,翻过来别在一个细铁丝编成的支架上,右手取了一个细长的铁钩,在手镯内侧轻轻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