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摩咄就来了,并且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又打起来了。”他坐下来,一边喝着浑浊的茶汤一边说道,“今天一早,莫贺咄部、葛逻禄部、弩失毕部还有铁勒部,都相继出城,大队人马就在城外的荒原上打了起来,死者上千人!大汗也被惊动了,率军出城弹压,又死了一千多人。莫贺咄设当场跟大可汗翻了脸,最后不欢而散。”
玄奘听得惊讶连连,却没有表示什么。他知道莫贺咄是统叶护可汗的叔父,曾经经历了四代可汗,是西突厥的重要人物。此人一向脾气暴躁,心胸狭隘,与统叶护的关系也很不好,只是在众人面前维持表面的和睦罢了。这一回突然撕破脸是何缘故?
“你知道是因为何事吗?”他问道。
“听说是为了争夺漠北草场的事情,闹起来了。”摩咄道,“莫贺咄设指着统叶护的鼻子大骂,说他的心都偏到魔鬼那里去了!”
玄奘恍然大悟,东突厥覆灭,漠北一带的广袤地区突然空置下来,变成了无主之地。统叶护显然是看到了时机,便叫他手下的部落首领率军北上,去抢占那些草场。
对于这样一个无本万利的好买卖,统叶护自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事实上,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这碗水端平。颉利战败的消息刚刚传来,他就暗中派遣与自己亲近的部落出兵北上,对其他部落则封锁消息,至于那些消息灵通的部落,更是百般刁难,不肯放行。估计莫贺咄部就是其中之一,这才有了今早的这一幕。
想明白了这一层,玄奘不禁摇头叹息。
这就是人性啊,所有的一切都是基于骨子里的贪嗔痴,说得更直白一些,都是利益闹的!
除此之外,玄奘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帮家伙如此肆无忌惮地争夺漠北那片原属于东突厥的草场,真当大唐不存在吗?
不错,中原是农耕民族,对于不能长出庄稼的土地一向缺乏兴趣。但是鉴于颉利造成的惨痛教训,大唐君臣对漠北地区还是很重视的,那可是一道安全线啊!
可以说,防止漠北建立强大的游牧政权,彻底解除来自北方的威胁,一直是大唐君臣梦寐以求的目标。现在颉利败亡了,这个目标终于有望实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西突厥各部落都疯了似的跑过去抢地盘,就不问问大唐是否同意?
玄奘感觉头有些大了,统叶护此举,意味着大唐与西突厥将在漠北直接对峙,双方从此将成为敌人。
同时,这也意味着新一轮的生灵涂炭,而他对此竟是毫无办法。
骑马走在清晨的薄雾中,四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谐,然而玄奘的心中却有些沉重。
此时,他正带着两个爱徒去见统叶护可汗,打算向他辞行。
路上,他看到各部落兵马来来往往,一些士兵身上带着血,嘴里骂骂咧咧,还有的人肢体受伤,倒在路边呻吟,却无人搭理。
玄奘突然想到葱岭以东的那些依附于西突厥的绿洲国家:高昌、焉耆、龟兹……统叶护在这些国家设立吐屯,坐地收税,垄断丝路贸易。国王与百姓虽心有不满,奈何国小力弱,无力反抗。而一旦西突厥与大唐为敌,他们将不得不面临可怕的选择……
这其中,高昌是最接近大唐的,也是最危险的。
麹文泰如果够聪明,这个时候就应该立刻驱逐吐屯,转投大唐。至少不能与大唐为敌,方可实现自保。
但愿自己的那位便宜义兄可不要在这个关键问题上犯糊涂。
统叶护依然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刚刚杀过人的煞气。
见到玄奘,他非常高兴:“本汗正打算派人去请法师,想不到法师就到了,可真是神人啊!”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汗找玄奘有事吗?”
“有两桩好消息要与法师分享。”统叶护兴奋地说道,“第一桩,颉利完蛋了!这个家伙一向狂妄自大,这次居然愚蠢地以为唐军不敢进攻。直到李靖突袭了他的老巢,他才着急忙慌地弃城逃跑,没想到半途又遭到李勣的夹击。听说最后跟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了数十骑,真是可笑之至啊!”
听到统叶护如此绘声绘色地描述这场战争,玄奘心中感慨不已。
道通听不懂突厥语,不知道统叶护为什么这么高兴。道诚勉强能听懂一些,对于这位突厥大汗的幸灾乐祸,很有些不适应。他原本以为,颉利的败亡,至少会使统叶护生起一丝兔死狐悲之念的。
一向敏感的统叶护没有错过这个沙弥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当即问道:“这两位小师父是谁?怎么好像没有见过啊?”
“是沙门的弟子。”玄奘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道诚、道通,快来见过大汗。”
两个沙弥弟子赶紧上前,合十参拜。
统叶护有些怀疑:“记得初见法师的时候,法师就一个人,什么时候又多了两个徒弟?是在素叶收的吗?”
“不,是在高昌收的。”玄奘道,“我这两个弟子,曾跟随玄奘从高昌走到龟兹,一路上艰辛劳苦,难以备述。只可惜攀越凌山时不幸染疾,不能前行,只得暂回龟兹医治。此番多亏大汗重开商道,我们师徒才得以再次相见。”
统叶护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法师不顾性命地劝我重开商道,竟也是存了些私心啦?”
“惭愧。”玄奘合掌道。
其实他劝统叶护重开商路之时,脑子里所想的,只是那些困在龟兹的酒馆里借酒浇愁的商旅。行走西域这么久,他非常清楚这条道路的艰难。对于那些历尽艰辛却被雪山阻于半途的商人的心情,他感同身受。如果有可能,总希望能够尽力帮助他们。至于与弟子们重逢,却是想都没有想过。
只不过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解释了。
对于玄奘的“私心”,统叶护不仅不生气,反倒十分高兴:“这才是人之常情嘛。法师若是早说,本汗必定当场就答应了,也不用多费那么多的唇舌。”
玄奘淡然一笑,再次以礼称谢。
统叶护笑道:“法师不必谢了,本汗还要谢你呢。昨日龟兹派来使臣,为谢我重开商道,特意进贡了一批龙驹。可见此事还是有些好处的。”
玄奘心中暗叹,这龟兹王,到现在还是脚踏两条船,只怕早晚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统叶护哪里知道这位大唐法师在想什么,眼前的荣耀以及凌驾于各国之上的征服感使他神采飞扬:“明日法师便随本汗去马场看看,我要给法师挑一匹最棒的马!”
“多谢大汗。”玄奘顺手拍了拍身后的赤金马道,“这匹大宛天马已经很不错了。”
统叶护“呵呵”笑道:“赤金马自然送给法师,也算是为本汗的那个玩笑赔罪。另外我再送法师一匹龟兹龙驹,法师轮番骑乘,可以节省许多马力。本汗不日就要北上,届时法师可与大军同行。”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汗盛情。沙门此番前来,是向大汗辞行的。”
“辞行?这么快就要走吗?”统叶护顿时感到有些扫兴。
玄奘微笑解释:“沙门在素叶,已经耽搁半个多月了。”
统叶护不以为然:“半个多月算什么,法师啊,依我看你就别去那个印特迦了,随我去漠北,看看颉利的草场不好吗?”
玄奘缓缓摇头:“大汗且听沙门一劝,人最重要的是知足,您现在拥有的草场和土地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去漠北了,那里对您不吉。”
“不吉?”统叶护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本汗从不相信还有对我不吉的土地,总有一天,我要把全世界都变成我的牧场!”
玄奘顿时无语,眼前的这个家伙已经疯了,哪里还能听得进劝?
也罢,反正自己已经尽力,剩下的,就交给天道和因果吧。
“那么,还请大汗赐予文书,准许玄奘继续西行。”
统叶护深深地看了僧人一眼,久久无言。
他心里是很希望玄奘能够留下来的,这与信仰无关,他只是想借助于这位大唐高僧在西域超强的影响力,来达到他的目的。
但是现在看来,这显然有些困难。
这个僧人很聪明,没有直接拒绝他的邀请,反而劝他放弃漠北。嘿嘿,自己当然不能听他的劝了,但是似乎也不好再逼他同行了……
“你这个和尚,还真是有些麻烦!”统叶护摸了摸脑袋,突然问道,“你说,如果我杀了你,会不会给我带来灾祸?”
玄奘正色道:“杀人总是有罪业的,不管杀的是谁。”
两人四目相对,都不再说话,现场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统叶护突然笑了,笑得肆无忌惮,随即又无奈地摇头道:“我不逼你,玄奘法师。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马场挑马,算是本汗对你的供养。别的事以后再说。”
这时他注意到旁边那个年轻沙弥充满敌意的目光,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我说法师啊,本汗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让你的徒弟先回去啊?”
玄奘点了点头,回身对道诚说:“你们两个也累了,先回馆驿歇息去吧。”
道诚犹豫了一下,终于合掌领命,带道通离开了。
两个小沙弥信马由缰地走在回馆驿的路上,道诚一路垂着头,显得心事重重。
道通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吗?”
“能听懂一点儿。”道诚小声说。
“那,师父跟那个统叶护都说了些什么?”小沙弥好奇地问。
道诚看了师弟一眼,笑了:“我觉得你真该学学突厥语和粟特语了,要不然,后面这一路怕是会把你活活闷死的。”
“所以才要师兄讲给我听嘛。”道通倚小卖小地说道,“师兄慈悲,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被闷死吧?”
道诚摇头笑道:“其实你师兄我也强不到哪里去,很多都是连猜带蒙的。”
“那师兄就蒙给我听听。”
道诚的确也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分享自己心中的不安,于是凭着记忆,将师父与统叶护可汗的对话翻译给小师弟听。
听着听着,道通就叫了起来:“你是说,那统叶护对师父起了杀心?”
“嘘,你小声一点儿!”道诚两边看看,确定没有什么人,这才说道,“统叶护可汗想要挟持师父北上,师父自然不会同意。至于他会不会杀师父,我也不能确定……”
“那师父现在不是很危险吗?”道通急了,“咱们应该留下来保护师父的。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是大师兄你的功夫很高啊!”
“拜托,你大师兄又不是神。”道诚无奈地看着小师弟道,“统叶护控弦数十万,他要想杀我们,比宰几头羊还方便。功夫?你以为会功夫就了不起了吗?”
“那,那怎么办啊?”
道诚叹了口气:“我是没什么办法的了,只能听师父的。师父要北上,咱们就北上;师父要西行,我们就西行;便是师父要下地狱,咱们也陪着便是。”
道通想想也只能如此,反倒放下心来,不再为此事烦恼了。随即又扁起了嘴:“龟兹王害怕突厥人,进贡就进贡好了,还说什么谢他重开商道?要不是这个统叶护莫名其妙地封上商道,咱们又怎会吃这么多的苦?更不用说跟师父分开这么久了。还有道缘师兄,就是因为这个,才死在雪山上的。或许用不了多久,咱们就可以与他相见了……”
提起道缘,道诚的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垂下了头。
而在另一边,两个小沙弥一离开,统叶护就眯缝着眼睛,看着玄奘道:“本汗说过,有两个好消息要与法师分享。颉利败亡算是其中一件,另外还有一件,法师不打算问问吗?”
玄奘微笑:“大汗不说,沙门不敢乱问。”
闻听此言,统叶护更加开心:“这个消息必定会令法师欢喜,大唐派使臣来了!”
“什么?”玄奘心中吃惊不浅,颉利刚败,大唐的使臣就到了素叶,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统叶护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法师会有兴趣,我来给你们引见一下吧。”
大唐使者为鸿胪少卿刘善因[1],沿丝路北段从疏勒过来的,那是一条更加成熟的道路。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长安销声匿迹一年多的玄奘,竟然成了西突厥可汗的座上宾。而且很明显,统叶护可汗对玄奘的礼遇,远远超出了他们这些使臣。
“法师啊,你可不知道,在长安僧侣和百姓的心目中,你已经是一个叛逃者和疯子了。”刘善因微笑着说道。
玄奘自嘲地一笑,自己在国内的名头,算是彻底毁了。
他现在正在大唐特使的住处,这是一间干净的土屋,室内打扫得非常整洁,两个人在羊毛坐毡上相向而坐,坐毡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只中原特有的红泥小火炉,上面“咕嘟嘟”地烧着一壶茶。
刘善因显然深谙茶道,他用松塔做燃料,向玄奘展示了一番优雅精深的茶艺。
玄奘盘膝坐在他的对面,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大唐特使的每一个动作——
宽衣博袖的刘善因跪坐在坐垫上,手中的团扇轻轻扇着,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炉火。在他旁边还放着一把提梁熟盂,是用来贮存热水的。
唐人煮茶讲究三沸,一沸时加入茶末直接煮;二沸时出现泡沫,杓出盛在熟盂之中;三沸时将盂中熟水再倒入釜中,称为“救沸”“育华”。
做这些事时,刘特使的目光极其虔诚,每一个动作都是优雅、古朴,却又不失庄重,充满了对天地的敬畏……
玄奘心中感慨,这是唐人独有的品位与才情,他已经有多久没看到了呢?
在西域人眼中,饮一口茶还要经过那么多复杂的工序,实在难以理解。但在中原人眼里,完成一定的礼仪,享受制汤、造华的过程,是比饮茶本身更为重要的事情。
终于,三沸后,用拂末将茶拂清,釜中的汤花越发薄密,余香隽永。
刘特使一边用竹夹分茶,一边摇头叹息道:“这是今春刚刚采摘的新茶,茶香浓郁,实为上品。只可惜这荒蛮之地的水又冷又硬,有点儿糟蹋了啊!”
玄奘双手接过对方捧上的茶盏,看着里面那淡绿色的茶水微微晃动着,芳香四溢,散发出幽幽的香雾。
放在鼻下轻轻一嗅,不禁心中叹服,脱口赞道:“好茶!”
轻轻啜饮一口,只觉得唇齿间异香萦绕,一股暖流顺着咽喉直到胃里,随即散发到全身。
回味中,更觉滋味无穷,同那统叶护招待自己喝的所谓中原花茶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真是无双妙品哪!”玄奘忍不住赞叹道,“想不到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还能品尝到来自故乡的新茶。沙门当真是福报不浅。”
“法师言重了。”刘善因微笑着说道,“不知法师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玄奘道:“沙门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继续西行。”
然而刘善因却缓缓摇头:“法师啊,本官走了这趟西域才知道,你现在的名气实在是了得,西域三十六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就连不信佛的统叶护可汗,居然都对您礼遇有加,着实令本官佩服不已。也罢,这回你我相见便是有缘,法师饮下这盏清茶,便随本官回长安吧。”
玄奘险些将一口茶喷了出来,许久才回过气来,苦笑道:“刘特使,您的使命是出使西突厥,并不是追拿玄奘吧?”
“当然不是了。”刘善因笑道,“我此番出使,只是为了牵制住西突厥,不对大唐的军事行动造成障碍就行。谁料想颉利这个老小子太不争气,我还没到,他就玩完了,倒弄得本官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了。不承想又在这里碰到了法师,也算是一场意外之喜吧。法师啊,来这之前圣上可是跟我说了,若是在路上碰巧遇到那个私渡出关的和尚,就把他带回大唐。所以,你若随我回去,也算我这趟不虚此行了。”
玄奘松了一口气,慢慢放下茶盏:“这世间之事,不会这么‘碰巧’吧?”
刘善因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道:“法师啊,出家人不打妄语。况且圣上已经说了,你若现在回去,可免你的私渡之罪。”
玄奘微微摇头,恳切地说道:“刘特使,玄奘这一路走下来不容易,您就大发慈悲,让我继续走下去吧。”
“我让你跟我回去才是慈悲。”刘善因轻抿茶汤,悠悠地说道,“眼下大唐灭了颉利,我们与西突厥之间的关系就有些微妙了。这葱岭以西的大小国家,个个都唯统叶护马首是瞻。法师您在这一带行走,实在危险得很。倒不如随本官回长安去,可以减少许多麻烦。我想圣上也是此意吧。”
玄奘沉默片刻,方才问道:“圣上又不信佛,何必在乎一个僧人呢?”
刘善因道:“圣上或许不在乎,可西域三十六国在乎。法师您这么大的影响力,一旦出了事,圣上也丢不起这人不是?”
这话倒也不假,李世民是个爱面子的人,什么都可以丢,面子不能丢。
玄奘认真地看着刘善因,迟疑几许后,方才问道:“特使是担心玄奘被统叶护挟持吧?”
“法师果然聪明。”刘善因赞许地笑道,“却不知在法师心里,那统叶护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玄奘道:“此人有勇有谋,性格狠辣,又有些急功近利,但同时也还算是个淳朴、易于相处之人。”
听了他的评论,刘善因不禁乐了:“本官知道了,法师的意思是说,他有点儿傻,比较好骗?”
玄奘没有说话,刘善因也就当他默认了,又问道:“那么,假如西突厥与大唐为敌,法师觉得会如何呢?”
玄奘道:“特使说笑了。玄奘一介沙门,哪懂这些?”
“非也。”刘善因笑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法师心境澄明,天眼通透,实非一般人能及。有些事情或许看得更加真切也未可知呢。”
玄奘道:“沙门只知,这两天有很多部落都在出城北行,械斗也比以往更多了。”
刘善因“呵呵”一笑道:“是啊,颉利一亡,西突厥对漠北之地就起了觊觎之心,两国间的矛盾就在眼前。”
“西突厥绝不是大唐的对手。玄奘只希望能够少死一些人,特别是无辜者。”
刘善因自动过滤了玄奘的后半句话,却对前半句颇感兴趣:“西突厥不是大唐的对手?法师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他们的内耗。”玄奘道,“统叶护的政权很不稳定,统一的帝国与松散的部落、辽阔的疆土和浅薄的文化、强大的武力同简单的结构,所有这些都是他们难以逾越和克服的矛盾。”
刘善因缓缓点头:“法师果然是个明白人。可是这些矛盾,其他胡人政权也有啊。”
“所以他们速盛速衰。”玄奘道,“所谓胡运不过百年,玄奘以前还不太理解这句话,现在有些明白了。何况西突厥的情况更加复杂,大葱岭一带民族众多,文化各异,信仰杂乱。各城邦国家虽然都附属于突厥人,毕竟存在很多差异,根本无法实施有效的统治。”
刘善因再次点头:“法师说得不错,不过统叶护看上去依然很强大。”
玄奘微微一哂:“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特使知道西突厥有多少部落吗?玄奘来素叶的第一天他们就打起来了,那时颉利败亡的消息尚未传到这里。统叶护说,他们只是在玩闹,可是当时满地都是死尸。今天一早,莫贺咄便率部出城,与葛逻禄部相对,与九姓铁勒相对,甚至与统叶护相对。很显然,统叶护已经很难控制住局势了。”
刘善因恍然大悟:“所以他要通过征伐来解决问题,这走的还是颉利的老路。如此说来,西突厥内乱不远矣!”
玄奘慨叹:“人心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能令世界倾覆,众生陷入轮回难以自拔。如果没有东突厥留下的大片土地,或许西突厥还能够按照自己的步伐再发展一阵子。可是现在,贪婪与嗔恨将会让他们堕入地狱。”
“所以,他需要你这个大唐高僧啊。”刘善因笑道,“把你挟持去漠北,争夺那里的宗主权。就算是要下地狱,有个高僧垫背也爽快得多。”
玄奘摇头,淡然道:“我是不会随他去的,这两日我便起程西行。”
刘善因奇道:“这能由得法师吗?当年吕光挟持鸠摩罗什大师东进,似乎也没征求他本人的同意吧?”
玄奘慨叹道:“我现在能够理解什公的无奈了。不过什公原本就有向东弘法之念,吕光不过是无意间做了一场助缘罢了。况且我是玄奘,不是鸠摩罗什大师。我们两人所处的时代和面对的情况都不同。”
刘善因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此话怎讲?”
玄奘道:“我曾想过要阻止统叶护北伐,可惜没有成功。我劝他放弃漠北草原,说那里对他不吉。可他就是不听,只想一意孤行。或许,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吧。”
他望着窗外,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和无奈:“因果是很难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有人心。”
刘善因愕然半晌,才点头赞叹道:“法师胆子倒是不小,居然在统叶护的面前玩这种以攻代守的把戏。只是那统叶护一直将漠北之地视为禁脔,焉能听你的劝?你就不怕他对你动杀心吗?”
“他已经动了杀心了。”玄奘无奈地说道,“生命真是个很脆弱的东西,有时就系在几个人的心上。偏偏这些人没有修习过禅定,以至于心怀不稳,善念被压制,只有那无穷无尽的贪婪、嗔恨和愚痴,颠来倒去。于是众生的命运也便随着他们不定的心,载浮载沉,无有了期。”
“是啊。”刘善因也感慨道,“这世间之事概莫如是,就连本官的性命也捏在圣上手里呢。法师身为高僧,有可能改变这一切吗?”
玄奘缓缓摇头道:“对这娑婆世界而言,玄奘只是个匆匆过客,唯盼此生能够抵达佛国,取到真经,以拯救这世道人心。别的哪敢有什么奢望?”
“法师的这个奢望已经大过于天了。”刘善因苦笑道,“居然想凭着一己之力,解决这个世间所有麻烦的根本。试问当今天下,还有谁比你的野心更大?”
玄奘默然不语。
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癯甚至带有几分憔悴之色的僧人,一向不信佛道的刘善因居然不自禁地深生敬意,劝说道:“法师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下官真的不想让你把这条命送在路上。西域好歹都是佛国,即使偶尔有不信佛的国家,也受佛教影响。但是这大葱岭地带就不好说了,先不讲统叶护可汗待你如何,就说这些地区的古老部落又多又杂,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信仰,崇尚鬼神,还有非常神秘的巫术。”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对玄奘道:“在下听说,那些巫术神乎其技,能在无形之中致人死命!”
玄奘淡然一笑:“巫术能压制佛法吗?我却不信。”
刘善因见他心无畏惧,也只能叹口气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法师执意不回,下官也无法可想。只是我该如何向圣上复命呢?”
玄奘道:“圣上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西域这么大,特使又身负出使重任,若是再让您去捉拿一个僧人,岂非强人所难?我想圣上定然不会如此。”
刘善因讶异地看着对方,许久,嘴角才勾起一抹苦笑,道:“罢了罢了,谁叫我跟法师投缘呢,就当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法师吧。”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草原深处的马场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柔和而又清冷。
统叶护与玄奘并骑而来,身后是长长的护卫队伍。
马场官员急慌慌地跑出来拜见,又命十几名骑兵从栏中牵出三四十匹马,带到统叶护的面前。
“这些都是从龟兹进贡来的龙马,刚刚编完号,打过烙印。请大汗过目。”马官半跪在地上说。
“嗯。”统叶护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给唐使的马匹挑好了吗?”
“都挑好了。”马官回答,“是唐使亲自带人挑选的,已经牵走了。”
“好!”统叶护挥了挥手命他退下,又回头对玄奘道,“这些马,法师尽可随便挑拣!”
“多谢大汗。”
看着眼前这些高大骏逸的龟兹龙驹,玄奘心中不禁涌起一丝难过,凌山上被冻硬的人马尸体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些也都是龟兹马啊!
他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选马,只是希望能够说服统叶护可汗,放他西去。
正思量间,忽听一阵“哗啦啦”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似有千军万马正朝着这个方向疾奔而来。
玄奘抬起头,目光沉稳地凝视着远方,透过越来越薄的晨雾,他看到西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马群!
这群马足有四五千匹,毛色以枣红、金黄、黑色为主,身上既无鞍鞴,也无烙印。它们从山坡上漫延下来,如同潮水一般,蹄声震天动地。
玄奘不禁看得呆了。
“法师在看那些野马?”注意到僧人眼中的异样之色,统叶护不禁得意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漂亮的马!”玄奘脱口赞叹道,“沙门以前见过的最好的马就是大宛天马和龟兹龙驹了,它们大都耐力惊人,长于奔跑。这里的野马于健硕上似乎有所不及,但却更加英挺俊逸。”
“法师说得一点儿不错。”统叶护见玄奘居然识马,心中更加欢喜,“法师的赤金马便是大宛天马,是从飒秣建国进贡来的,你若是喜欢,我叫人再牵几匹过来。”
“不必了。”玄奘随口应着,目光依旧不离那个野马群。
这么大的马群,实在是太壮观了!
统叶护手捋胡须说道:“这些野马是从波斯那边跑过来的,也有人说是大食马。我这素叶、千泉一带水草丰美,它们乐得在此处过活,不回去了。马是好马啊,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我手下的一些勇士曾在这里挑选他们喜欢的,试着驯服。那帮小子还为此打了赌赛。最终,只有两个得了手。怎么,法师也看上它们了吗?”
玄奘尚未答话,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马嘶,这嘶鸣高亢激越,似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穿透力,挟着威严凛冽的气势在薄雾中回荡。
随着这声嘶鸣,原本闹哄哄的野马群顷刻间安静下来,马儿们先是支棱起耳朵,把头齐刷刷地转向一个方向,此起彼伏地叫了几声,像是回应那声嘶鸣,然后便四散开来,各自溜达着吃草。
玄奘有些诧异地朝那个方向望去,却见一匹身形俊美、长鬃飘扬的白马傲然站立在山坡上。跟其他野马比起来,它并不十分健硕,然而其体形轻细优美,颈部弯曲,站在那里,竟显得十分高贵出众、别具风姿。淡淡的晨曦包裹着它,衬着身后碧绿的大草原,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玄奘情不自禁地下了马,屏住呼吸,朝那个画面走去……
统叶护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僧人居然敢孤身进入野马群!难道,他也同那些勇士一样,想要驯服一匹野马?
他知道玄奘的骑术很不错,但是,眼前这个野马群足有四五千匹,一旦跑起来,绝不是闹着玩的!
“法师,别过去!”答摩支也有些担心,大声喊道。
玄奘朝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答摩支还想再说什么,被可汗用手势制止了。
此时玄奘与那匹白马的距离已越来越近,他的脚步缓慢又稳定,而在他的身边,野马们自顾自地吃着青草,偶有抬头看他一眼的,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就又把头低了下去。
现在,他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带着几分超然和轻松。
“小白龙……”他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匹真正的白马,通体雪白,有着粉红色的嘴唇。这显示出,它既不是被人们称作“白马”的灰马,也不是毛色后来变白的老马。
玄奘在西域走了那么久,也见过或大或小的野马群,像这样纯粹的白色野马还是头一回见到。
玄奘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广袤的大草原上,白色的毛皮实在是太亮太显眼了,极容易招致食肉猛兽的青睐。所以,就算有白色野马,能够活到成年的也是凤毛麟角。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存活下来的白马一定是极其优秀的,不仅要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更重要的是还要有足够的智慧,才能在猛兽的追击下一次次死里逃生。
眼前的这匹白马就应当具备这样的素质,它会像小白龙、赤离一样,成为自己最贴心的朋友吗?
注释:
[1]玄奘西行取经经过西突厥时,遇见了唐朝使臣。但史书中并没有说那使臣叫什么名字。贞观七年,唐朝再派使臣抵达西突厥,册封泥孰为奚利邲咄陆可汗,这一次的代表是鸿胪少卿刘善因。考虑到唐朝通常都是固定的人出使固定的国家,因此本书将玄奘见到的唐使也设定为刘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