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中式庭院的早晨,石玉婵被从乡下赶回来的赵妈惊醒,她穿着睡衣看赵妈堆放在地上的农产品,新鲜的玉米、芋头、莲藕。一旁的筐里还装了两只老母鸡。
赵妈指着地上的农产品说:“今年天旱,收成不好,能收八成的只收了五成,太太尝个鲜吧,别嫌少。还有这两只老母鸡,不下蛋了,就拿来给您和先生补身子吧。”
石玉婵笑道:“您大老远的把这些东西背来,我怎么能嫌少呢?花朵,先把这些东西收拾到厨房去吧,让赵妈歇息一下。”
花朵从外边走进来收拾东西,趾高气扬地瞟了赵妈一眼,恰被赵妈看见了。
赵妈故意说:“几天不见,花朵倒摆起架子来了?”
花朵:“我没有摆架子呀,是赵妈多心了吧?”
赵妈:“别人看不出来,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石玉婵顺水推舟道:“小鸡翅膀长硬了,就要扑楞着飞了。”
赵妈不屑地说:“再飞也变不成凤凰,鸡就是鸡。”
花朵瞟了赵妈一眼,拎着东西出了大厅。
赵妈凑到石玉婵的跟前问:“先生没在家呀?”
石玉婵:“京城来人了,忙着在外应酬呢,一夜都没归。”
赵妈:“要不怎么说官不好当呢,一天到晚忙得没有闲时。那小早呢?今天是礼拜天,学校总该放假了吧?”
石玉婵:“小早在学校参加象棋训练营活动,没时间回来。”
赵妈:“这父子俩都不在家,家里显得空落落的。”
石玉婵:“难得的清静,赵妈要不是一大早赶来,我真要大睡一场了。”
赵妈收拾着地上的土特产说:“太太,那您回屋里继续睡吧,我给您煨老母鸡汤去。”
石玉婵看着赵妈说:“您一回来,家里的事情我就放心了。”
2
清晨的圣迭哥校园内外,呈现一片繁忙的景象,老师和学生出出进进,都知道大公子今天光临指导,干净整洁的校园,修剪过的草坪和花园,学生体面的校服,校长擦亮的皮鞋都是一副不敢怠慢的气象。
数辆小轿车先后抵达,安子益与乔世景不约而同从各自的车里出来。
安子益:“昨晚我在办公室住了一夜,事情怎么样?”
乔世景:“只要搞活动,差错总会难免,防不胜防啊。”
两人边说边走进校园,看到教室外聚集着众多学生,有的趴在窗上往里看,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往人群里挤,秩序嘈杂而混乱。
安子益停下脚步看了看,皱着眉头说:“但愿今天的活动别再出什么差错。”
乔世景不以为然道:“只要搞活动,差错总会难免,防不胜防啊。”
两人被校长迎进大教室,讲台中间摆放着两排椅子,显然是给观棋的贵宾准备的,大公子已经就座了,他的身后是两个贴身侍卫,安子益和乔世景在他的左右坐下,两个人都显得神情倦怠,唯有大公子兴致勃勃。
校长宣布棋艺比赛开始,教室里数位小棋手的眼睛立刻盯住了棋盘。
安小早在数位棋手中显得突出,他冷静地看着棋子,突然捏起一枚棋子杀向对方,对面的棋手还未来得及反应,安小早就轻松赢了对方。
裁判吹了一声哨子,又打了一个安小早赢棋的手势,周围立刻爆发一片叫好声。
讲台中央坐着的嘉宾交头接耳。安子益一脸自豪的表情。
大公子:“哟嗬,神童啊,我跟神童下一盘棋如何呀?”
安子益一怔,立刻阻拦:“都知道大公子棋艺非凡,连大帅都甘拜下风,区区小童岂是大公子的对手哇?如果大公子实在想过棋瘾,回头我陪您下一盘,只要别骂我臭棋篓子就行。”
乔世景急忙在一旁怂恿:“大公子在学校与神童下棋这是光临指导,百年不遇的大好机会啊,势必会带动校园的棋艺飞速发展。校长,您说呢?”
校长应道:“那是那是,机会实在难得。”
乔世景催促说:“安署长,您看是不是请大公子现场指导一下?”
安子益不情愿地说:“那就请大公子指导一下学生吧。”
校长立刻站起身,他环顾四周,两手拢成喇叭状喊:“同学们请安静,现在请京城来的围棋大师大公子对我校神童安小早进行棋艺指导,这是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请同学们遵守纪律,认真观棋。”
现场掌声四起。
大公子自信从容地走下讲台,来到安小早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安子益眉头突然皱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异常紧张。
大公子与安小早坐下摆好棋子。
裁判高声宣布:“棋艺指导现在开始!”
候在窗外的学生忽然像潮水般涌进了教室,将大公子和安小早围得水泄不通。
坐在讲台中央嘉宾席里的乔世景见此情景感觉情况不妙,便对校长说:“教室里人太多了吧,我们要保证大公子的人身安全,叫几个巡捕来维持一下秩序吧。”
“好。”校长起身出去了。
校长刚走出教室,忽然看见众多市民带着孩子朝教室奔来,校门口的铁门已形同虚设,镂花大铁门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推搡得直颤。
校长惊慌地立刻返回大教室。
大公子与安小早正在对奕,他们身边聚满了围观的男女学生,学生们不停地高喊:“安小早必胜!……”
讲台中央坐着的嘉宾们神情颇为紧张。
安子益紧张地看了一眼乔世景问:“乔厅长,现场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这时,校长慌慌张张跑过来喊:“不好了,不知哪位走露了风声,观棋的市民已经浩浩荡荡涌进校园了。”
安子益与乔世景同时站起身往窗外看,汹涌的人流正向大教室奔来。
安子益颇为紧张地说:“看这阵势,要通知巡捕房了。”
乔世景立刻命令道:“校长,赶快去巡捕房请警务队吧。”
“好,我马上差人去。”
校长匆匆离开大教室,正好校办主任走过来,校长立刻让他到华界巡捕房报警。校办主任虽面有难色,但还是颠颠地去了。
到了巡捕房,校办主任就气喘吁吁跟任队长汇报起来。
校办主任说:“我是圣迭哥中学校办主任,大公子正在学校指导学生下棋,现在前来观棋的百姓把学校的大铁门都挤破了,乔厅长请您速派巡捕到现场维持秩序,以确保大公子的人身安全。”
任队长拉着长腔说:“巡捕都派出去了,没巡捕了。”
校办主任:“那怎么办啊?出了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任队长愠怒地骂道:“这事你们早怎么不说呢?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出了事又来找巡捕房了,你以为巡捕真是为你们舔脏屁股的狗哇?”
校办主任急忙赔礼:“任队长,这事怪我们疏忽大意了。”
任队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那就多劳任队长了。”校办主任点头哈腰地走了。
任队长见校办主任出门,燃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望着窗外自语:“玩我的女人,还想要我出警,便宜都让你占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任队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抽烟。
李副队长走进来。
任队长打量着他说:“队副,你来的正好,圣迭哥中学请求巡捕房警力支援,你集中一下警力,一个小时后抵达圣迭哥中学。”
李副队长:“是,任队长。”
此时的圣迭哥中学内,大教室里的人已经拥挤成一团,学生们又喊又叫,大公子和安小早几乎被人托举起来。
校长高喊:“请大家出去吧,大公子是来学校指导棋艺的,我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放眼望去,讲台上的嘉宾席早已人去座空。
安子益与乔世景在人群里左推右挡,试图把大公子从人群中解救出来,可他们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他。大公子被沸腾的人群拥裹着,他的两个贴身侍卫也被人群裹挟着难以接近他。
安小早奋力挤出人群,溜出教室。
人群中的安子益急吼吼地嚷:“闹剧,简直是闹剧!巡捕怎么还不来呀?”
校长挤过来说:“我已派校办主任到巡捕房去过了,说警力马上就到。”
乔世景气急败坏地吼道:“马上马上都几个马上了,大公子的胳膊腿都要被扯断了。”
此时的大公子正被人群高高托起又抛下,他就像一粒白色的棋子,已经身不由己了。
一个小时后,一队巡捕跑步进了校园,校园已平静如常。风轻轻摇曳着树,刚刚喧闹的校园似成为久远的历史。
领头的李副队长停住,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校牌:“这是圣迭哥中学吧,不会搞错吧?”
接着又跟巡捕喊:“绕校园跑三圈。”
一队巡捕绕校园跑着,他们表情轻松,似在锻练身体。
3
上海中式庭院的大厅里,石玉婵在翻报纸,标题新闻夺人眼球:《大公子圣迭哥中学显棋艺,市民争相观棋险酿祸患》石玉婵皱了下眉头,立刻全神贯注读起来。
安小早披着浴衣从浴室出来,坐在沙发上喘息。
石玉婵:“小早,报纸上报道的内容都是真的吗?”将报纸递给小早。
小早拿起报纸扫了几眼又放下:“比这邪乎多了。那么混乱的场面,小命都差点丢了。要不是我趁机跑出来,真玄了。”
石玉婵:“你爸当时在场,他没救你吗?”
安小早:“他怎么可能救我呢,他救大公子还来不及呢。”
石玉婵:“想想真后怕。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危险时刻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救。……你爸他没跟你说话?”
安小早:“没有,现场没有人知道我们俩的关系。”
石玉婵:“那他更应该救你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到哪里再找儿子去呀?”
石玉婵几乎是哭腔了。
赵妈端着玉米和芋头进来,摆在桌上说:“太太,尝尝我们乡下的土特产吧,小早,赶快趁热吃。”
安小早起身坐到桌前,抓起一根玉米咬了一口:“好香啊!”
花朵端着菜进屋,将菜一一摆到桌上。
安小早扫了一眼:“哟,今天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花朵:“小早,你都多久没回家了,太太特意叮嘱多做几个菜呢。”
安小早:“还是我妈心疼我。”
石玉婵与安小早正吃饭,猛抬头看见安子益推开院门。
厨房里的花朵透过窗子一眼看到了走进院里的安子益,惊喜地嚷:“先生回来了。”
赵妈瞟了花朵一眼:“你算哪根葱啊?一惊一乍的,太太还没惊喜呢,你倒先惊喜起来了,真不知自己是干啥的了。”
花朵不服气地说:“你管得着嘛!”
石玉婵见安子益进屋,放下碗筷,站起身说:“还没到下班时间,怎么突然回家来了?大公子回京城了吧?”
安子益脱下外衣递给石玉婵:“回去倒好了,来到上海滩,他不搅个天翻地覆怎么可能走呢?小早,你没事吧?”
安小早:“有事现在问也晚了。”
石玉婵讥讽道:“这个时候你还能想到儿子,真是个好父亲啊!”
安子益用手摸着小早的肩膀说:“小早,今天的事千万别怪爸爸啊,那种场合爸爸顾不了你。”
安小早拉住安子益的手说:“儿子理解爸爸。”
安子益走进里间屋,转身喊:“玉婵,你来一下,我有事跟你商量。”
石玉婵跟着进去问:“什么事?”
安子益说:“把那幅袁士道的《猛虎下山》画找出来,吃过饭跟我到酒店去看望大公子。”
石玉婵推脱道:“你自己去就是了,我陪着合适吗?”
安子益说:“你去可以缓解一下气氛,这次大公子来上海,处处不顺心,我担心他回去会奏我一本。再说,你在场,他也许会收敛一下火气。”
石玉婵:“那我就陪你去吧。”
夜幕下的上海酒店,灯光闪烁。
安子益、石玉婵站在门口,门开着,大公子坐在屋里的沙发上,傲气十足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他们。
安子益谦恭地说:“大公子此次来上海,鄙人照顾不周,多有得罪,今天特意带夫人来陪罪,还望大公子海涵。”
大公子:“那……就请进来坐吧。”
安子益与石玉婵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安子益问:“大公子想什么时候回京?”
大公子随口说:“怎么,要撵我走啦?”
安子益笑道:“大公子误会我的意思了,今天我特意让太太给大公子带来了一件珍贵的礼品,袁士道的名画《猛虎下山》。”
石玉婵将手里的画轴徐徐展开,大公子屏神静气看着。
石玉婵对着画面解释说:“大帅素有‘北洋之虎’的雅号,这是袁士道的真迹,此画价值不菲,又极具升值空间,望大公子带给大帅的时候多为安署长美言啊。”
大公子打量端详着画:“‘猛虎下山’,这画的意境好,带回去送给大帅,他一定会高兴的。……可我的礼物呢?你们送给我什么呀?”
安子益与石玉婵面面相觑。
安子益急忙说:“我早就差人到扬州给大公子订制玉棋了。当然,大公子还喜欢什么尽管直说,在上海这一亩三分地上,大公子想要什么,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大公子打量着安子益说:“既然安署长这么慷慨,那我就直说了吧,我在上海码头丢了一批货,这您是知道的,如今货找不到了,那就赔我一块地皮如何?我想在上海酬建天津纺织厂的第二分厂。”
安子益一怔,沉思片刻笑道:“在上海拿地我一个人可说了不算,再说上海的地皮比黄金都贵。”
“那就请您给我想想办法吧?”大公子步步紧逼。
安子益无奈地摊开两手说:“我纵然长了三头六臂,也做不到用地皮赔偿你的货啊。”
大公子进一步说:“那我出半价总行了吧?”
“上海城区基本无地可拿,都是租界地,华界通商公署怎么敢打租界的主意啊。如果能在沪东设立公署办事处,在那里想想办法倒有可能。”安子益忽然想了一个主意。
大公子哈哈大笑说:“安署长真是深谋远虑啊。那通商公署就设个沪东办事处吧,回头我跟大帅打个招呼,来个先斩后奏如何?”
安子益趁机道:“这就要看大公子怎么运作了。”
“容我好好想想吧。”大公子起身送客。
安子益与石玉婵走出酒店,两人在大街上漫步,酒店在他们身后若隐若现。
石玉婵心臆难平地说:“100万大洋的名画都堵不住他的嘴,还想在上海拿地。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安子益说:“东西都送出去了,就不要说闲话了。”
石玉婵忽然想起了什么,趁机道:“哎,我老同学许尚美的事你倒是关心一下呀,这画还是她送的呢。你跟乔厅长打个招呼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顺手人情,这事都拖了多长时间了?”
安子益:“这几天不是忙吗?等大公子回京,我一定让乔厅长落实。你就放心吧,太太。”
石玉婵抱怨道:“大公子来这一趟,真把人折腾死了。”