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叶是一座土城,城周的树木零星稀少,稀稀拉拉地种植着一些糜子。城墙以土坯垒成,方圆不过六七里地,是一座典型的高原城市。
这里的气候寒冷多风,虽是晚春季节,人们依然披着兽毛织成的毡子,还有的人身穿粗麻衣。城内商胡杂居,关防也不严,来自中亚各国的骆驼队在城门内外进进出出,扬起漫天的尘土。
这么一座西域名城,无论是规模还是繁华程度,都远远无法与中土的城市相提并论,甚至无法与高昌、龟兹等国的都城相比。然而,统叶护可汗就是在这里,控制着辽阔的疆域,指挥着数十万能征善战的骑兵。
除此之外,他还通过错综复杂的联姻,像一张坚固的大网将他势力范围内的各个国家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统治高枕无忧。
玄奘刚一进城,就感觉到一股肃杀的气氛扑面而来。
只见两座营寨间的空地处围了上百人,有的徒步,有的骑马,相互吆喝着大打出手。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弥漫空中,玄奘不禁抬手掩了下鼻子。
“大汗,是胡禄居阙啜和阿悉结阙俟斤[1],两位设为争夺草场起了口角,率部众在此相斗。”有人过来小声禀报。
统叶护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此时地上已经有了数十具尸首,见大可汗来了,多数人停止了打斗,但还有十几个不要命的,不管不顾地继续械斗,形同拼命。
统叶护脸色铁青,将手一挥,身后上百名骑士冲入场中,手起刀落,将那些还在械斗的人尽数斩杀!
“法师不必介意。”统叶护回过身,满不在乎地冲玄奘笑道,“孩子们玩闹罢了。”
玄奘没有说话,“玩闹”玩到了尸横遍野的地步,也算罕见了。
这是一个扩张与内耗同样严重的民族,他们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狼的血液。如今,各部落间的仇恨和矛盾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只消一点点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玄奘被安排住进了素叶城中最好的馆驿,摩咄也被派往馆驿中照顾法师。
一向喜欢猎奇的摩咄万万没有想到,大汗竟然将自己派到了玄奘身边。而玄奘有个奇特的爱好,就是喜欢听人说话。这可真是瞌睡碰上枕头了!他本就是个很健谈的人,这会儿心里一高兴,越发变得滔滔不绝。
“法师要去天竺,我陪你去!”他兴奋地挥着手道,“从素叶城出发,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南,一直到羯霜那国,有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这些城池我都去过!”
“那太好了,沙门正需要有人来指路呢。”玄奘也很高兴地说道,“你说的那些城池都是臣属于西突厥的吗?”
“算是吧。”摩咄道,“在那条道上,一座城池就是一个国家,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君主或酋长。他们相互隔绝,互不服从,却都臣服于大汗。”
“沙门听说,有些城邦的君主就是可汗的族人,是这样吗?”
“这话没错,看来法师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摩咄不失时机地拍了句马屁,又举例道,“从这里往西,再往南,再往东,有个叫活国的地方,那儿的设就是大汗的长子!”
活国?听到这个名字,玄奘不禁以手抚胸。他的怀里还有高昌王那二十四封信中的最后一封,就是写给活国国王的。记得当时麹文泰曾告诉过他,那个国王名唤阿史那呾度,是统叶护的长子,娶了他的妹妹。
“可惜活国在南边。”记得当时,麹文泰充满遗憾地说道,“如果是在西边,法师就可以直接去找呾度了,他一定会帮助你的。”
玄奘当时笑道:“世事难料,岂能尽如人意?”
“不错,世事难料。”麹文泰郑重地点头道,“法师西行,路途太过遥远,谁知道这一路会发生什么?所以文泰也给我这妹夫写了信。万一机缘巧合,法师到了那一带,也可请他帮忙。”
玄奘心中感动,合掌称谢。
现在听摩咄说,要去活国,得从这里往西、往南、再往东,看来这封信是不大可能起到作用了。
“摩咄。”玄奘将思绪收拢回来,他现在需要多了解一些即将要去的地方,“突厥所有的官吏都是军事贵族吗?”
“当然。”摩咄道,“若非如此,怎能当上官吏?”
摩咄告诉玄奘,突厥可汗,一向由阿史那家族世袭。可汗的子弟称为“特勤”,即亲王,所领的兵马本部称他为“设”,有时又称“察”。非可汗族属的贵族,是没有资格当“设”的,但可以当“阿波达干”。
“打个比方说吧。”摩咄举了个例子道,“我认识一个叫阿史那思摩的倒霉蛋,是颉利可汗的族人。但那小子没被生好,一张脸长得像波斯人,怎么看也不像是突厥人,以至于被人怀疑不是阿史那族类。历经两代可汗,他都只当到夹毕特勤,终不得典兵为设。”
玄奘点点头,继续往下听。
“不过,特勤的日子也不是都不好过。”摩咄喝了一口酒,接着往下说道,“我们这儿就有一个特勤,名叫阿史那摩那,是大汗的侄儿,曾经立过很多军功。那小子,到处拈花惹草,偏偏大汗还喜欢他。他若是看上了谁家姑娘,大汗总会把那姑娘弄过来给他。我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却连一个媳妇都没有。法师您说这公平吗?”
玄奘微微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或许,你还没有遇到有缘人。”
“谁说我没遇到有缘人?”摩咄不服气地说道,“前年,在凌山脚下的圣湖边上,我见着了一个特别漂亮的牧羊女子,当时我就想,这辈子就娶她了!谁知又被摩那那个浑蛋给看上了,跟大汗一说,大汗立即带兵上她家去,把那女子带了出来,送给了摩那!”
摩咄说到这里,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玄奘心里一动:“你说的那个牧羊女子,可是叫依若姆吗?”
摩咄一愣:“是啊,法师也见过她?”
“没有。”玄奘道,“沙门来的时候经过圣湖,无意中见到了她的家人。她们跟玄奘提起过此事,说很挂念她,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摩咄叹了口气:“她已经死了。”
死了?玄奘不由得怔忡了一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出嫁两年就死了?
“我也是听人说起的。”摩咄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叹息道,“听说,摩那那个浑蛋老是打她,把她打得浑身是伤。家里别的妻妾也都折磨她。她想家,想她的母亲和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她哭着求摩那放她回去,谁知那个浑蛋居然……一刀砍死了她!”
玄奘呆了一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又想起了比拉姆,那个可爱的牧羊女孩,她还在热海边上想她的姐姐吧!她和她的母亲都以为依若姆嫁给了一个突厥贵族,从此一定衣食无忧,哪里想到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众生皆苦,或许,真正的佛法可以帮助他们解除苦难吧!
“唉!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情了!”摩咄用力摇了摇头,“我还是接着给法师讲讲这一路上的国家吧,法师了解得越多,走起来就越方便。”
玄奘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回到这个话题,问道:“你刚刚提到的那些地区,既然都听命于突厥,他们平常说的是突厥语还是粟特语?”
“大部分都说粟特语吧。”摩咄张开手臂道,“整个那一大片地区,统称窣利。原本就是粟特商人居多,所以讲粟特语的占多数,就连突厥人也是如此。不过法师您也知道,这条路上还有从别的地方来的生意人,再加上几代大汗四处征伐抓来的奴隶,以至于那些城池里,什么地方的人都有,说的语言也是五花八门。不过,大部分人都讲粟特语,使用粟特文字。”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沉思中的玄奘:“法师,我觉得您的粟特语说得就很好,通过那一带是没什么问题的。”
玄奘轻声道:“谢谢你,摩咄。我想学粟特文,你能帮我弄到一些书吗?”
“没问题!”摩咄拍着胸脯道。
粟特人是丝绸之路上的第一道批发商,因而留下了许多粟特文字的商业文书,写在硝制而成的羊皮卷上。第二天,摩咄就抱来了一大捆。
玄奘看着书中奇特的字母文字,数了数,一共二十二个字母,相互之间排列组合,衍化派生,发展成极为丰富的词汇,用来表达各种不同的意思。
摩咄站在一旁,向他解释说:“这些文字都已经很古老了。粟特人读书,通常都是师徒之间依次传授,一脉相承,不令间断。”
说罢,他指着书上的文字,从左至右,依次读了出来。
玄奘记性极佳,特别是对文字的东西尤为敏感,一经过目,历久不忘。听摩咄读了两三卷后,剩下的书卷便能自己诵读。由于粟特文字是横行排列,玄奘看着很不舒服,索性将其顺时针转了一个角,改为从上至下的竖行文字,看起来果然顺眼多了。
“法师这样看书,还真是奇怪。”摩咄惊奇地说道。
玄奘道:“居士不是去过大唐嘛,难道不知唐人读书都是竖读的?”
摩咄有些尴尬:“去是去过,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知道他在吹牛,玄奘倒也不说破,继续埋头啃着那些古怪的文字。[2]
从这些文书中可以看出,这条道上的生意都是分段做的,沿线各地均可从中获益。中亚的粟特人把从东方收集来的丝绸运往萨珊波斯、大食等地,而那些西亚商人再把货物运到更远的西方。经过一路上的层层加价,到了罗马,这些经过长途跋涉后的丝绸等货物,已经堪比黄金了。
“怎么全是做生意的?”玄奘翻看着这些羊皮卷,“没有佛经吗?”
“有啊。”摩咄道,“不过全是用吐火罗文、梵文和巴利文记载的,用粟特文字记载的只有摩尼教和祆教经典[3],法师你要看吗?”
玄奘点了点头。
由于叶护可汗撤回了封锁商道的命令,因而这段日子,素叶城内热闹非凡,商人们都行动起来,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他们整理了从波斯等地买来的毛毡、玻璃器皿等商品,准备拿到东方出售。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去东方收集更加值钱的丝绸和玉石。
所有人都知道,必须赶在盛夏来临之前进入大唐,否则沙漠的烈日会将一切生机隔绝。因此,就在玄奘抵达素叶城的这几天里,有五六支大型驼队正整装待发。
这些商人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其中包括深目鹰鼻的波斯商人、浓眉虬髯的大食人、金发碧眼的罗马传教士……他们在这座高原土城待的时间显然不短,都学会了一口或流利或生硬的粟特语。
玄奘每天都抽空上街,从各国商人那里购买西行所需的给养,并用粟特语同他们交谈,了解前路的情况。虽然摩咄自称自己了解那些地方,但玄奘并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
街市上还是以粟特商人居多,他们大多身躯魁伟,相貌堂堂。但是摩咄告诉玄奘,粟特人其实禀性怯懦,行事也显得诡诈多贪。哪怕是父子之间,也要斤斤计较于财帛的得失。
这其实是丝路商人的普遍特征,玄奘倒不觉得有多奇怪。另外他还注意到,粟特人的贵贱是以财富的多寡来论定的,越是有钱人越是尊贵。但是从外表上却又看不出多大差别。即使是家财万贯的富人,吃的也是粗粝饭,穿的也是粗陋衣。不像中原地区,在服饰、用度等各个方面都要展现出良贱之别。
粟特人的信仰五花八门,有佛教、拜火教、摩尼教、景教[4],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本土宗教。光是这座不大的素叶城里,就供奉了几十路“神仙”——偶像的神殿,月和日之灵、光明神、祖先的神殿以及许多供奉天人的神殿,比比皆是。
对于这些宗教,玄奘都抱着尊重的态度,偶尔进入神殿,也是双手合十,行一个询问之礼。加上他口才极佳,说话做事彬彬有礼,因而很快便取得了各路商人的信任。
在与商人们的交谈中,玄奘的粟特语说得越来越流利,也了解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西边在打仗,法师现在过去,只怕有危险吧?”满月的夜晚,在一个供奉月神的神殿前,一个商人这样跟他说。
“前面不也是突厥可汗的领地吗,是什么人在打仗?”玄奘奇怪地问道。
“大可汗也有管不到的地方啊!”那商人道,“粟特人信奉摩尼教,同那些来自飒秣建国的事火的祆教徒不和,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已经打很多年了。”
“那么,这样的争斗何时才能结束?”玄奘问道。
“哪有结束的时候。”商人抬起头,望着空中那一轮满月道,“我来的时候曾经问过月神,战争何时结束?我何时才能启程再往东去?月神给我的启示是,想去就去吧,战争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结束的。法师您知道,月神的眼睛一直都在天上看着呢,人间的一切,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当然很清楚,那些人不打到两边都绝了种,是不会罢休的。”
“这就是了。”玄奘道,“檀越既然能东来,玄奘也能西去。”
“可你就一个人啊。”商人关切地提议道,“你该多招募些雇兵,路上也好保护你。”
玄奘沉重地摇了摇头,这一路之上,已经有很多人付出了生命,他心中甚是不安。既然前方仍旧危险重重,就不必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了。
“法师,你可回来了!”一回到馆驿,摩咄就快步跑了过来,拉住马缰道,“有个龟兹来的商人一定要见你,昨晚等了一夜!”
“商人?”玄奘初时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倒也不足为奇。既然是从龟兹来的,那就肯定是要往西方去的。打听到这里有个僧人也要往西,便想约了同行。
这在信仰佛教的商队中是很普遍的事情,带上一名僧侣,最好是一位出名的法师,途中的花费不算太大,却可以为生者祈福,为死者超度。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每一个商队成员在艰苦的旅途中保持一颗安定的心。
“他在哪里?”玄奘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
“我让他在客堂里等着。”摩咄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情,凑上前小声说道,“法师,我瞧那小子不像个商人。”
“怎么?”
“年轻面嫩,而且……”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还带了他的老婆来!”
见玄奘的目光有些惊讶,摩咄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玄奘越听越奇怪,不过想到这摩咄说话一向没根,也就无所谓了。
来到客堂门前,一眼便看到里面有一个身着蓝衣、头包布巾、身材瘦长的人。此人背对着门,正专注地看着挂在墙壁上的织毯,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褐色头发的女子。
单看背影,玄奘就觉得这两个人好生熟悉。
“道信?”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听到这声呼唤,那人的身子猛地激灵了一下,转过身,果然是在女儿国还俗的道信!
“师父!真的是你!”道信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便伏倒在地。
朵耶跟着躬身行礼。
“快起来。”玄奘踏前一步,伸手将弟子挽起,“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这段日子还好吧?”
“佛祖保佑,一切都好。”道信直起身子,兴奋地说道,“我和朵耶组建了一支商队,正准备到撒马尔罕去!”
“好啊。”玄奘喜道,“这样我们就能同行一段路了。只是,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要带商队去东方的,为什么又改成往西了?”
“一开始确实是要往东去的,可是那帮女孩子胆小,不敢走远。”道信说到这里,回头望了妻子一眼,笑道,“我们光为去哪个地方就争执了一个多月,最终决定,还是先去龟兹。弟子心想也好,到了龟兹没准儿还能见到师父呢,就同意了。”
玄奘觉得有些好笑:“龟兹确实不错,到了那里,把你们的黄金换成商品,带回女儿国也就是了,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道信叹道:“要说女孩子家就是麻烦!光收拾东西就又耽搁了许久,好不容易到了龟兹,人家说,师父已经走了。我们在王城里待了几天,朵耶她们几个倒好,迷上了那里的歌舞,成天跑到歌坊里去听,怎么催都不走。没过多久,钱就花得差不多了。弟子好言相劝,可她们就是不听。”
听他发起了牢骚,朵耶忍不住插嘴道:“看歌舞又不是坏事。龟兹歌舞那么美,你怎么就不懂得欣赏?”
“那么美的歌舞是要金子的!”道信愤然不平地说道,“我们是商人,是出来挣钱的,不是花钱的。”
“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朵耶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一直站在门外看热闹的摩咄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道信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师父你看,她们就是这样,每次都气得弟子不行。好在过了几天,弟子也就不生气了。”
“这就对了。”玄奘微笑道,“佛门弟子万事随缘,嗔心是最要不得的。”
“师父说得一点儿不错。”道信喜滋滋地说道,“弟子就随缘在龟兹住了几日,想不到佛陀庇佑,竟遇到了从雪山上下来的师兄弟!”
“道诚、道通?”玄奘喜出望外,“他们还好吧?”
自从在凌山分别后,玄奘便一直为这些弟子担心,也不知他们能否平安回到龟兹。这回从道信口中听到他们的消息,怎能不激动万分。
“好,他们都好。就是小师弟有些冻伤,而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眼睛都看不见了。”
玄奘的手颤抖了一下,脸色不由自主地暗淡下来。
见此情形,道信赶紧说道:“师父不必担心。龟兹国王请了一位名医,给他治好了眼睛,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当真?”玄奘心中一喜,颤抖着问。
“弟子怎敢欺骗师父?”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十,感激地念了声佛号。
道信接着往下说:“弟子在龟兹,还见到了索戈、赤朗、普巴尔他们,于是干脆也不急着走了,在龟兹多待了一阵。”
“哼!”朵耶在一旁噘嘴道,“要不是我们在龟兹耽搁,你还见不着你那些师兄弟呢!不感谢倒也罢了,还怪我们!”
“后来不就不怪你了嘛。”道信哄着妻子,又转头对玄奘道:“前些日子,听说突厥可汗重新开放了凌山商道,大师兄就撺掇着我过来。”
玄奘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忍不住责备道:“道诚当真胡闹!你现在是个商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大师兄说,撒马尔罕可繁华了。还说我来了之后,一定不会后悔的!”
玄奘苦笑着摇头:“他们现在还在龟兹?”
“师父是在问大师兄吗?”道信的眼中露出狡黠的光泽,“他现在就在我的商队里!”
这支奇特的商队一踏进素叶城,就引发了一场骚动,路人们奔走相告,纷纷朝那条街道涌去。
说起来,商队的规模倒是不大,只有不到三十人,二十几峰骆驼,十余匹马。这种规格的商队在素叶城,简直多得让人提不起精神来!然而它的奇特之处在于,不足三十人的队伍里,却有近十对夫妻!为防风沙,那些女子都用织巾遮住大半张脸,可从那露在外面的灵动的眼睛可以看出,她们个个模样俊俏,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商队来到馆驿前停下,玄奘早已迎出门来。
“师父!”队伍后面的两个年轻沙弥甩镫下马,疾步上前,长跪顶礼——
“弟子道诚拜见师父!”
“弟子道通拜见师父!”
玄奘心中一热,伸手将他们搀扶起来,口中唤了声“道诚,道通……”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同两个弟子聊了整整一夜,玄奘总算是大致了解了他们这段日子的情况。
道诚告诉师父,从雪山上折回后,由于担心路遇盗匪,他们先是在跋禄迦国住了两天。可惜这个国家缺医少药,以至于道通和阿合身体上的冻伤曾一度恶化,高烧昏迷,几度垂危……
听到这里,玄奘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虽然没有亲见,虽然道通现在已经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到,当时这些弟子和手力的境况是何等凄惨。
“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后来,弟子跟索戈、赤朗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去求见跋禄迦国的国王,希望他能帮助我们。”
“你们做得不错。”玄奘赞许地点头,“国王的帮助有时能起到很大的作用。那么,你们见到跋禄迦王没有?”
“见到了。”道诚兴奋地说道,“而且,我们竟然在跋禄迦国的王宫中遇见了龟兹来的使臣!师父您说巧不巧?那使臣见到我们也吃了一惊。得知我们的困境后,他说他这次带来的护卫中就有懂医术的,请我们住进他的馆驿治疗。后来,我们又同他一起回到了龟兹。”
“阿弥陀佛。”玄奘不禁欣喜合掌道,“这真是佛陀慈悲啊。”
“我们的归来惊动了国王,国王亲自迎出王城,向弟子打听师父的情况。弟子便将过凌山的事情都跟他说了,国王听得唏嘘不已,落下泪来。他把我们安置在王宫里,找来城里最好的医生给道通他们医治,伤势很快便控制住了。”
听到这里,玄奘心中甚是欣慰,感激不尽:“龟兹王真乃善士也,看道通的身体恢复得这么好就知道了。”
道通“嘿嘿”一笑,道:“国王不光叫人给我们治伤,还给索戈封了官,让他们一家人住进了城里。”
“赤朗、阿合、普巴尔他们,也都安排了事情做。”道诚接着说道。
“这样说来,他们现在都很好。”玄奘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由衷地合掌道,“感谢佛陀!这样我就放心了。”
“可是弟子们不放心师父啊。”道诚说。
“我们特别想念师父。”道通接着师兄的话,眼圈儿红红地恳求道,“师父,您以后可别再赶我们走啦。”
玄奘心中一阵难过:“师父当然不想赶你们走,只是当时实在没有办法,道缘已经死在了雪山上,如果不让你们走,你们也会没命的。”
“师父。”道诚突然跪下,目光中透出几分坚决,“以后,就算天塌下来,弟子也绝不离开师父了!”
“弟子也一样!”道通赶紧起身,跪在师兄的旁边。
玄奘扶起两名弟子,心中涌起浓浓的暖意。
“师父,叶护可汗信不信佛?”道通坐在师父对面,天真地问道。
“不信。”玄奘道。
“那他为什么还要供养师父?”道通觉得很奇怪,“弟子来的时候就听人说,大汗可敬重师父了,连重开商道这么大的事情,都是因为听了师父的话才作出的决定,为什么?”
玄奘笑了笑:“因为我告诉他,这么做,对他是有益的。”
“来生有益?”
“不,现生就有益。”对于统叶护这样的人,提现生永远比提来生有效得多。
“师父。”道诚突然说道,“统叶护对您这般敬重,倒是可以趁机向他宣扬佛法。”
“对呀师父!”道通也兴奋起来,“说不定您能让他成为整个西域的护法圣王呢!”
听这两个弟子一唱一和,玄奘心中苦笑不已。
这段日子应统叶护之邀,他的确到宝帐内讲过几次经。虽然每次可汗都听得津津有味,但他看得出来,这位西突厥大汗对功德和灵验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对自我完善和普度众生的兴趣。他是中亚地区最强大的统治者,其征服世界的欲望如岩浆一般炽烈,听经学法只不过是为了让佛陀保佑他顺利地完成征服罢了。
“怎么了,师父?”道通见玄奘面色凝重,有些不安地问,“难道,是弟子说错了什么吗?”
“你没有说错。”玄奘轻叹道,“只是,想要改变这个,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办到的。”
“我们可以帮师父啊!”道通一拍胸脯,响亮地说道。
玄奘有些感动地看着两个爱徒,轻轻摇头道:“道诚、道通,你们要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踏上两条道路。选择了其中一条,就要坚持走下去。人命如露,节外生枝很容易一事无成。”
道通似乎听懂了:“师父的意思是说,您先选择了取经这条道,就不能中途更改了?可是弟子觉得,统叶护可汗的势力那么大,他一句话就能莫名其妙地封了商路,再一句话又能打开,一点儿道理都不讲。劝化他的作用说不定会更大呢。”
玄奘淡然一笑:“你说统叶护的势力大,他比得上大唐天子吗?”
道通摸了摸脑袋,笑了:“师父说得对!大唐天子打败了东突厥,活捉了颉利,真的很厉害!”
“还有这回事?”玄奘深感意外,“是最新的消息吗?玄奘竟不知道。”
“弟子也是昨天才听到的消息!”道通兴奋地说道,“说是李靖大将军率骁骑三千,夜袭定襄。唐军斩首三万,俘虏十万,活捉颉利!东突厥被灭了!”
玄奘是高昌人,从小就知道高昌受东突厥的凌辱挟制,青年男子常被强行征去,替他们打仗,因而他觉得,大唐皇帝此举实在是大快人心。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中原人的噩梦总算是终结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沉默了。
东突厥被平灭,大唐与西突厥的关系可就更加微妙了。
虽然武德年间的那场和亲终因东突厥的阻道而搁置,但是,双方毕竟建立起了一种相互援助的关系,成功牵制住了东突厥汗国,使其处于双线作战的境地,从而减轻了唐朝正面的压力,也使得大唐皇帝得以迅速戡平内乱,统一全国。
还有一个作用是,这种互援关系建立后,原属东突厥的各个部落逃亡得更多了,漠北草原上的暴动此起彼伏,客观上为埋葬东突厥汗国创造了条件。比如这一次唐军北上讨伐颉利,就有九姓铁勒的配合。
但是,唐与西突厥的这种结盟关系,是以东突厥汗国的巨大威胁为前提的。随着东突厥的灭亡,这一基础不复存在,双方的同盟关系也将随之终结,以后随着双方矛盾的激化,势必转为敌对关系。
估计这会儿统叶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吧。
“师父,你在想什么?”见玄奘长久不语,道诚关切地问道。
“我在想,颉利败亡,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面对统叶护。”玄奘轻捻佛珠,缓缓说道。
“师父不必担忧。”道诚倒是很轻松,迅速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中,“以师父之能,教化统叶护这等蛮人根本不是问题,顶多需要些时间罢了。”
“我们没有这个时间。”玄奘道,“再说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其生活方式与佛法多有不合之处。就算统叶护勉强接受了我们的教化,他,还有我们,百年之后,也还是会有所改变。你们知道,现在流行的经卷,其本身正确与否都成问题,若是再被他们自行修改,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初衷是宣扬佛法,若最终的结果却是使佛法蒙污,岂不罪过?”
听了这话,两个弟子一起点头。
“你们记住,”玄奘对弟子们说道,“我们不需要强行改变谁的信仰,因为强迫是不能持久的。但我们可以做到的是,让他对佛法有好感。这样,在他到处杀伐的时候便会有所顾忌,他和他的数十万骑兵,也不会成为我们西行路上的羁绊。要知道,这位突厥可汗的一句话、一道命令,就足以使我们平安通过整个大葱岭地带。”
“师父给可汗讲经的目的就是这个吗?”道诚立即问道。
“也不完全是。”玄奘道,“我只是想,在他的心田里随缘播下一颗佛法的种子,然后,时间会让其慢慢生根、发芽……”
注释:
[1]啜与俟斤,皆为突厥军事职官,部族首领。
[2]关于玄奘所经过地区的语言系统,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都有过较详细的记录。高昌以西的天山南路诸国所使用的语言属于吐火罗语系,它是印欧语系的一个支派。十世纪时,由于该地区为回纥人所统治,该语言逐渐消失。本世纪初在出土的文献中被重新发现。吐火罗文是使用印度文字系统的斜体笈多文字,又分为甲种和乙种两种方言。高昌使用的是甲种方言,但一般仅限于佛教经典中使用;阿耆尼(焉耆)则以之为通用语,因此甲种吐火罗语又被称为阿耆尼语。乙种方言则是天山南路各国的通用语。天山以西则是粟特语地区。一般人认为粟特语是由阿拉米文字演变而来的,是从左向右横写的。实际上,该文字是由腓尼基文字变化而来的,为中亚地区广泛使用。粟特人擅长经商,善于社交。因此,他们的语言从七世纪至九世纪几乎成为国际通用语言。根据资料可知,粟特文字的使用经历过较大的变化,在玄奘经过此地的公元七世纪初,它已经不被用来记载佛经,而主要使用在摩尼教的经典和商业文书上。
[3]摩尼教,发源于古代波斯萨珊王朝,为公元三世纪时,波斯人摩尼创立。是一种以摩尼教义为主,融合基督教和佛教等教义的独特宗教。摩尼教对粟特文化圈影响很大,唐朝中期传入中国,被称为明教,一度非常流行,玄宗时期曾下令禁止,但后来,随着信仰该教的回纥人力量的壮大,该教反而延及全国。祆教就是拜火教。全称琐罗亚斯德教,是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也是中世纪中东和西亚地区最有影响的宗教之一。信奉多神特别是火神,以火为光明之神阿胡拉的化身,并实行烦琐的祭祀仪式。在中国被称为祆教、火祆教、拜火教。佛祖释迦牟尼悟道后招收的第一批弟子中就有拜火教徒。
[4]景教,全称东方亚述圣徒天主教会,是基督教的分支宗派之一。该教不承认马利亚为天主之母,不承认罗马教派所谓死后涤罪说,因而在东罗马被视为异端,受到迫害。一部分追随者逃到波斯,得到波斯国王的保护,成立独立教会,与摩尼教、拜火教共同成为波斯的三大宗教,流行中亚。唐朝时传入中国,曾一度在长安兴盛一时,并在全国建有“十字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