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把学习放在第一位过。中午,我总是和同学聊聊天,或者看看书、画些画。学习上是稍微用用功,也还不错。可是这个时候,所有的声音都在说着:现在,一切以学习为重。我的好胜心突然被激起来。这么有才的我,在学习上凭什么就会输给你们?那些除了学习没有别的东西的人,我要证明给你们看,学习和生活是可以兼得的!我第一次决定,要不顾一切地学习了。
座位成了一个人的,我每天独来独往,不屑于和其他人坐在一起。我强行把自己隔离出来。
七年级的时候,许智慧说什么都不肯继续和我坐同桌。她说我总是打击她,和我坐在一起永远抬不起头。我有些惊讶——是,看到她的缺点我经常会不太客气地直接指出来,但我从来不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去嘲笑她的。有时候她气鼓鼓地回击,我还挺乐意和她辩下去。没想到她居然都当真了。
我的同桌之位空出来,好几个女生争着要和我坐。肖老师还和许智慧打趣道:“你看陶佳木这么好,人家都抢着要和她坐,你就不会珍惜?”许智慧上气不接下气,舞动着双手把我的罪行数落一遍,大家看着她哈哈地笑,而我在一旁听得莫名其妙。
最后熊秋辰搬来我旁边,一直坐到被拆开的那一天。
气走了一个同桌,我并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继续用这样的方式和熊秋辰相处,没想到她的毛病还真是多:
我们同为英语课代表,她看着我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收作业,竟然不来帮忙。有时候我来得晚,作业乱七八糟地堆在桌上,她竟然就这样熟视无睹;
每天收齐或没收齐都要拿张便签写给老师,她从不自己准备,只管伸手问我要,有时找不到我就干等着,从不另想办法;
我若来得早,会帮她把椅子从桌子上翻下来,要是她来得早,可从不会帮我。有一次我迟到了,教室里坐满了人,老师在讲课,只有我那把椅子还高高地立在桌子上;
第四节课下课,我东西整理得快,去拿饭时会给她也拿一盒。有一次我手头正有事情,她竟然满桌的卷子不整理,撑着头发呆,也不说自己去拿盒饭;
还有,我正专心地做题,她叫声“C罗”,我扭过头,她却嘟着嘴不说话,或者满脸怒容,问她干什么也没反应,急得我不想再理她;
还有,每天除了作业考试好像没有其他的关注点,我满心欢喜地把新画的作品拿给她看,只得到一句“无聊”;
还有,找这样那样的理由逃避早操和体育课,做个实验娇贵得什么都不敢碰,公交车或地铁是从来不坐的,出门永远私家车接送;
还有,发短信通知她什么事情她从来不回复;
还有,逢假期必旅游,但到了地方只待在酒店,哪里都不去,还动不动就“我好热爱那里”……
我给她写过一封长长的邮件,她托林予矛向我表达了歉意,但好像行动上并没有改进。为了收作业的问题,我甚至制订了表格,规定哪几天谁负责,但是看着她这辈子永远搞不定那二十几份作业的样子,我叹口气,还是亲自上手吧。
许智慧和我分开是被我说怕了,但熊秋辰完全无视我的批评。凭什么和她在一起,付出的、受累的总是我?给她一点帮助她就这样得寸进尺吗?
于是我来得早早的,却故意把作业都堆在她桌上,中午出去也只拿自己的一盒饭。她撒娇地抱怨一句:“你真是太坏了,不帮我拿。”气鼓鼓的我回了一句:“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她好像无所谓地慢悠悠起身,留下我一个人继续默默地生气。
对熊秋辰的怨恨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了。这怎么行?我怎么能让一个不值得我去关心的人左右我的生活!于是我开始无视她。收作业我一力承担,再不麻烦她;拿饭也就顺手多一盒,不碍我的事。英语口试的小品节目我尽量避开她,排队时她就站在我前面,我也不说一句话。这样挺好,就当她从没出现过好了。
正好,座位拉开了,不用和熊秋辰朝夕相处了。
我一直仗着自己人缘好,好像从没做过什么主动维护友谊的事情,想当然地认为我应该是朋友圈里不可或缺的那个。但是慢慢地,当初那一大批朋友聚在一起时,我发现我成了那个默默听着、听着听着就无聊地走神的人了。
而熊秋辰,这个在我眼里一无是处的人,坐在原地不动,却引来四面八方的关注。景一白向她借笔、借橡皮,问她今天的作业是什么;后面的人拿她当玩具,动不动猛地戳一下她的腰;林予矛和于潇元经常跑到跟前卖个萌做个鬼脸。我远远地看着,挺不是滋味——我有哪一点比不上她呢?
自我的封闭终于关不住我了,礼拜六晚上坐在床上看电视,眼泪就慢慢地流下来。妈妈给我提了好多建议,现在的所谓友谊没有发展的可能,就索性抛开吧,马上到了高中再努力建立新的友谊……还有很多其实都没听进去,只是哭了一场,感觉好多了。
以前每个星期都会集体向右边一组移动,让坐在两边的同学眼睛不要一直受累。现在座位调整过以后,这样的换座位麻烦了很多,所以大家也就大概换个位置,其实仔细一看是很混乱的。当然,易老师根本看不出来。
星期一走进教室,我的位子被别人占了。打量一下空出来的几个座位,其中一个是被景一白和熊秋辰前后夹着的。我居然毫不犹豫地选了这个座位。坐下,书包卸下肩,呆呆地抱着。我怎么会选这里呢?何瑞冲和景一白转过头朝我笑笑,熊秋辰没心没肺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坐这儿了?”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我知道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就像之前参观ULK一样,当你对这个人满腹怨言的时候,只是刻意忽略了她的好,其实在心里,早就为她留出位置了。
《同桌的你》在热映,我们班的同学纷纷表示遗憾——肖老师了解我们的意愿,从七年级开始安排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所以我们没有机会和异性同桌回忆浪漫的青春。
不过我第一个想到了何瑞冲。英语课分小班上课,座位和大教室不一样,何瑞冲和我同桌了四年。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羞涩,而这个印象持续了将近三年。
英语课作对话,通常是我主动来决定我们讲哪幅图啊,你当哪个角色啊,他也不怎么反对。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说得不如我好,有时候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问一句,他却“呃”一下,眼睛瞄向别处,不作声了。
在大教室里,他是我的前桌。数学课不听课,自己拿着什么高年级的题目或辅导书低头算算看看,和我们少有交流。通常是甄准问何瑞冲作业或者通知一类的事情,何瑞冲再转过来问我和熊秋辰。甄准比何瑞冲还不愿意和我们讲话。
虽然坐得这么近,但其实谁也不认识谁,我对他始终只有第一印象。
出国的同学一个又一个,教室一下空下来了。英语课,我四周只剩下一个同桌了。上课聊天啊,对课内的、课外的事情发表一下看法啊,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找人分享啊,只剩下何瑞冲了。
慢慢地,我一点一点认识他了。
听别人演讲,他总能从句子里挑出毛病,评头论足一番。做题时别人问他答案,他会一脸鄙视地装作没听见,或者拍一下那人的脑袋,说句:“自己想。”但自己遇到问题却会一个劲地问别人。跳跳上课走神,眼睛直直地发呆,他会踢他一脚,叫他好好听课。没轮到他值日,看到垃圾筒四周的纸团,也会蹲下来收拾干净。他吃饭不用餐具,低着头用嘴叼,原因是不想洗筷子。
他去参加数学竞赛,把英语卷子放心地交给我批;我再问他问题,他会热心地帮我翻答案。一起大笑、一起讨论的人里,会同时出现我们两个了。同窗四年,但从认识到称得上朋友,只用了最后一年。
我觉得何瑞冲还是羞涩,或者是一种不大气。一句话如果别人没听清,重复一遍时反而越来越轻;站着的时候腿就是伸不直,毕业照里那一排到他突然矮下去了;发一条话儿袒露心事,一旦有人评论或者点开看看,他就立刻删掉了。对啦,他还是个处女座,好像还是喜欢把自己缩起来,和别人隔着一段距离,让人捉摸不透他。但这不再是我对他全部的认识了。
英语课我们经常扮演母子,我生日那天他在空间上发了一条祝福,最后一句是:“祝C罗妈生日快乐!”那是我第一次收到来自他的带有感情的话。我都不知道他的生日。我问了问,他说是8月26日,再过生日就要到高中了。我安慰鼓励了几句,心里暗暗记着——到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不会忘记祝福你的!
前桌的何瑞冲和甄准沉默着不搭理我们,我们自然就和后桌来往得更多。我的后桌是子曰,他在学习上的确比我们超前了很多,喜欢卖弄一下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熊秋辰在我左边,她后面是景一白。
熊秋辰和子曰总有说不完的秘密。每次熊秋辰摆好架势往后一转,子曰不约而同地抬起两只眼睛,两个人就开始了对话。“那个,就是那个……”“嗯,就是这样。”“不是,这个到底是哪样了?”“没有什么,就是那样的。”……
每到这种时候,景一白最痛苦。他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游来游去,拼命地问“到底什么事情”。熊秋辰毫不留情地回一句“不关你的事”,子曰装模作样答一声“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景一白还是一脸殷切,又有不被信任的愤怒,一边砸桌子,一边抓狂:“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我一般不去理会他们两个。景一白无奈地拍拍我:“陶佳木,你听得懂他们说什么吗?看,陶佳木也听不懂。就是!你们那个哪个,那个了哪个,哪个又那个了,谁听得懂啊?!”
景一白有满脑子的想象力,但每次说出来总会被那两个笑一场。子曰作和蔼状,拉着景一白胡扯他的歪理。熊秋辰无可奈何地跟我叹口气:“这孩子没救了。怎么能这么幼稚呢。”我总是斜着眼回她一句:“再幼稚也比你这冷血无情没常识的人好。”
每次他们俩要拉着我一起嘲笑景一白的时候,我能避就避。我是真心站在他那边,但和一个无情鬼、一个大话精辩驳,还是算了吧。
他也喜欢画画,但画来画去永远是那几辆坦克、几架飞机。有时候他拿一幅找我看,我是真看不出这和他别的画有什么区别,但我也是画画的,我能理解这些给他带来的乐趣。我也只能提一些色彩阴影上的问题,而外形我其实真佩服他,不看原图就能画出来,这点我是做不到的。
英语的小品节目我愿意和他一组。他不仅能领会我的意思并执行得很好,而且愿意帮我出谋划策。对待这些表演我是一腔热情的,却找不到几个乐于合作的人。
他很真诚。应该是和熊秋辰闹别扭的时候,我找景一白聊过。他很客观,给我的建议都很中肯。这样能让人平静下来的话,怎么会是一个幼稚的人说出来的呢?聊着聊着聊到他,我就说每天这么多人欺负你,你不难受吗?他说他们都是善意的,没事。我在那儿瞎操心,他自己倒是释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样想。
一天放学我在公交车站等车,景一白妈妈看到我,于是邀请说哪天我妈不能来接,就一起坐他家的车回去吧。我们两家只隔着一条河。
第一次她刚好从超市出来,买的“一只椰子”给了我一瓶。第二次她给我一只烧卖,我拒绝了;她给我一瓶酸奶,我拒绝了;最后她塞给我几块牛轧糖,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那牛轧糖是她自己做的,景一白拿到学校里给我们吃过,已经被我们夸过一番,比超市买的更浓厚香醇。开家长会,景一白妈妈又给了我妈一小袋,我妈回来以后嘴里还嚼着,一脸幸福地说道:“噢!景一白妈妈做的牛轧糖!”
她还做过热狗,炸过洋葱圈。上完一天课,捧着这样香喷喷的东西,还没吃,心里就已经开花了。然而她还是歉疚地说了半天:“时间来不及了,番茄酱就胡乱涂了涂,太难看了。又不能提前太长时间,要不然就凉了。来不及了,我急急忙忙找个盒子,但是不能盖盖子,要不然水蒸气捂在里面就软掉了,面包就白烤了,所以就拿个塑料袋轻轻兜住。但是这个洋葱圈还是软掉了是(口伐)?”我暗暗地赞叹。我妈什么时候能这么细心?
也许是座位拉开,交流得没那么频繁,也许是大家真的收起了自己的坏毛病,也许是我不再抓住鸡毛蒜皮不放,我的朋友回来了。
在原来女生的圈里,我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去看电影、吃东西或唱歌,她们会叫上我了。何瑞冲和景一白,以前一个是前桌,一个在左后,但直到现在,才发现和他们也可以成为这样的好朋友。至于熊秋辰,最常看到的还是我捉弄她、数落她,但是没有怨气了,捶打之下是更坚固的友情。
许智慧突然喜欢来找熊秋辰,我有时会插插嘴,冒几句玩笑,而她还是那副“你是高等人士怎么愿意与我为伍”的表情,我只好转回去不参与她们的对话。但熊秋辰会帮我说话:“C罗对我一直这样的。C罗很好的。”许智慧走后,熊秋辰拍拍我:“真是个单纯的小孩。”这时,我再陪她又把许智慧评论了一遍。
我翻她的QQ空间,翻到一条话儿,她写那条的时候我还没开始用QQ。写了很多感谢,回忆了和每个朋友的美好时光。没有写到我。琼飞飞在下面评论:“你怎么不写C罗?”熊秋辰回答:“她不用QQ。而且在她面前我用不着说这些。”我才发现,在我对她满腹怨言的时候,她已经把我当作好朋友了。
肖老师有一次看看一对对同桌,指指华悦、琼飞飞:“你们两个是和谐相处型的。”指指我和熊秋辰:“这两个,可是反差很大的。”别人看来是一对欢喜冤家,只有自己知道我们两个有什么地方是一样的。一件事情,我们两个能找出相同的笑点。早操回来,女生两个两个挽着手,叽叽喳喳地笑着聊天,我和熊秋辰在最后,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在一起了。
大家拿着同学录,一人一张发下去。我每拿到一张新的,会高兴一番——一是愿意在别人的记忆里留下自己,二是我一直挺喜欢填表格做调查之类的东西。
但快速地把信息都填完,翻到反面的留言部分,就开始发愁了。关系还不错的,会开玩笑地明令要求你一定要写多少;关系真正好的,根本用不着写在纸上啊;关系一般或者不太好的,实在没什么想说的。我又写不出那些没心没肺卖个萌撒个娇的留言,所以想出来了几句还有点内涵但没有针对性的话,变着法给不同的人写上。
当然也有发自肺腑写了一番话的,像林予矛和熊秋辰的。
熊秋辰看完我给她写的立刻说:“你写得最感人!哦不,你写得一点都不感人,但是看着很感人。”停了一会儿,又道:“写太少了,就不能多写点?”
“留言不在于多少!”那些长篇大论的,哪一篇不是流水账?
熊秋辰正在给琼瑶妹妹写留言,一张纸写得满满的。琼瑶妹妹走路吃饭,永远扭着身段、摆着小手,说起她的周末安排,琴棋书画样样都学。我盯着看了一会:“你写的这些都是大家一起经历的啊,就没有什么你和她单独的故事吗。”
她想都没想:“又不是你……”
“我怎么了?”我有点得意地反问。她眼睛往别的地方瞥了瞥,又白了我一眼,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低头继续写了。“又不是你”,一句话,足以证明在她心中,我也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还有琼飞飞的。她已经在美国上学,中考前两个礼拜她回来了,还专门托少语帮她把同学录集满。那节物理课要用教材,但没有多少人带,所以两个两个并在一起合看。“好不习惯有同桌啊,”熊秋辰说。一团一团人挤在一起,桌上摊着一本物理书,低头都在给琼飞飞写同学录。何瑞冲往我笔下看了一眼:“写这么多。”其实那段时间已经过了同学录的热潮,小嘴已经明确禁止过,不许再写了。
翻翻看林予矛的一整本——她的那本真的很有艺术感,有很多不同花色但风格统一又大气,插画看得出是手绘的,肯定是什么工作室专门设计过——不熟的那些,都是马马虎虎应付了事,写不出有特点的祝福。看着这些也不会好受吧。而班长的那本同学录就很明智,留言的地方很小,不会尴尬了。
所以熊秋辰问我什么时候写同学录的时候,我说我不打算写。她很吃惊地瞪着我,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QQ群里包含了全班同学,关系最好的几个单独留了电话和地址。那么重一本同学录,有什么意思呢?“你要愿意你可以单独给我写一张啊。”我说。她踌躇了半天,最后也没有写。
有个出了国的同学从英国寄来了明信片。乱七八糟写了一通,读了好几遍都没记住她到底写了什么。明信片漂洋过海地来看我们,听着是件浪漫的事。我也买了一盒明信片,挑出一张拿到学校。剩下的放着,打算以后朋友过生日时都用明信片送祝福了。卡片里提到的每个人都给她回了话。大概是我起的头,每个人都提到了“祝你脱单”。
我一个人到邮局,贴上邮票,扔进邮筒里。那是我第一次寄信。
后来其他在美国的同学回来,其实和我们没有想象中的隔阂,我们还是一见面就喊出外号,兴奋地聊这聊那。她们只是没有参与到这一年的生活,但是朋友,一直都是。
易老师把我们分开是为了减少干扰,而我们却前所未有地巩固起我们的友谊。像橡皮筋一样,拉得越长,松手后缩得越快、越紧。逃离、封闭不是办法,面对,让我抓住了最后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