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是从街边那棵树后边走出来的。走其实是一种含糊说法,那东西没有脚,那东西移动的样子,更像是飘。在飘的过程里,它一直在改变着形状,一会儿长,一会儿方,一会儿扁,一会儿圆。它的身子仿佛到处长着鳞片,和空气相擦时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那声响很轻,稍不留神就会被当成风。可是全知知道那不是风。没有谁能骗得过全知的耳朵和眼睛。
那东西一直攀在电筒的光柱边缘上行走,光抖一下,它也抖一下,光进一步,它也进一步,她闻到了它身上的气味,是肉铺子的砧板上的那种腥味。她觉得有一股冷气阴森森地穿透了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在她的骨头上抹了一层冰。
“我要,回家。”
全知紧紧地抓住了全力的手。
“怎么啦?”全力问。
“云,黑的,我怕。”全知犹犹豫豫地说。
全力仰脸看了看天,说云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走你的路。
“是那个,云。”全知指了指灯柱前边的路。她想找一个更准确的词,可是她没有。四岁的词汇量只是一个浅浅的坑,她还没抬脚就已经走到了边缘。
全力的手电筒朝路边晃了一晃,不耐烦地说:“云怎么会在那儿?快走吧,你到底还想不想要鸡毛毽子了?”
全知停住了脚步,踌躇不决。全力的耐心很薄,一磨就透,她扔下妹妹,独自一人往前走了。
手电的光渐渐远了,路又暗了下来,可是全知依旧看得见那东西。世上没有哪种颜色能盖得过它的黑,连最浓稠的墨汁也不能。它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了,她感觉到了它的重量。它还没到,它的影子已经到了,沉沉地压在了她的胸口。心被压成了一张纸,每一次跳动就像抬着一座山爬行。
“姐,等我!”
她大叫了一声,拔腿就跑,终于追上了手电筒。她觉得喉咙里有股咸味,她不知道那是嗓子撕裂了。嗓子伤得很深,很久很久才终于弥合结痂。嗓子记仇,嗓子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情愿再替她发出声音。
她们踢踢踏踏地走到了那个带灰砖围墙的院子跟前,还好,院门还开着,省了叫门的麻烦。她们不约而同地放轻了步子,走过台阶,走进院子。院子里的那几家人都已经关了门户,却还亮着灯,正是要睡没睡的懒散时分。一只狗半睡半醒含含混混地吠了一声,全力一把揿灭了电筒。
女人的屋子里黑着灯,全力朝全知努努嘴,说你去敲门。全知想摇头,可是姐姐的目光就像两枚大铁钉,死死地钉住了她的退路,她只好怯怯地走到了那扇门前。她把脸贴在门上听了听,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耳朵一无所得地溃退下来,鼻子却自告奋勇地当了替补,她闻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气味。那气味和刚才路上闻到的有点像,只是略略浓烈一些。她想伸手敲门,可是手抖抖的,有些不听使唤。突然,她觉出裤脚管里灌进了一丝嗖嗖的凉风——是从门缝底下钻出来的。她低头一看,只见门缝里慢慢地钻出一团黑影。那黑影刚开始时很细很扁,钻出门缝之后就渐渐地变了样子,飘过来摆过去,像河里交缠在一处的水草,又像雷雨前压在天边的一团乌云。全知醒悟过来,它就是刚才在路上看见的那东西。只是她没想明白,那东西怎么会钻进女人的房间。
那东西随着风长,渐渐长成了一只手的形状。那只手朝她慢慢地伸过来,越来越近,她甚至看清了它的指甲。那指甲很尖很长,每一条缝里都沾满了泥浆。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龌龊的手,身上噌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发奓成了针。
她想转身走,可是她发觉她的脚很黏很沉,仿佛有人在她的鞋底抹了一层胶。她正要扭头喊姐,可是晚了,那只手已经伸过来,掐住了她的喉咙。
她咯咯地咬着牙齿,拼命地缩着自己的身体。小点,再小一点啊,我只要透一口气。她对自己说。可是那只手还是越掐越紧。她的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怎么也挤不出去。突然间嘎啦一下,她觉得松快了,轻得像一缕烟,从自己的喉咙里钻出来,蹿到了半空中。
原来,没有脚还是可以走路的。她想。
她太轻了,跌跌撞撞,站立不稳。后来她攀在一根树枝上,才终于定住了身子。她朝下一看,发现院子里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正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扇门前。女孩一只手扶在门上,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眼睛空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过了一会儿,她才渐渐明白过来,那个女孩原来就是她自己。可是她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同时拥有两个身子。她想走过去问一问那个女孩,她到底是不是自己,可是她才走了一半,就看见那女孩啊的呻吟了一声,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全力听见响动跑过来,手电筒的光斑里,她照见全知的布鞋底上沾了一层黏厚腥膻的番茄汁。
那是血。
从门缝里流出来的血。
那天晚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命运在全力全知姐妹俩的脚上套上一根绳子,拽着她们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深渊。我明知无能为力,还是忍不住想去阻止她们,可她们偏偏就是听不懂我的警告。其实听懂了又能怎样呢?人斗不过命,命运总是棋高一招。
现在回想起来,那户人家的败落,就是从那个不祥的夜晚开始的。
那个叫叶知秋的女人死得很惨烈,她用一把刮鸡毛的刀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听任血流干。当人们破门而入的时候,她刚死没多久,身子还是温和的,只是缩成了一张纸一样的薄片。至此大家才明白,人的身体,原来是靠血来撑涨着的。她没留下任何遗言,只是在桌子上放了十五斤粮票,二十块钱,是给收尸人的。
女人的死,没有人能拿出与全崇武相关的证据,但毕竟影响太大,他还是受到了处分。因了一位老首长的极力干预,他得到了最体面的惩罚——他被调离原先的单位,到另一家地处郊区的工厂任职,依旧当书记。从一家全城知名的大企业,换到一家中型工厂,他已经无形中被降了职。
这只是他一生接二连三的处分的开始。
表面上他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到了新单位,他依旧天天开会加班,得闲了依旧组织工人篮球队,四处巡回打比赛。每天照例抽上一包烟,把一天里积攒的报纸带到饭桌上看,包括注解,包括中缝。但是假若你仔细打量他,就会发现他的鬓角上窜出了一两丝隐隐约约的灰发——他毕竟才只有三十三岁。
家里变化最大的那个人,当属全知。全知那晚被送去医院,就发起了高烧,持续一个星期不退。后来终于退下来了,却终日无精打采,在床上,在椅子里,甚至在饭桌上,随时都能打起盹来。就是醒着的时候,也极少开口说话。即便说了,也都是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朱静芬找了无数清心提神的偏方熬给她喝,终是无甚起色。大家都说她是烧坏了脑子,只有我清楚:是她眉心的那只天眼,才叫她终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