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我奶奶去告妈妈的是我们大院里的一个瞎女人,瞎女人双目失明,两只眼睛只有眼白没有眼仁,冲着太阳翻动的时候,白花花的眼仁就像鱼肚子。瞎女人叫淑英,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听奶奶说,这个女孩是一个乡下男人到城里做买卖时赐给她的。
乡下男人个子粗大,挑着两个箩筐到大院里找水,找到淑英家门口,淑英的母亲正坐在门口给淑英梳头。男人说:“行行好,给口水喝。”
淑英的母亲就扔下淑英进屋里舀水。
淑英说:“你凭什么喝我家的水啊?”
男人放下担子,这才看清说话的姑娘是个瞎子,再细看她的五官,除了眼球是两团混浊的液体,其余部位都长得匀称周正,不由暗自为她惋惜起来。男人将筐里卖剩的茄子拿了两个递给淑英说:“那就给你两个茄子吧。这是乡下的茄子,土生土长,又脆又甜,不信你尝尝。”
淑英接过那茄子一掰两半,咯吱咬了一口,一股山野的清香顿时沁入心脾。淑英问:“乡下好玩吗?”
男人说:“好玩得很。”
淑英接着问:“乡下都有什么好玩的?”
男人往淑英跟前凑了凑说:“有各式各样的果木,有山鸡野兔,还有鲜花香草……”
淑英未等男人说完就欢叫起来:“哎呀,我就是喜欢田野的气味。”
男人趁机说:“那你跟我到乡下去玩吧。”
淑英继续问:“你那里离城里远么?”
男人说:“不远,坐汽车一闭眼就到了。”
两人说到这里,淑英的母亲端水出来了,男人咕咕咚咚喝了一瓢水,仍没有走的意思。淑英的母亲看看日头已是快落山的时候了,便去柴垛抱柴禾烧饭。男人随之跟进屋,淑英也进了屋,两人盘腿坐在炕上,又天南地北聊了起来。
男人说:“你吃过狍子肉吧?”
淑英问:“狍子肉是啥肉啊?没吃过。”
男人说:“那可太遗憾了。狍子肉包饺子比猪羊肉的味道香多了,啥时候你到我们乡下去,我给你打一只狍子吃。那东西跑起来贼快,枪法不准真打不着呢。还有山兔,跑得也贼快。有句话说: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走运三枪打不着。别说三枪,有时十枪都打不着。有回我把子弹全打光了,连一只狍子一只兔子也未打着,我气得直拍枪栓,这时我听见了狼叫,吓人的狼叫。我就用力打磨了两块石头擦出火来,将身上带的松油火把点着了。我匆匆往家赶,狼嗥声越来越远了。”
淑英忍不住笑起来,这个陌生的男人把淑英的心拴住了。淑英那时已二十七岁,她这个样子在城里是很难找到婆家的。淑英的母亲就把淑英的未来寄托在这个乡下男人身上。男人在淑英家理所当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把淑英带到了乡下。三个月后,淑英回来了,肚里揣了男人撒的种子。男人说要到很远的地方做买卖,怕淑英一个人在乡下受气。先把她送回娘家住一住,等他的买卖赚了大钱,他再来接淑英。
淑英从乡下回来,穿的是新衣服,青布裤子,一件素花小袄。这使淑英的母亲对那个男人分外满意,她的闺女总算没白翻一回身,置买了一身新衣服。淑英长这么大还没穿过新衣服。男人放下淑英,轻轻松松就走了,一走就再无音信,淑英的孩子已长到5岁,却不知谁是她的爸爸。
淑英从姑娘变成了女人,最后又被抛弃,她的心态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在满眼都是黑暗的世界里,寻找着自己的天地。她真的是没用吗?她心里绝不肯承认自己没用,跃跃欲试的欲望火一样在她心中运行,终于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爆发了。
淑英在一夜之间就成了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她对朱娘声泪俱下的控诉使她很快成为县城的明星。她说她的母亲曾是朱娘家的女仆,受尽了地主的剥削和压迫。朱娘气得暗地里跟我奶奶说:“那淑英说话也没个准啊,她妈啥时给我家当过仆人呢,真是瞎说八道了。”朱娘剃了阴阳头,关在街道的破屋里当“牛鬼蛇神”。
淑英是街道的宣传员,每天拿着话筒满街召集群众开会,批斗朱娘。她红透了半个县城,两只浑浊的眼球几乎都要发烧了。在她最红最红的时候,曾试图通过我奶奶的手整治我妈妈,有天晚上她忽然喊我妈妈参加街道的学习班,妈妈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淑英让妈妈解释毛主席语录,妈妈机智地说:“淑英你这积极分子可别难为人了,毛主席语录是谁都能解释的?我有那么高的水平吗?你不要害我们一家蹲大狱哟。”妈妈从此再也不参加淑英召集的会议,淑英慢慢地也就不好再想点子治她了。
我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缠着妈妈讲故事。妈妈曾讲过一个瞎子的故事,说有一个瞎子出远门,路上遇了两个学生。学生心软,就让瞎子与他们同吃同住。瞎子却起了歹意,将学生的钱偷摸出来塞在被子的四个角。学生发现钱丢了,就找瞎子算账。瞎子说:“你说我偷了你们的钱有何凭据?我的身上带了不少钱,缝在四个被角里,不信摸摸?”学生果然在被角里摸到了钱,学生明明知道这钱是自己的,可又找不出瞎子偷拿的证据,只好吃了哑巴亏。学生心里有气,就私下合计了一个阴谋,带瞎子到河里洗澡。脱光了衣服,两人跟瞎子说:“你先在这里慢慢洗,等洗好了,就喊我们俩,我叫‘东来瞧’,他叫‘西来看’。”说罢,两人就躲了起来。瞎子洗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便在河里大声喊起来:“东来瞧……西来看……”瞎子的喊声破锣一样在空中回荡,不一会儿就引来了许多行人,人们看西洋景似的对着河里光裸着身子的瞎子品头论足,两个学生躲在远远的地方开心地大笑。
这故事一直耐人寻味地存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只是未弄清那瞎子是男还是女,问过妈妈几次,妈妈都搪塞说:“管他是男是女呢。”有次我又问妈妈,妈妈说:“是女的。”
于是我就把淑英和那个喊“东来瞧……西来看……”的女瞎子合并在一起,众目睽睽之下,她光裸着全身,肚里的坏水从肉皮上一点一点渗出来,一会儿就被太阳烤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